梦的虚拟

老三

一醒来,我就明确了今天的目的:在小七登机前赶到机场,用尽一切办法让她留下来。我套上外衣就冲出了街。这个清晨像往常一样,没有什么改变。楼下晨跑的青年一边擦着满头热汗,一遍精神地挥手向我问好;早餐店的老板娘看起来更美了,阳光下对客人们都笑脸欢迎;路过公交站牌时,公交车正好停住了,司机注目车门的表情亲切而认真,我差点儿没上公交。

脚往前踏两步后我停住了,这么紧急的时刻,我应当使用更为便捷迅速的交通工具。右手挥着刚想叫车,左手一摸口袋却是空的。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我面前。我摸摸头说:“不好意思,我身上没有带钱。您去载别的客人吧。”

“没关系。”司机善解人意道,“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容易。免费载你。”

我急忙摆手:“不行不行。谢谢您的好意,您开车也挺辛苦的。我再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呢?机场距市区有近三十公里,走过去都要一天……不如就这样跑过去?想着小七就在机舱口即将登机,我攒足了劲,开始奔跑起来。这一跑,脚上就如腾云驾雾,周围的风嗖嗖吹着,大楼与人流好像在一齐往后倒去。我比路上的车还要飞驰得快了。

大学时代,小七曾经拉着我跑过一段时间步。每天晚上八点,我们都会准时来到运动场。即使是有课,小七也会硬拉着我从后门偷偷逃课。她总是这么说:

“想要学习什么知识,自己有心情的时候去图书馆看书或者做题就可以了,不用每天都听这些上了年纪又思想陈旧的老师们讲课。他们把教育我们知识的课堂纯粹变成了催我们入睡的温床了。”

那时冬天还留恋着北国不肯离去,运动场惧寒似的每天早早就关门休息了。小七带我沿着运动场外墙走了一圈,确定了哪扇门最好爬上去。然后我们就翻墙而入,就着周围灯全关了的一片漆黑的跑道,风雨无阻的每天拉上十公里。

然而两个月后,小七就放弃了跑步。据她说是汗水脂肪掉了好几公斤,没有必要跑了。更主要的原因则是跑步已经从她人生中“想做的事”的清单里被划除了。

小七是中文系的学生,性格却全然不同于中文系女生的恬静深沉,又超脱于寻常女孩的活泼率真。小七爱笑便笑,想哭就哭,想到要做什么必然会去做,无论这些想法在他人看来多么的孩子气、冲动或不理智。冬天想吃冰棍了,吃到肚子疼打点滴窝宿舍也没关系;窝宿舍看法国电影感兴趣了,翻能找到的法国电影资源都看一遍,课堂上也要偷偷看;课要是上得没趣了,坐在第一排也要想办法逃出来;逃课出来玩得无聊想要旅行了,四处兼职把钱挣上,到了计划数目的一半就出发——剩下的一半等不及挣啦,路上再想办法!这是她挎着包拖我去火车站路上说的原话。与她无论是谈天说地,或是一起做一些不寻常的事,不一定会让人觉得多么欣然,但能一直见到她那肯定着自己做每一件事及享受其中的神情,就已然是最大的愉快了。

大一暑假,我一个人来到鼓浪屿旅行。远不同于江南的江湖溪河,大海像个淘气的孩子,不停往远处奔跑,直到人类的目光不可及了才罢休。我坐在一边遮阴的石凳上,静静地观赏这人海涌进大海的场景。

“这好像人海涌进大海是不是?”陌生的声音传入耳畔,我以为是我心中的自白。转念想到自白不会是女声,我这才回头看到一个年龄相仿皱着眉的女孩。

环顾周围都是几岁的孩子与上了年纪的中年人与卿卿我我的情侣之后,我才确定是她说的话。我回头望她,笑起来:“我们可以去沙子没那么细、大海没那么美的地方,那样估计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她愣了几秒,目光霎然闪烁起来。她用力点头说:“走吧!”

在我们散步谈天的过程中,我们惊喜地发现我们竟然来自于同一个学校。她读中文专业,我读软件专业。聊到学校的话题,我们很快热络起来,并且越聊越愉快。而后,我们在海边览景,玩沙,戏水,尽兴地聊着、跑着、跳着,时光被太阳耀煜得绚烂无比。晚上我们给对方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各自分别。

回家后的几天,我总想给她发消息,又怕发得太多过于突兀。我只有一边字斟句酌控制自己发过去的文字量,一边浏览每一张我们游玩的照片。其中一张小七单人的照片里,她披着长发,穿着蓝色的长裙,赤脚背对大海,嘴角微微翘起,有神地凝视着镜头。不对,她是在凝视着我。好像世界刚将她从海里捧出赠予我一般。

开学后,我与小七约在学校南面几人抱的大樟树下见面。看到彼此黑的发亮的肤色,我们都大笑得停不下来了。

跑到半路,我口渴得不行。弥望四周却并没有人,只有不止的汽车不息奔驰。上了天桥,我望到有个人正站在桥边静静看书。周边的强烈音波仿佛与他的听觉毫无关系。我做了个深呼吸,跑上前打招呼道:“您好。”

他并没有抬头。

我窘迫地挠挠头,说:“是这样的,现在我口渴得不行,但是我身上一分钱没带……您能借我两块钱吗?”

他连眼都未眨。

我再次恳求:“希望您……”

我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枚硬币。

我一边接过,一边不停点头道谢。他仍旧没有回应,竖成他旁边的栏杆了一般,无视世界给予他的任何触摸。我继续奔跑,思路很快穿过回忆中有过的体验来。

小七放弃跑步之后,我却不知觉把长跑坚持了下来。既能打发时间健康身体,又能静心独处思考人生,何乐不为呢。

跑到第四百七十二天,盛夏兴然。马上就要四级考试了,我边摆动着脚步边听着耳机里晦涩的单词,力求将一个个音节印在心里。虽然运动场坏了的灯还是暗着,但好的已经亮起来了。虽然兼着开小卖部的门卫还是不苟言笑地狡黠地打探着每一个经过门口的人,但塑胶跑道上的踏步声阵阵要盖过蝉鸣了。

第十一圈跑到四分之三时,我摘下了烦得我不行的耳机。继续跑下来,我疑似听到小七笑着谈天的声音。我止了步,侧耳细听,这音线……确实是小七!我的心倏然揪了起来。我一步步、一步步走上观众席的阶梯,模糊又听到另一个男生的声音。那声音如阵雷般越来越真切撼人,直到我走到他们面前,一道闪电笔直劈入我的脑袋:一一!

一一是跟我床靠床脑袋临挨着睡的室友。他科科成绩年级第一,体育上各项运动也都能很快掌握,长相又颇有欧美混血范,理所当然地,他成为了许多女生最爱偷看偷拍的对象。所谓需要偷看偷拍,是因为他寡言少语,不爱与人交谈,习惯静静地独处。他说话并不傲慢,但言语中自然裹挟着寒气;他表情并不冷峻,但五官上无意流露着疏离。他立在远山上,让我们既羡慕不已,又远望不及。

他怎么会在夜里与小七坐在这样一个幽暗的角落畅快地喝酒聊天?小七来我班上与宿舍的时候,他们两个的话语加上也不到十句吧,且也都限于一一帮忙开门小七的“谢谢”,小七不小心踩到一一鞋后跟的“对不起”吧。难道在我不知晓的现场,他们曾说过更多的话?

借着微弱的光线,他们认出了停在面前的身影。但他们一点儿都不惊慌——抑或说几乎没有情绪波动。

小七递了一听啤酒给我,说:“来,喝酒!”

我愣了一会儿,半发着呆说:“你们喝吧,我继续跑完十公里。”然后回到了跑道上。

三圈后,他们就不见人影了。我双脚发疯轮转般跑回宿舍,一一已经坐在自己的桌前了。他的目光在屏幕上一排排夹杂着字母、符号与数字的代码间跳跃,他的双手上了发条一样地不停敲击着键盘。依旧是光年流逝般地良久的沉默啊,我只得也让自己对他沉默起来。

而我桌上,已经放了之前托一一帮我整理的四级语法的资料了。

翌日,小七从我长久的沉默与淡漠的神情里,明显地发觉了我的异样。我们趴在走廊的栏杆边,俯瞰广场上被日光晃得亮绿的树叶。

小七疑惑地问我:“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我长长的吸进了一口气,缓缓地呼出,说:“一一喜欢你,你知道吗?”

