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小团圆

【林方】小团圆

【01】

方锐在一个旅店见到了林敬言,地方很偏,离兴欣倒不远。好在环境还齐整。方锐七拐八拐,好一番找,这厢正抱怨着,林敬言偏头道,因为近啊,又不贵。远了你又不愿意走。

方锐笑道:“不愿意也得愿意。你这次专门来看我,我好歹要摆出东道主的架势来。”

“嘴硬。”

方锐没答,瞄到林敬言手中的电竞周刊,就拿过来,看到“兴欣新人在新赛季崭露头角”云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林敬言说:“这个新人使用的也是流氓角色?”

“嗯,我想我最熟悉搭挡的,还是流氓这个角色。况且这个新人,确实有天分,只是要多加训练,”方锐似忽然明白了什么,赶紧侧过身:“正好,要不你来指点指点?”

“你相信让一个退役的来指点?好久没干这种事,都生疏了。”林敬言半开玩笑似的答道。

“我是相信昔日的第一流氓。一起走吧,去兴欣。”方锐挑了挑眉,把报纸搁在桌上。

林敬言只好跟着走,顺手把门带上。报纸被关门时的穿堂风掀到了地上,没一点声响。

方锐刚才看得潦草,没看见那篇报道最后,评论员兴致勃勃地讨论气功师与流氓的新职业组合的可能性,自然而然就提到了昔日的犯罪组合。只不过后者多是用来对比,多少显得有些无奈。

这几年兴欣接赞助广告倒赚了不少,陈果干脆在兴欣网吧不远的地方租了写字楼作训练室,因为新人多了起来,自然要扩张。但上林苑小区的那套房子依然作住宿用,于是选手们就朝九晚五地两头跑,活像上班族。林敬言随方锐一路边走边聊,听方锐讲新的兴欣,圈内八卦,大约也是怕冷场。再侧过头看他,往常一般戏谑的表情,眉宇间却沉静很多,莫名让人心定。

林敬言干脆没搭话,就静静听着。

“兴欣网吧啊,自然还是网吧,那是老板娘祖上基业,不能动。慕名而来的粉丝倒是很多,生意好到难以想像。也因为这个,她虽比从前更忙,脾气却比从前好了很多……啊,到了。”

职业选手跟训练中的新人不在同一房间训练,林敬言向兴欣众人问过好,方锐则向陈果说明来意。陈果当然乐意,好言好语地招待着。难得是乔一帆,给林敬言端了杯茶,一句“前辈,喝茶”依旧谦逊有礼,只是没了怯怯的语气。这几年外界对他的表现激赏不断,他却还像刚刚来到兴欣的那个样子。林敬言一边喝茶,一边心里感慨。

寒暄完毕,方锐领林敬言去见那个新人。

新人叫余声,是个白净的男生,笑起来一口白牙也锃亮锃亮的,看着精神。

此时是午休时间,余声也同大家一样稍作休息,他侧身,先看见了林敬言,只觉得眼熟,他略一颔首道:“方副队好。这位是……”

“林敬言。此次来是专门来指导你的。”

余声脸上难掩惊讶之色,他当然知道这位昔日的第一流氓,赶紧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林前辈好!”

林敬言微微一笑,伸出手,余声礼节性的握了握,方锐也笑起来:“那小余你就练习一下给林前辈看看吧。”

林敬言开了旁边的电脑,随便挑了一个流氓帐号,进竞技场和余声对打,还是比较轻松地赢了,只是耗时较长,花了十几分钟。林敬言似发现了什么,锁起眉头。

方锐看着这表情,只觉得说不出的熟悉。

“这个抛沙,你明明可以在趁我闪避时使用,效果也会更好,可以让