她表情定住了,懵了几秒,然后轻松地如同没有用一丝力气地笑了:“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一一。”

仲夏微焙的空气中,她的怡然自定让我放松下来。我望着前方亭亭如盖的榕树,心下定了神。

小七对我说过的事,必定都是会做到的。

我如光一样奔行,半小时就到达了机场。在安检处,我又为了难。此刻我身无分文,又没带通讯工具,完全是不被允许进机场的了。我只得跟安检人员说:“我女朋友要登机了,有个证件我还没给她,你们让我进去交给她吧。”

安检人员点头微笑道:“您可以把证件交给我们,告诉我们她的姓名。我们会查询她的航班班次,直接交到她手上的。”

我着急得都要挠头了,想半天也只能低声下气,苦苦央求:“我还有一些话要亲口对她说,很重要的话。求你们让我进去吧。”

“不好意思先生。机场条例明文规定,不允许乘客送客到候机区的。”

就在我与她争论的时候,一个穿着西装、妆容精致的女人,踏着黑色中跟鞋,踩着规律的碎步走了过来。旁边安检人员都急忙向她微微鞠躬,说:“经理好。”

她点了一下头,然后看向我,绽开了八颗牙齐露的模式化微笑,语气亲切地问到:“先生,您有什么问题吗?”

这让人感到十分怡人的热情却又在热情底下藏着礼貌与规矩的表情与谈吐,简直与九儿如出一辙。

自从运动场事件后,我有意增加了与小七共处的时间,并更多地关注一一的动态。不出意外,小七如她所言,并未与一一有更多的接触。一一仍旧顶着光环一言不发地站在所有人前途的制高点上。大学的时钟疾速地转着,快得我们一转眼就找不到了往昔事物的痕迹。然而我们的生活还是一天天地原样循环往复,在时针划过的小小的弧形里走上一遍又一遍。我对这样平静漫长的日子开始感到有些乏味时,九儿石子落水般沉入了我们的生活。

大三快要结束那阵,我们各自怀着考研、考公务员或者找工作的计划或理想,默默地攒着劲或泄着气或随波逐流毫无想法。最后几节课的课堂上的我们,在坏了的空调规律着低低“嗡”着呻吟的伴随中,竭力呼吸窗外尚能透过来的新鲜空气,同时不停记录老师给予的所谓关于毕业选择的有效信息。期间,几个穿着正装的年轻人出现在教室门口。老师连忙热情地欢迎他们进教室,并向我们介绍道这些人是学长学姐们,在某家知名IT企业工作。而这个企业的北京分公司正在招聘实习生。我们像模像样地鼓掌后,其中一个学姐站了出来。她露出八颗上牙微笑着,声润如蜜地说:“虽然我是比你们大三届的学姐,不过我们都是李老师——”她满面春风地望了一眼老师又回头,“等一群和蔼可亲的老师们带出来的,你们叫我九儿就可以啦。”

大家笑了,又鼓起掌来,某些一直把课桌当做梦乡大门的男同学们尤其鼓得起劲。九儿点头,说:“谢谢大家热烈的掌声。下面咱们步入正题。今年有幸得到上级提拔,成为华瑞科技北京分公司的人事部经理。这次我代表我们公司,来到我的母校,希望能寻求到一些上进、能吃苦、有责任心、愿意往高级程序员方向走的学弟学妹们进我们公司。关于我们公司的详情,所需职员的能力要求,接下来这几位比你们高一两届的学长学姐们会跟你们好好介绍。我抛砖引玉的任务完成了,现在我们再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上场!”

另外几个学长学姐或紧张得结巴,或大方却又忘词地跟我们大致介绍了公司规模与未来发展方向,公司研究项目需要的主要语言算法能力等等。我百无聊赖地转头望向窗外,才瞥见旁边的一一的目光如炬,嘴巴微张,热切地注视着讲台方向。我还从未见过一一这个样子,讶异之余,我又细心地发现,他凝视的是在一边与老师细语的九儿,而并不是如在舞台上进行拙劣表演的另外几个学长学姐。

而九儿则以笑不露齿的表情镇定地将目光抛散在我们这个方向。不知道她是在看一一,还是在漫目我们这一片所有人。

九儿在离开之前,在黑板上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然后她回头神秘地笑笑,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瞄了一一一眼,说了句:“各位,有缘再见。”

我忙向这位极像九儿的经理解释道:“我需要进去见我女朋友最后一面!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没有带手机!我就跟她说一句话!求你让我进去吧!”

不知道这几句话是不是唬住了她,她眼里竟然含满了泪。然后她挥了下手,说:“给他安检一下,护送他进去吧。”她的泪水果真落了下来。

我狂喜不已,急遽过了安检。候机厅里,人们都穿着颜色单调生冷的衣服,目不着路般匆忙来去。我环顾着四方,终于找到一个穿着蓝色裙子女孩的背影。我来不及奔跑与思考,又着急又兴奋地大声喊:“小七!”

小七踅身,笑颜在不停经过的登机的人们中间隐现。人们让出了一条道,我冲到了她面前。刚刚不停歇的线形人流,此刻已在我们四周里圈外圈围着。她的脸,如我初遇她时一般,毫无改变。

我双手环住了她的腰部,继而紧紧地拥抱住她,“留下来……”我的声音中,已然蓄满我跨越过的万水千山的力量。

小七点了头。她笑意盈盈的脸让我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一两个掌声流水般响起,继而人群中掌声如瀑,响彻机场。有几个人开了礼花,我与小七瞬间被红的粉的黄的蓝的纸片笼罩起来。

一片纸片飘过小七面前,小七的脸被切裂开成两半。继而更多纸片旋过,小七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全被划成了碎片,滑落到地上。我惊恐地往后连退了几部,继而看到周围所有人,以及机场的地面,椅子,垃圾桶,自动贩卖机,广告屏,柱子,天花板,全都被划成了一片片不规则的形状。然后,它们开始掉落,外层的皮落下后,人与物体的内里都只是黑黢黢的空无一物。小七同如是。我用手拼命捧住小七的脸,小七的五官,然后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小七整个人都碎成片落下来摔碎成灰飘浮在空中。小七消失了,所有人都消失了,整个机场都消失了,光也消失了,世界只剩不见底的黑暗。我浑身冷汗,大声喊道:“小七!小七!有人吗?小七!”

正当我惧畏着处在如同睁不开眼的黑暗中时,远远的地方飞出了一线白光。这光离我越来越近,逐渐团成了光球,而后光球不止地加大加亮,扎得我要睁不开眼了。我用手捂着眼睛,而这白亮硬生生地蹿在我的周围,继而蹿进我的瞳孔之上。我猛地把眼睛一闭。

再睁开眼时,我看到了金属质感银白色的天花板高高地铺在视线中。我大口喘着气,小七的脸挪到我的眼前。我慢慢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正躺在什么地方。小七眼中泪如汩汩清泉直流,滴在了我的脸庞上。

是热的。

小七

虽然外面包着厚厚的冲锋衣,里面有保暖棉内衣打底与厚羊毛毛衣裹着,我依然止不住地双脚颤抖着。即使时已晚春,在这四千多米高的海拔上,霜花积堆如冬,清晨的空气仍然针扎一般冷得让人疼。雾气升腾在我们脚下,游弋在峡谷与险峰之间,将树叶的颜色染得亮如初生。我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亚寒带植物在这里苍翠笼聚,黄山松牢牢地插在峭壁上,红豆杉悠悠地倚在高山松身边……我们会不会在这里看到传说中的天山雪莲呢?越往远处,树木与山崖越不真切,幽然地漂浮着。四周环顾下来,这气势与意境,不就是传说中的蓬莱仙岛吗?

我隐约听到了溪流的声音。我急忙提议大家一起去看看。在颇有经验的驴友大哥百爷的带领下,我们看到了冰道上的潺潺瘦溪,水净可饮。我探下脑袋,伸嘴猛嘬了一口。“啊!”我牙齿与舌头顷刻感受到的疼痛让我一口吐了出来,落入喉咙少量的水呛得我咳个不停。大家笑起我来。百爷指着我,说:“瞧瞧这小七,每次跟她旅行,她总是想到什么就去做,这下吃亏了吧。”

我一边呛着,一边想前夜与他在床上却并没有吃亏。完事后我还懒懒地躺在他的胸膛上,任凭他淌着热汗的身体紧拥着。他的皮肤因为常年攀岩与骑行而被自然磨砺得粗糙而铜黑,肌肉饱满贲张。我被搂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轻推开他的手臂,发现他正望着天花板。

我说:“你想什么呢?”

他笑着揉揉我脑袋,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我脑袋揉断。我翻身下了床,说:“你力气太大了。今晚我还是睡地上吧。”

他迷茫地看着我。我面无表情地铺了床被子在地板上,很快入睡了。

我手套都没脱,就捧起一小把水朝他泼去。没想到他没来得及躲闪,正好被水浇了一脸。他冻得牙齿打起冷战。这时同伴们没有笑,赶紧给他用干毛巾擦脸。同行的两个女伴明显地向我投来了不悦的目光。

我们回到营地,我打开手机,发现有不知名的未接电话。作为一名需要接无数应酬电话的杂志编辑,我自然地回了电话,接通后,我招呼到:“喂,您好,请问——”

我听着电话那边沉默如石,一种没来由的熟悉与厌恶感从心底油然升起。

接完电话,我迅速收拾行李便要离开了。

百爷拉住我的手问我:“你还没与我一起攀顶呢!”

“实在对不起,我有急事。”我刚走出帐篷,又回头说,“未来我们也不必一起攀顶了。这些日子,谢谢你的照顾。”

他可怜巴巴地坐在那里抬头望着我。一个年纪即将而立的男人,既没有孑然一身生活的念力,又找不到稳固的爱情停靠,只有期待旅行中的美景或美景中的女人。女人们在没得到他之前或许被他的偶尔的幽默,孩子般的纯真,结实如雕塑的身躯打动,但了解他对女人的行动傻得像没长牙的孩子后,便都不太能忍受了。

“祝你幸福。”我说完便匆匆离去。

在从驻地步行到半山车站,乘景点汽车下山,搭面包车回到市区车站,坐高铁来到北京,叫出租到一一家的路上,我都在不停重复回忆数年前的我们几个生活交叉的经历,以及我接到的电话那一分钟的谈话内容。

“小七,回来吧。”

我冷笑道:“这就是你好不容易给我电话的目的?”

“老三在我这里。有一个多月没醒了。”

于是,我看到屏幕上老三醒来,老三着衣奔跑,老三如踩着风火轮半跑半飞到机场,老三想尽办法折入候机区并将我挽留,老三见我答应留下后高兴得如同要上天一般。这一切都真切地在屏幕上播放着——以极其仿真的立体动画的形式。我诧异中带着一丝恐慌地捂住了嘴,问:“这是什么?”

一一坐在定制的意大利沙发上,长相一丝未变。眉睫皆细长浓密,眼睛深邃如井,鼻梁窄而高,嘴唇薄似鲜血。他直直地盯着屏幕,一言不发。

这沉默一如往常,眼睛里却含着明显的冷漠的寒光。不对,这寒光里,似乎还有些许悲伤。

“这是怎么回事?”我走到他面前,不自觉激动地加大了音量,定定地盯向他。

他点击了旁边的手机,手机语音响起:“这是已经我主导研究开发的大脑梦幻场景虚拟机,简称Dream-VR。它能将你想象的场景,发生的事,分析并编辑成数据,通过3D与影像处理软件还原,让你通过虚拟场景进入体验。它最强大的功能,就是能实时将你脑海中想象的正在发生的事情即时映射还原出来,就像你刚刚看到的那样。除此之外,Dream-VR还配备了全身需要活动的肌肉的震动仪与按摩棒,以防止它们的萎缩;配备了输入营养的输液管等,以维持人体各项机能的正常运行。”

我一边思考一边说:“所以刚刚整个动画出现的不爱说话的路人,机场经理,以及我,都是老三脑海里的映像?也就是你,九儿,与我?”

一一点点头。

“所以——”我回过神来,“你说老三一个月没醒,他都是生活在这样的,自我幻想的梦境状态下?”

一一没有回应。这必然就是默认了。我悲冲心来,一时感觉老三已是半活不就的植物人了。然后我又迅速镇定下来,以命令的口气说:“带我去见老三。”

我跟随着像残废一样坐在代步电动轮椅上的一一走出房间,进了电梯,上到三楼。门一打开就是一条白色金属墙壁与地面的窄道。步行十米,开了一道用一一瞳孔验证的密码门后,我们进入了一座透明玻璃筑成的如海洋馆隧道的弧形天桥里。天桥外的屋子的墙壁上,整齐亮着无数盏指甲盖大小不太亮的白灯。这些灯光的交织让整个空间柔和地存在着。在天桥上,我看到躺在我们脚底楼部的老三。他全身赤裸地躺在一个透明的仪器里,只有下身盖着条白布。他几处静脉都插了输着绿色液体的管子。这透明仪器结构如同冰棺,只是有不明所以的复杂线路的金属板做了固棺壁。我用力拍墙壁喊:“老三!老三!”

一一坐在一边,饶有趣味地观赏这出戏。

我注意到右边有个数字密码门。我问:“这个密码是什么?”

一一现如今的阴鸷冰冷的目光,远不同于曾经享用由天赋与努力带来的果实而光芒四射得让人无法靠近的他的倨傲自高的目光。他说:“你回来这几个小时,还没好好陪我呢。”

我冷笑了:“这他妈是都市言情剧吗?八百年前我就对你不感兴趣了。”

“我当时可是被你的率真自然吸引得神魂颠倒呢。”

“狗日的,你只不过是一个人过得太久——”他忽然抬头看我,我断了话,又说:“赶紧告诉我密码。”见他依然不动声色,我极想冲过去揍他。这时脑袋一亮,我淡然笑了笑,说,“要我联系九儿吗?”

他目光中的悲伤,笃然动荡着加剧了数倍。

大四那年,老三与一一进入了九儿工作的公司实习。一一的目的我不知道,老三纯粹是跟着三分钟热度一闯的。他闯归他闯吧,正好我想体验体验北京的生活。我们三个便一同来到了北京。很快,我也找到了一家旅游杂志社的工作。工资不高,但是可以在文字里了解到不同旅游胜地的文化风貌,阅读各个作者在不同国家不同地点的细致体验,享受公司偶尔的出差——也就是撰稿顺带旅游的福利。这些都让我非常喜欢这份工作。

我们租了一套两居室。虽然一一一两年前以廖言数语的短信或消息约我同游,且我也见过他几次,不过那都是我对于他这种沉默优秀皆如金的人的好奇。自从让老三不开心一次后,我便断了与一一的联系。我知道,一一也有与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更加炽热的心。但遗憾的是,我们不是能凿开那包裹着炽热之心的寒冰的人。且老三,才是我最想要得到的人生漫长体验。

很快,一一就以一如既往的奋发与聪明夺得了不俗的成绩。他对各种编程语言炉火纯青的使用,对算法高速的分析学习能力,让他半年之内就成了项目的主程序员。老三很快与同事们熟络亲密起来,加之他自己并不爱沉溺在代码的海洋中,不久他便通过产品经理的协助,转入了产品设计部。虽说他的业绩不是特别突出,但也都能将任务准时完成。非工作时间,一一要么在公司要么在图书馆要么在咖啡厅,眼睛不离开屏幕与书籍,手指头离不开键盘与纸张。我则爱带着老三游走街巷,探新猎奇,以及看电影,打球,观展,大口喝酒吃肉……生活的一切都是新鲜而快活的,这就是我想活成的样子。

然而一天晚上一一回来后,他突然说:“周五晚上请你们吃饭,我刚拿到了一笔项目奖金。”

适时我跟老三正坐在沙发前重温《沉默的羔羊》,中途我还半开玩笑说一一的气质有些接近于“汉尼拔”,万万没想到他竟主动开口说请我们吃饭,我们一时诧异得反应不过来,只得呆呆地点头道好。

在人情往来方面,一一一般是做提前付上电费或买公用的路由器回来这些不需言语的事。而即使后来我们发现说要AA,也会被他以带着特有拒绝人的语气说的“算了吧”这样的不带理由或礼貌的一句话回绝,且从不回复我们的“这么多次,这次得给你了”之类的话。

那天睡前,我略带玩笑道:“一一越来越懂事了。”

“他一直很懂事。”老三同意地点头,“只是,一一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像是……”老三眼珠转动着瞅向我,“自闭症爆发什么的……”

看到老三蹙起的浓眉,我慰藉道:“你跟他部门隔这么远,我们平常又不怎么能看到他,也已经疏络太久了。我们想也是白想,睡吧。周五晚上就知道了。”

我紧贴着老三虽不健壮却很结实的身体,很快便入了梦乡。

周五晚上,我与老三在西餐厅音乐与灯光的暧昧相拥之间,等到了挽手而来的一一与九儿。

我是在老三做产品设计前在老三公司见过九儿的。那时她好像已经升职为项目部副经理了,恰好她到程序部询问项目进度,顺路探望老三与一一。她妆颜且淡,言语自如,既有与大家打成一片的亲近,又保持着上司与下级的距离感。老三替我打招呼说:“她是小七,我女朋友。”

我站起来笑着说:“您好。我带了点自己做的饼干来。”我递了块小饼干过去,她接过去尝了尝,点头道:“不错。老三有福分了。”

我笑了,瞥见她手上的文件,我赶忙补充:“对了,我很快就会去楼下咖啡厅进行自己的工作,等老三下班。不会在这里打扰太久的。”

“没关系,你坐在那边的办公桌办公就可以了。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来调节下这里过分浓厚的雄性气息,挺好的。”她说完瞧了瞧老三,又瞧瞧我,说,“你们两个在一起,很合适。我还有事,先过去了。”她说完便离开了。

事后再回想起她说的话,我才发觉这话中有意。并不是玩笑话的“很搭啊”“小两口”,也不是郑重的“配得上”“适合过日子”,而是不轻不重又带有认真口吻的“在一起,很合适”。这让我十分吃惊地佩服起九儿:确实,能与我在一起如此长久的人,除了老三,我也再想不到还有谁能如此忍受我,理解我,支持我,被我同化,与我一起生活了。

但我与老三并未想到一一与九儿能发展成如此的关系。在我们的观念里,他们的情商明显处在两个相差悬殊的段位。且当晚她高挑的一字眉,细长的凤眼,突出的颧骨,艳红性感的嘴唇,让我们见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百分百精致的她。她的妆容把她的五官都更加突出化、特点化了,以至于我跟老三半晌都在脑海里回想曾经看过的她的样子。她穿着一件非常有格调的紫色细花褶半礼服式连衣裙,一一则着白衬衫与灰色的休闲西装西裤在身。他们走到我们面前时,穿着T恤牛仔的我与小七窘迫得不知要说什么。九儿看到我们的装扮明显惊讶地瞪了一眼一一,然后又很快落落大方地稳住我与老三:“从老三调换部门后,好久没看到你们了。老三,小七,听一一说你们过得很好。”

老三尴尬地笑笑:“还行,还行。”

“真不好意思。我看一一的衣服,以为今晚的会面有多严肃,所以穿得这么正式。”

我们一边偷偷打量一一不以为然的脸一边摇手道:“哪有哪有,没关系的。”

服务员过来了,点过菜后,九儿继续说:“咱们都是一个学校出来的,我对你们俩关心太少了。不过跟一一在一起后,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多了。”

九儿又以一种比直截了当更直截了当的方式交代了他们的关系。老三呆若木鸡地点头说“是吗……”,我踢了下他的脚,然后如同自己得到惊喜般说:“真的假的?太棒了!恭喜恭喜!”

老三见状也跟着我的话走:“祝福祝福。真好。”

九儿把酒杯举起来,看看一一。一一脸上竟有淡淡的微笑!我们几个碰杯,九儿带着感情丰富的声线说祝酒词:“祝我们都永远幸福。”

电话过去,嘟声只响了个短促,便有人接了:“喂?”

我瞥瞥一一努力控制着不紧张的僵硬的脸,回头凝视门上带着六个数字的密码锁,寒暄道:“九儿姐,好久没联系了,我是小七。”

电话那边停顿了几秒,然后是笑语道,“小七啊,是有两三年没联系了。我现在有点忙,要不晚点儿我再打给你?”

“九儿姐,实在不好意思,我有件急事问您,您是哪一年出生的啊?”

九儿又在几秒的迟疑后,欣悦地回答,“九七年的。你这都忘了?”我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按下了“19970214”八位数密码。门响起“密码正确”的提示音,锁“咔嗒”一声开了。

“好的。太感谢您了。不打扰您忙了。”

“好,晚点再联系。”

我推开了门,回望了一眼一一。他眼神有些惊疑。

经过九儿给予的活络的带动下,我跟老三与一一跟九儿的关系逐加密切起来。甚至,在九儿的帮助下,我们比以前更了解一一了。一一的话语与笑容比以前多了很多。这种蜕变虽让我与老三感到欣喜,更多的却是无法适应。这么多年来,我们早已习惯他沉默如杨地立在一边。而今他的笑颜与朗声,却总让我们觉得有些生疏。所幸他的变化伴随着九儿的牵引,这让我们多少明白有迹可循。

那年年初,我们四个一起去张家口看冬奥会的滑雪比赛。选手们在陡峭的斜坡上,像鸟儿在高低坡之间蹀躞。白亮如银的雪地上,他们的身影敏捷而优美,滑出一道绚丽的流线,引得观众席阵阵掌声与喝彩。

我与老三挥动双拳喊着“真棒!厉害!”时,竟然听到了一一喝彩的哨声。一旁融入氛围的九儿浑然不觉有什么异样。我与老三对视了几秒,又继续喊起来了。

几天后,我们按照约定来滑雪。

我与老三是新手,在初级雪道上不停摔跤。一一与九儿则在中级雪道上驰骋,尽情享受在雪上漂浮时极速飞翔般的乐趣。

滑了一会儿,我有些累了,来到休息区,我见到了九儿。

“不滑了?”九儿笑问。她今天没画什么妆,五官搭配起来虽并不绝美,却也有自己独特的风韵。

“我屁股都摔成好几瓣了。”我也笑了,远眺一一急遽下滑的英姿,“瞧一一,做什么都这么厉害。”

九儿点头,说:“是啊,一一必定会默默奋发,在大家面前展现他光彩夺目的一面。但是老三呢,”我们看向老三,老三竟也能顺利而快活地滑下雪道了,“他天然就有非常聪明的底子,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九儿回了头,看向我,我微笑看她,说:“没关系,你说。”

“我知道,与你谈天是不用顾忌的。”九儿笑了,接着说,“一一与老三的共同点是,对于爱与生活,他们身体里都流着滚烫的血,却不知道怎么去燃烧。一一是碍于先天冷漠固执的性格,老三则源自愿意平庸度日的心。幸运的是,老三早早遇见了你。你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态度,帮助他燃上了火焰。一一呢,等到了我才燃上。

“他们拥有着的任何人无法取代的地方,大概就是我们爱上他们的原因吧。”

老三喜悦得像个孩子,他滑到我们面前问:“你们看我厉不厉害?”我笑了。

老三又回头,指着一一的方向说:“你们看!”

偌大的雪道上,其他滑雪者都已经撤离了,只剩一一站在那里。他背后是雪道被滑出来的巨大的红色的心形轨迹。我跟老三按照预定的剧本,脱下了雪橇,把九儿推到某个正对一一的位置。

空中一架玩具飞机飞了过来,手掌大的机器人一手挂在飞机上,另一只手拿着话筒说:“九儿我爱你,跟我结婚吧。”这句话,不断重复着。

我近在咫尺地看到九儿脸上流下了泪水,心想再强的女强人,果然也会在求婚时落泪。我再仔细观察,九儿眼泪适当的流量,落下直顺的线条,以及她轻微捂嘴的动作,都不同常人感动时落泪的乱七八糟。难道……这是对简单妆容的补妆?我有点害怕,不敢再多想,赶紧让自己投入状态。

一一走到了九儿面前,机器人从飞机上落到了雪地上。时值情人节,我们身边围满了扮演滑雪群众的情侣。一一单膝跪地,从机器人手中拿过戒指,递给九儿,而后说了让我与老三好好做了心理准备,却依然抵挡不住从一一口中出来的具有强大杀伤力的,让我们鸡皮疙瘩全身起的那几句俗气的话。

“今天是你的生日,也是我最重要的情人节。嫁给我。”

而今怕是再也见不到一一那么深情的样子了吧。一一望着我进门,望着我下楼,已然是我不愿多回顾的眼神了。而在台阶上的每一步,每一阶,我都望着老三的脸,回忆起与老三度过的无数个日夜。尤其是初见时,他小却有着乌黑瞳孔的眼睛、浓浓的眉、高宽的鼻梁与微厚的嘴唇。这样分明的五官被他的心情舒展成明亮的笑容,融进金色大海的波浪,闪耀了我整个夏天。

而如今,他无声息地睡着,面部线条因为过于苍白似乎不够清晰了。他的身体看上去冰冷如尸,让人心里有些许恐惧。

我要救他出来!再看到他笑如阳光的样子!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他的身旁。

“你想过为什么他会躺在那里吗?”

我回头看一一,他冰冷的话语中,含着轻微讽刺的味道。

顷刻我心乱如麻。

一一与九儿结婚不久后,他们搬进了更大的房子住。我与老三也换到了别的公寓。又有几个月,老三被另外一家公司用更高的工资挖了过去,我则到了一家大型儿童文学杂志社做编辑工作。我们又搬了一次家。一次次搬家后,我们与一一九儿家已经远得要几个小时的交通才能到了。交集自然少了下来。除了变化的工作外,我与老三尽量保持着从前的生活节奏。于我而言,倘若让其他原因压抑住我想要的生活,那我必定会离开。

然而出版社僵死的资历制,让我在工作以外的时间写的稿子迟迟不能登刊。而头顶让人怀疑自己视觉的铅灰色不见一丝蓝的天空,点来点去都是一个味道麻木味觉的外卖,排几次队才能挤上的各种气味集聚如毒气侵犯我嗅觉的地铁,到家后因为没有时间犒劳听觉而增加焦虑的睡眠。这些都让真实的自我被一点点剥离。那个愿意无时不刻品尝新鲜的我似乎早已血肉模糊,不辩面目了。

我时常想要离开,但我想着老三并不能跟我一起走的。如果跟着我,他这不太爱漂泊的心会在一次次迁移中越来越辛苦。

虽然老三的爱如此绵长地包裹了我生命中最为美好漫长的几年。但与他的感情,并不是我一生最大的追求。为了更长更远的冒险,这感情也是可以被我逐渐放下的。

来北京两年多后的一个晚上,我对老三说:“老三,我明天要去南方了。”

老三正在电脑面前准备着新产品的幻灯片,他头也不回的问:“出差吗?”

“我要离开北京。去体验新的生活了。”

这后半句我似乎对他说过。但这后半句仍如疾鞭劈在他身上。他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看面前的我:“又要去新的城市吗?”

我不出声。他低下头,叹了口气,这气如深夜一般沉重。他继续说:“我总觉得你一直想走。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又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你还爱我吗?”

这眼神猛拨动了我心中某根弦,让我心疼不已。待到弦停心平,我回想起在之前旅游节目看到的江南雨后的青巷古门,小桥烟朦,让我神往的幻境一般的存在。我狠下心来走到他身边,摩挲他厚密的头发,“亲爱的,并不是。”我望向窗外,神游出去一般,“我追求的是想爱就爱、愿做就做的自由。我就像风,即使没有根也没关系。我的一生,就是愿意这样漂浮着的。”

老三疑惑地仰望我。

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而你不一样,你没有愿意漂浮的身体与心。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我抱住了他的头,“除了我之外。”我感受到液体从他的脸边滑到我手腕上,“而你要记得永葆你的笑容。那是我今生不会忘记的挚爱。”

那之后,老三经历了什么呢?目击他现在的样子,我不敢多想,也不敢再想了。我颤抖着手,还是按下了开启仪器盖的绿色按钮。透明的仪器盖摇晃着缓慢腾升到了半空,这大概是磁力装置。输液管的针头从老三身体里抽离开,落到了一边。他身上的针孔,被微量绿色液体迅速覆盖凝结。

老三眉头往中间皱了皱,眼睛微睁了缝,迅速眨了几下。他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完全睁开来,木然地呆望上空。现在的老三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除去因为未见光导致的肤色的苍白,他的眉睫的生长也停滞了,齐盛的黑发已然成了沾满水与石灰的刷子,灰白交接。

我眼里早已蓄满被他的模样刺出的泪,滴在了他的脸上。他看向我,一言不发。我抱起他的头,说:“老三,我们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我感觉到两只手被推开了。老三躺回了Dream-VR里。

我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半天,我回头狠狠横了一一一眼。一一正看戏般满面谑意。

我不可置信地劝解老三:“你为什么要推开我?走,我们一起回去,我们一起生活。我、我……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你看,我是小七啊!你听我的,起来,来,咱们走……”

“小七,不是这样的。”

他淡淡地打断了我的啰嗦,眼神出奇地出现了我不曾见过的冷静。

“就像你说的,除了你,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老三的声音空空的,好像断帧了的音乐,“你去南方之后,我确实有几个月,因为失去你,而失魂落魄。但是……”他似乎太久没有说话,每吐出几个字就要断下来歇口气。

“我的生活确实麻木。你看我生活的周围,有因为没有梦想以及房事太多,而苍白呆木的青年邻居,奸猾狡诈,唾沫横飞的早餐店老板娘,气势汹汹,凶狠如虎的公交司机,更别提不顾生命开车,赶着投胎一样的出租车司机。都他妈什么东西啊。后来我搬走了,也想通了,不过是要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拥有想要的生活。我就开始了各种尝试,甚至冒险。我尝试了为职位与工资,更努力工作,尝试花大笔的钱,去度假村享受小资时光,或一人探索又深又密的森林。我尝试与不同类型的女性,约会,同居,做爱,甚至还有一位男性,我尝试最辣鸡翅,尝试三天不睡,尝试夜闯鬼宅,尝试高空蹦极,我甚至还去学拳击,打比赛,被别人打得满嘴流血。头被石头一样的拳头击中后,我痛得颅骨都要裂了。然而我仍然觉得,生活一潭死水,我这一生仍然平淡无奇,没有灿烂闪耀,没有头破血流,偶尔有一两个真切的痛,或恐惧或惬意或兴奋流泪的瞬间,都会在瞬间之后很快消散。我才终于明白,我的生活可以改变,心却不能。

“所以我宁愿,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追忆曾经的感觉,并经历我想做的事。

“小七,你毕竟不能陪我一生。”

我似乎失聪了,老三连说了几遍“帮我关上”都响在遥远的彼岸,我未听真切。直到老三自己按了按钮,躺了下去,闭上眼睛,仪器盖关合,输液管缓缓插回到他的身体里时,我才听到这世界的声音。

这世界,阒然无声。

一一

昨夜的大雨过后,院子里的泥还是湿烂的。我走在正中间的水泥路上,仰望已经略红的李子,魆地情绪激动烦躁起来。我直接踩进了泥地,滑滑悠悠走到李树旁,拼命地摇动李树。许多李子簌簌地落了下来。为了将树上的李子看得更全,我将头抬得更高,一不小心脚打了滑,手想扶住树干却没扶稳,我的脸终于正面陷进了淤泥。

我双手撑住地面,让自己跪定了,然后从鼻孔喷出一点儿污泥。能呼吸时,我再看硌在我身体下的李子。我拿起来,用手搓去泥巴,狠狠咬了一口。呸!我啐了出来,还是狗日的那么酸!

因为这场暮春罕见的雨,春天变得更加漫长焦愁。

回屋淋浴更衣后,我开了音箱,让房间里回荡起百老汇三十年代的蓝调。我又倒了一杯红酒,坐在了大屏幕前,观赏老三的演绎逗乐。音乐起伏流动,灌了红酒的我的思绪被牵着跑了起来。我回忆起与九儿起舞的时光。她着一袭银白抹胸无褶长裙,光彩夺目。我搂着她的腰,在公司的年会舞台上翩翩起舞。流光闪影之间,我们眼中只有彼此。我们成为了彼此的世界。

继而我回想起初遇九儿,回想到校园时光,想起了老三,小七。想到小七,我心中蓦然起了个主意。生活的精彩贫乏得可怕。我翘起了嘴角,电脑插上老三的手机,几个窗口弹出在半空中。我说:“给小七拨个电话。”

电话通了,却无人接听。这小七,不知又在哪逍遥快活呢!

我有些倦了,正要打盹,电话突然响了。我急忙说:“接听。”

“喂,您好,请问——”

我打量着空中弹出的屏幕上尚存着的小七几年前的照片,一边思考着小七现在的模样。

“小七,回来吧。”

“这就是你好不容易给我电话的目的?”小七的语气,仿佛毫然不记得我们的多年友谊一般。

“老三在我这里。有一个多月没醒了。”

电话那头静了下来,然后又忽然挂断了。我闭上眼,躺在了长椅上,耳边响起了小七着急慌乱的脚步声。

于是我目睹了这么一场精彩的好戏。有意思,我眺着小七的背影,几乎要鼓掌了。好半天,小七才弓着背,趿拉着步子,上了楼。她的长发遮住了大半边脸,以至于我无法看到她的神色。她佝偻身子蹒跚着,径直往门边去。

经过我身边时,我才看到她已然成泉的眼睛。我问道:“不陪我了?”

她的脚步没有停。又踏了几步,她终于停了,说:“老三一个笑都没有了。”

我打了个哈欠,说:“屏幕上他不是笑得比谁都灿烂吗?”

小七的背影进了门后,门关上时好像把她活活吞噬了。

门被打开后,一个浓眉小眼的男生笑道:“你好,我是你的室友老三,还有东西搬吗?”

艳阳炙烤的季节,我挟着一身汗,绕过他进了宿舍。我找了一张空床位,把密码箱拉到桌边,收拾整理起来。

“在我旁边呢,真好!”老三一副惊喜的样子,“喝点水吧。”他递过来一瓶橙汁,我并没有回头。他继续带着笑容憧憬般自言自语道:“以后咱们就要同住一间宿舍四年了,多多关照啊。”

老三的笑容像是久吹不凉的热汤,让我十分讨厌。毫无长处的笑容。他不过是懒了就逃课,无聊时按手机不停,成绩不下不上,知识量平平,体育只练到刚及格,对未来毫无想法的庸人一个。凭什么同学们都喜欢跟他交朋友,老师们都宠着他,人人都围着他转?难道大家看不见我吗?

我可以拼命刷题看书科科拿优,我可以汗水直流运动样样擅长,我可以研究语言算法抢在所有人前头出色地完成程序的编写,我可以弹钢琴唱外文歌在大礼堂上千人的注目下出尽风头。这一切老三一件都做不成的事,他们都看不到吗?仅仅是因为我缺少那恶心的笑容与话痨般不停地舌唇翻动?别开玩笑了,我得到的这些成绩还需要让我学习老三小丑一样的表演?

而后,老三仍不厌其倦地冲我笑着,说着。这种硬钻进空荡荡的世界里孑然一人也要坚持表演的赤裸裸的同情让我更觉其可恨。直到如天使降凡一般的小七出现在他身边。我想得到小七,我更想在这可恨中狠狠报一把仇。

然而走近她的时光短暂到还没尝到一丝甜蜜就结束了。这大学时光,真是他妈的漫长。迟早我会离开这潭无人赏识我的庸人混杂的泥淖。

小七离开后,我如往常一样打趣观看着老三在各种设定里如借神力,斩断百般挫折险阻:翻山越岭体如猛虎;穿焰越雪身似金刚;百般武艺样样精通;坦克炮弹使如家常。哈哈,真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真是无聊。这倒霉生活。

无聊时,我又打开计算机做新的机械的设计。偶尔迸发的灵感,会给这逻辑繁杂早已让我做到烦厌的工作,带来一丝心底莫大的愉悦。

然而这一丝灵感像夏季久不见的暴风雨一样,又一次迟到良久而久。我闷在电脑前,抓起头发,整个人前后摇晃,然后跺起脚来。脚越跺越快,越跺越快,我双手握拳猛锤在桌上,抓起电脑往地上用力摔下。听到破裂的声音后,我看着地面上整体上保持完整的电脑,又捡起来摔下。几次来回,电脑总算碎成几瓣了,我终于冷静一点儿了。我平静地呼吸起来,这时,电话响了。

我这才发现刚刚手机也被带着摔在了地上。手机上方,显示的是那张曾经千百个日夜同枕入眠的脸。我一手捡起屏幕破碎的手机,顿了一下又把手机捏住,让自己镇定到等待十秒后,我才按下了接听键。

“喂,一一。”

我想要装出毫不在意,按照自己的性格不予回复的样子。但我又怕她会挂断电话,想要说点什么,半天也没想出一个词。

她继续说话了,“我这两天会去找你。先跟你打个招呼。”

回答好还是不回答好呢?要怎么回答呢?我就简单地说个“好”字吧?行,我便张开嘴要说。

电话挂断了。

我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初次见到九儿时,我也如此地微张着嘴。九儿在台上说话时,我能隐约感受到她刻意隐藏的气场。我观察着她的笑容,她的谈吐,只是随性地表演着,以拉拢无知的同学们,完成任务。她完全掩盖住自己能够瞬息万变而波澜不惊的处世的力量。刚开始我还只是带着猜测与怀疑关注她,直到她站到一边,嘴角微微翘起,平静地打量我时。我便断定了,这是我未来要追到的人。她会让我想要去探索、去知晓、去明白,而我也需要她的探索、知晓与明白。

果不其然,我们对于对方的迫切需要,让我们很快就坠入了爱河。只有她能掌控我,因为只有她知道我有如何的思想、聪明与奋发,她知道我未来能够成就多精致高等的人生,她知道我将创造出何等他人无法预见的奇迹。她看得到我对想完成的事物的认真,看得到我将一直生活在生活之上。我爱她,如同她爱我一般。

婚礼之上,我们俩被羡慕与嫉妒的目光裹满。我全然接受。不过一群俗人,现在只会羡慕与嫉妒,来日他们还能干成什么?也好,能带着这目光与我们相伴。

仪式过后,我附着被九儿同化得精致有礼的微笑、说词与酒感谢着宾客们的祝福。觥筹交错之间,我发现九儿不见了。我匆匆点头避过迎面而上的人们,急切地寻找九儿。

在白色的晶片坠饰帷幔前,老三的声音跑进了我的耳朵。

“我总有预感,小七终将会离开我。我该怎么办?”

我刚要掀开帷幔问老三九儿的去向,便听到九儿说:

“老三,不必担心。前路会一直有的,只要你记得成为现在的自己的初衷。”

老三顿了几秒,说:“我没有任何想法,只是顺其自然就过来了。”

九儿轻盈的笑声传来:“你必然有留恋的东西。那是我们之所以能好好活着的原因。”

我回头便看见小七,她被几个男人女人围在中间,正笑着兴致勃勃地讲述关于我与九儿的故事。

在等待九儿来临的时光里,我开始了漫长的发呆。我坐在巨大的屏幕面前,瞳孔毫无聚焦地望着前方。

与老三跟小七因为搬家分离多年,工作的忙碌推掉了所有本应与他们聚会谈天的机会。后来他们的电话一打来我便是“稍后回复”,而后一直忙碌,偶然记起来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复。于是后来他们也不再打电话来了。

直到那天老三来到我的别墅。大门的材质是自内往外看一览无余,如同无物;而由外往内只能见着不透明的白色木门。我站在门前细细打量他,思考着几年不见要用如何的开场白打头。我发现他皮肤更加黝黑了,面色看起来不如以前健康了。万万没想到,我开门后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么与九儿离婚了?”

我把他带到客厅,手指在键盘上飞速地敲击着。

“你又变得与以前一样了。”我紧盯屏幕上的代码,一言不发。“你不该与九儿离婚的。”

老三开始絮叨了起来:“我去年去找过九儿,询问她一些事。她还特地抽空陪我聊天。我想问她为什么你们离婚了。她没有回答,还是那样千年不变地笑着,我就想起你们刚在一起那一阵……”

我猛然回头:“别说以前的事!”

老三被我惊讶得身子靠后去了。

与九儿离开后,我说的话好像不到十句。我平心静气地说:“我不想离的。我现在都想麻醉自己了。妈的。”

老三嘴张大了,然后更大,更大了。他笑了,他大张着嘴用力地笑着,他越笑越大声,越笑动作幅度越大。他拍起了手,他笑弯了腰,他笑得站了起来又笑蹲下了。他蹲了一会儿,他终于笑累了。他不笑了,休息下来。半天,他休息够了,低头嗫嚅道:“小七也去南方一年多了。”

他又抬起头说:“你能先麻醉我吗?我现在真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活着了。”

我听清他这句话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为什么?”

老三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悲伤的神情,让我甚至怀疑起来他是否是老三。

这不是我的朋友老三,至少是我未曾见过也未曾想到过的老三。

很快,老三成为了我Dream-VR的第一个体验者。在Dream-VR里畅游过几次后,他强烈地表达了在里面长住的愿望。

我看着他悲伤得甚至有些憔悴的脸,又想起这几次他在虚拟世界里体验时的愉快的神情。我无奈得气都叹不出来了,只有轻轻点头。

门铃响了。

已经几天过去了,我尽力平静地思考着,等待九儿的来临。想到深处时,我甚至希望九儿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因为我已经不知道如何面对她。然而那么期待见她的心,却又不停地骚动着,跳闹着。就在这夹杂着紧张的期待,被时间磨得失望得要慢慢消散时,门铃就这么突然响了。

我局促不堪,终于还是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进客厅,走出大门,走到院子,走过绿道,到了她面前。

夕阳的辉映下,她被院门的菱形铁网划开的脸,精致得像一个远不及的发光的梦。

九儿来了。

九儿

我在镜子面前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脸。早晨六点多休息的我,在下午三点多醒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面部护理。我顶着黑泥面膜,抽出电动牙刷在嘴里嗡嗡震动的间隙,吩咐保姆,助理与化妆师为我准备食品,衣物与今日妆饰用品。吃饭,着衣,化妆,我甚至在打粉底时眯了会眼。我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精神,至少要看起来更好。这个面容,足够了。我离开镜子,出了门,司机已经开好车门在等我了。

一一应该是没有变吧,我想。窗外的景物由高楼大厦逐渐变成林树伸延,我的心情轻松多了。该有多久没有见着这样大丛的绿了啊。日复一日疾速运转的生活,让我已经失去很多了。

如我想象,一一的脸更加严冷厉然了。他瞥了一眼门中心显示器的位置,门上的指示灯由红变绿,往两边徐徐推了进去。我跟他点点头,说:“晚上好。”

然后我径直往前走去,一一默默地跟在我的后面。现在是他在追赶我了。

对于他人来说,一一或许如死火山一样冷漠遥远,光芒耀眼得无法直视。然而地壳底下的熔岩灼人的热,他们远无法感受。一一缺少让自己融合于这个世界的生存方式,却又拥有获得任何想要的东西的毅力与决心。这让我非常欣赏。果不其然,从初识到进我们公司几个月,他完成的程序业绩就让他跻身于高级程序员行列了。

我爱他于他的才能与那颗被难以触碰的炽热的心。我决定拯救他,并带着他一起去做我们共同想做的事

在我们成为恋人后,我用既不含蓄到让人难以琢磨,也不直接到生硬突兀的方式,以语言与行动慢慢唤醒着他的灵魂。他望了一眼窗外的阳光,我便默默拉着他走到公司后的公园散步;他揉了一下太阳穴,我便将他的电脑调到睡眠模式,让他稍作休息。他不是一个爱表达情绪以及情感的人,所以他每个轻微的表情与动作都会在我眼下迅速放大,并让我明白过来他所想所思。这是一一需要的人。我知道。

与一一结婚之后,我们很快成立了自己的科技公司——依旧科技文化有限公司。一一带着一个小组,主要研究开发将人们心中所想做的事情,通过计算机对大脑思想的计算,还原成数据在计算机里实现,让人身有所感的一体化虚拟现实机,简称Dream-VR。我则带着另外一个小组,继续一一制作的某些机器人程序的开发与实现的研究。

我们一天天更加忙碌。生活上,我们难得有时间交流。床事也变得越来越少,偶尔燃起的激情,也逐渐变成了草草了事。我开始有些疲倦于引领他。比起从前,他确实更为性格开朗,言笑明媚。但倘若没有我的陪伴与牵引,他又会一个人冷漠回去。我找不到太多时间的罅隙。于是,他终于逐渐沉默如旧了。

他想带我去海边,未果。我再与他说话时,他便变得淡漠。如此一来二去,我们的生活就这样渐渐变形成了冷战。

这让我惫倦得已经不想再去应对。

一天晚上,我回家便看到客厅桌上放了一盒Richart的巧克力。我视若未视,直接扔了包,走进洗手间卸妆。

出洗手间时,一一已经坐在客厅了。我走过他身边,倒了点红酒,喝了两口后,电话响了。接完一个电话,我给自己贴上了面膜,然后洗了澡,准备回卧室休息了。

一一一直坐在客厅,直到我要进卧室前,他的声音突然出现在空气中:“这是给你的。”

我点头,说:“好。”进了卧室,继续说,“你知道的,我已经戒糖两年了。吃糖会让人疲劳,降低工作效率。”

我躺在了床上,他魆地里冲了进来,按在了我的身上。

我喊:“滚开!今晚我没兴趣。”

他第一次这么强烈甚至说有些凶猛地搂着我,亲着我,甚至要咬我,吃掉我。我挣脱不过来,尽力将右手塞进他的裆下。我用左手使劲往外推他,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体稍有一点空隙的时候,右手猛得戳进了他的下体。

“嘶!”他疼得摔倒在地板上。

我喘了会儿气,将床铺收拾了一下,盖好了被子,阖了眼。

“我好久没有碰过你了。”一一的声音好像碎了的玻璃。

我没有回话。

“我们或许可以……”一一的声音委顿下来,“要个孩子。”

我仍然没有回话。

良久,一一上床来了。我还是闭着眼睛,说:“别睡这里。”

一一听话地,手脚轻慢地下了床,往门外走去了。

听到门即将要被关上时,我心中一直想要断开的决心搅着一丝同情,遽然冲出了我的嘴:“一一,我们离婚吧。”

门似乎没有关上,一一必定是停在了门边。我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看到他满眼惊恐地盛满了泪,我淡然道:“我们也不必争论太多了。我无法将你拉出井底。太累了。我还有更多的事要做。”

他的目光不敢置信地紧跟着我言语的样子,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就那样盯着我,一言不发,仿佛我们初遇的时候。

我很快又躺了下来,拉上了被子。早晨醒来的时候,一一早已离开了。

我进了大门,很快找到了一边的电梯口。我进了电梯,一一赶着追了上来。看得出来他很久没有运动了。电梯门关了,我听着他大口的喘气声,说:“你该练练了。”

他依旧噤声。

我没有叹气摇头,没有任何期待,与一一的一切早已经结束了。我不会感伤怨悔,不会寻求索回。当日做决定时,我就预见了自己未来的生活了。

出了电梯,我穿过一道道白色的门,看到了沉睡中的老三。他五官确实如旧,笑容却沉没在那白色的毛发与僵硬的面部肌肉中了。

离上一次见到他时,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了。那时老三虽然精神萎靡,但因为每天坚持着的长跑,身材面貌保持得都很好。

我刚吃过午饭不久,正站在落地窗边喝着助理买来的无糖咖啡,以防止困倦影响工作。我一边抑制自己因为苦而不想喝的念头,一边努力将它灌进自己的喉咙。

目光往下及处,便是在大厦门前逡巡着的老三。我笑了,拨了电话过去:“老三,你来了?”

老三抬起头,寻找我的身影。找到我后,他又笑了。

“小七走了。”还没来得及互相问好,老三就悲伤地跟我说。

几分钟后,我让助理帮我现磨了两杯咖啡。我闻着咖啡醇厚的香味,身子骨都松懈了。我端视着苦恼的老三,轻声道:“喝口咖啡吧,味道不错。”

“小七果然还是走了。”老三像个孩子一样,又悲伤地说了一遍。

我抿了一口咖啡,十分惬意。然后我看着老三,说:“老三,或许你可以想想,去做什么别的事。”

老三很明显地肩膀抖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仍旧朦胧。

我挥挥手,边站了起来,说:“如果你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依然是那句话:想想你成为现在的自己的初衷。”我不顾老三疑惑的眼光,因为我知道他需要自己去寻找答案。我说,“我要忙了。你回去路上小心。”然后我回到电脑前,看着空中的几个不同任务的窗口,迅速地浏览起来。

老三走到我桌前,放下了一枚金色的大钱币。我认出这钱币,开始讶异起来时,老三已经往外走了。他背脊依然直挺,像一棵树。

我平静地看向一一,不带任何感情。站在门前一会儿,一一来帮我开了门。我看到他输入的数字,才知道小七那天给我打电话的原因。下了阶梯,走到仪器旁,我按下键,将老三唤醒。老三睁开了眼,他的眸子好像蒙了一层灰。

我招呼道:“嘿,老三。”

半天,他认出我来了,疑惑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笑了,注视他,说:“不知道?”

他表情不解了许久。不知何时,一一也已经静立在了我身边。

老三眉头依旧没有展开,看来沉眠降低了他的思考速度。然后他表情稍稍舒展一点了。他说:“难道是……”

我想,老三与小七能够如此相合的原因,其一必然在于两个人高程度的相像性。

小七来找我的方式与老三如出一辙,安静地站在楼下,如森林不起眼的蘑菇等待我的发现。但小七没有老三那么幸运。老三只等了一上午便被窗边的我看见,而小七等了我一整个白天。因为那天我太忙而没有喝咖啡。

深夜下班回家。司机刚启动车后不久,我便看到了路灯旁穿着一身白衣幽魂似的女子。车过后我心生畏惧,却又莫名升起一股熟悉感。我慢慢慢慢地回过头,这才发现那个白衣影子正紧紧追在车后面。我大声喊道:“停车!”

将小七接回家后,我马上更衣,洗漱,淋浴,上床,很快我便睡着了。

而当小七蹑手蹑脚爬上来时,我又醒了。我揉着眼睛说:“抱歉,我睡着了。”

“我才应该抱歉,突然这么打搅你。明天你还要忙吧?”

“明天倒是不用担心。”我凑近她,闻到她身上天然随身的森林般的清新气息,甚觉舒爽。我懒懒地看着她,等着她开口突然降临的原因。

小七也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渐渐湿润了,她语气中滚着祈求道:“求求你救救老三吧。”

在听她讲事态的因由时,我早已闭上了双眼。事情发生得如此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让倦乏的我抽不出脑筋来细细思考。我只得呢喃着:“睡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双肩被小七的手摆动起来,我有点生气了,不悦地觑向她。小七可怜巴巴地求我:“九儿姐,求求你了。无论救不救得了他,你都试试吧。我爱老三。经历了这么多年来去的人与事,只有老三……一直在我心底,像一个疙瘩,又像一枚金子……无论如何,我看见他的样子,只想救他出来。我,我……我不知道怎么办啊……”

我感受得到小七身体正在跟着哽咽声不停发抖。想想,他们两个都是我曾经多么喜欢多么疼爱的孩子啊。我曾希望他们会斩开这世界的挫与难,保持他们原原本本的样子。然而生活的沼泽果然吸噬了他们那看破世界后仍然努力保持本质的心。

我有些心疼小七了。我关了灯。黑暗中,我点了点头,紧紧地抱住了她。

听我叙述完后,老三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但他还是躺在那里,没有任何起来的意思。

“老三啊,”我开始围着仪器走动起来,“我没想到你找不到想要追求的东西。这世界缤纷繁丽多精彩啊,你却没有看到哪里是生活的意义。失去小七,你连是如何活成现在的初衷都丢失了。

“但至少如今,你又见到了小七。我不知道你见到她时是否还会心动,但我知道,倘若她是你曾经生活的意义,那她现在也可以是。再去寻找小七吧。无论是在得到她之前追求的过程,还是与她在一起后她带你品味的世界,都足够让你好好在人间活一场了。其他不要多想。你要知道,有这么一场与她共度的梦一样的人生,就够了。”我将口袋里的纪念章摸了出来,扔在了他身旁。

没想到老三在听我说完话又看清纪念章后,竟定定地问道:“那么你在追求什么呢?”

我莫名其妙地望了一眼一一,竟然局促起来。我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吗?又或者,我是否有答案呢?是为了这活在生活之上的生活?还是为了这忙碌而忙碌?又或者我只是在用忙碌在麻痹自己,让自己逃避什么呢?我畏惧起来,赶紧踏起了步子走上阶梯。

然后我终于欣慰地听到老三说:“一一,我想找小七,再谈一谈。”

我踩着高跟鞋,走进了电梯。回头时,我才看到一一跑到了电梯口。我犹豫了片刻,并没有按开门键。于是我看着一一的脸,失望地被门遮离。

尾声

一一与九儿离开后半天,老三自己爬出仪器,一下摔在了地上。他扒到了旁边的衣服,蹭着穿上后,扶着仪器站了起来,跛着走了两步,大腿小腿膝盖脚踝脚背脚掌处处都像被千万块石头往骨头处挤压着。他又要摔倒了,双手要撑住地面时,却又如被死了的藤条猛抽了大臂小臂手腕手掌一样疼。他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脸被磕出了伤口。他索性那样躺着,均匀地呼吸着,一点一点地恢复着元气。半天,才慢慢滚了一圈,又滚了一圈。他再用双手撑地,疼已经减弱了许多,腿也大概能直立起来。他可以扶着墙,小步地往前行走了。

走出门外时,阳光刺得他无法睁眼。他望着这郊区繁密无尽的丛林,倾听着树叶被风揉着摩擦不断的簌簌声,细嗅着灌木丛里鲜嫩野草的味道。他觉得此刻的体验让他无比费力。Dream-VR里的体验果真要轻松得多。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在瞬间得到,包括这些需要感官去感受得到的东西。那日子顺畅如流,一气到底。果然躺在那所得到的一生是无数人追求的境界啊。

然而这费力让他突然怀念无比。身体的痛感恍若是梦中的事了。这痛感的唤醒让他同时回忆起来那梦里的许多事情:有关破皮流血摔倒跌跤的,有关冻着烫着割着刺着的,有关伤心愤怒失望绝望的,有关小七一一九儿自己的,有关所有既是痛也是爱的回忆,像水蒸气聚成云云挤出雷雷挟着雨雨后出虹般,豁然明朗起来。

老三摸摸口袋里的纪念章,大步向前迈去。

四年前的夏天,老三与小七乘飞机来到了遥远的国外海域旅行。意外的是,他们碰到了正在蜜月旅行的一一与九儿。

他们在那里度过了无比美妙的四天三夜。白天,海域蔚蓝,细看天空中有许多不同的海鸟,盘旋着雀跃到海面上。湿沙处有寄居蟹,颜色绚烂的贝壳。他们在海边中奔跑嬉闹,所有人都年轻了十岁一般。在太阳下身体被烘热了,他们就踩上冲浪板跳上水面。浪一阵阵拍来,亲吻凉沁着他们每一寸的肌肤。

离开的前一天夜晚,他们买了啤酒,煮熟他们自己捕到的螃蟹,大虾,热带鱼。他们痛快地畅食畅饮。酒过三巡,老三与一一醉得不成样子了。他们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胡言乱语起来。

老三满脸通红,向着对面的一一说:“一一,我真羡慕……你跟九儿……我跟小七,生活的意义……好像都……都变成……挽救生活了。”

九儿有些惊讶,转眼看小七,小七却微笑着不觉得窘迫或难堪。九儿便不加劝阻了。

一一拍了拍老三的肩膀,喜意明显道:“是吧……我的生活……终于……明朗起来了!”

九儿端起一杯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一股脑灌了下去。小七轻声叹了口气。

老三笑了起来,转眼间又灌下了一瓶酒。他说:“恭喜你,兄弟……恭喜……”然后一脑袋砸在了桌子上。

一一也笑了,他指着老三,说:“你这酒量……”随后也“咚”地一声砸在了桌子上。

小七与九儿对视而笑。小七端起一杯酒,说:“九儿姐,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九儿温柔地看着小七,轻轻眨了眨眼。两人碰杯后,小七又说:“未来,也希望你能多多关照老三。”九儿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小七就一股脑把酒咽了下去。

九儿也喝光了杯中酒。她见小七扒拉着老三紧握成拳的左手,说:“他好像握一晚上了。”

小七终于扒开后,才看到老三手里的,是他们白天买的纪念章。那时,他们万万没想到在这个远离中国的西方旅游景点,也有这样幼稚的刻字纪念章。而令其他三个人更没有想到的是,老三竟然坚持要买。另外三个人以或随他选择、或觉得幼稚、或能够理解的态度站在一旁,表达不买的意愿时,老三固执地买了,并让老板刻上了他们四个人的名字,于是上面刻着的文字是“August 20th,2014,Jiuer,Yiyi,Qi,San,has been coming in Hawaii”。

小七与九儿,惊讶地对视起来。

几天之后,老三来到了一片不知名的海域。蔚蓝得融在一起的天空与大海已然将这人烟稀少的空间填满了生机。老三的脚印在沙滩上留下了长长一串。空气的咸湿让他不停地想打喷嚏,这喷嚏却又躲在鼻腔里打不出来,于是愈加痒而难受。他低着头用鼻子与嘴短促地循环着出气进气,想把这个喷嚏逼出来。

一块出脱于背景的蓝色出现在他眼前。他抬起头,小七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她好像瘦了一点儿,皮肤已然被阳光涂成古木一般的铜色了。他瞧见小七这肤色不禁笑了,这一笑抽动他鼻子一瞬间痒得像无数蚂蚁爬了进去。他的喷嚏狠狠地打了出来。

“哈欠!”

夸张地动作幅度让他措不及防地摔了下去,小七赶紧牵住他,却被他拉着也摔倒了。浪潮瞬间淹没了他们,又瞬间离去。他们俩被呛得咳得像坏了的钟摆。

两个人站了起来,还在咳着。一边咳,一边笑。

九儿在会议上正点触着空中的图像,向大家介绍着公司本月的项目进程与下个月的项目计划。她透过图像,望到高楼外广袤的天空,出了神。

“九总!”被副总阿千喊回神时,她抱歉道“不好意思,我有点走神”,然后继续流畅地叙述。很快会开完了,她站在落地窗前,目光飘得远而且远着。她自言自语道:“今天真是个适合去海边的好天气。”

“九总您去吧。”

九儿警觉地回头,阿千早已站在了她旁边,“公司的事我帮您看着。”

阿千缓和的表情让九儿放了心。九儿迅即下楼,驾车而去。

一路上,九儿并未打通一一的电话。到别墅后,九儿按门铃许久也没有得到回应。

“你好,110吗?是这样的,我一个朋友失踪很多天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他家的门一直开不了。你们看,这就是他家。对,我请求援助。”

在视频通话结束后十五分钟,警察赶到了现场,并用激光枪的光线割开了院子大门,别墅内门。别墅不停地响着警报声,并喷出了奇怪的气体。

“面具,九儿女士!戴上面具!”

九儿已经趁乱夺走了一把警察的激光枪,进了电梯,到了二楼。她站在白色的机关门前,一边尽力控制自己有些模糊的知觉,一边用激光枪割出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形状,并通过割开的洞走了进去。

一进去九儿便看到了远远的一一。九儿脑袋霎时如被泼了冷水一样清醒,泪水从她睁着的眼睛里慢慢爬了出来。毒气终于让她全身无力,摔倒在地。她的眼睛,在尽最大力气睁着,看着。

一一安静地躺在Dream-VR里,仿佛初生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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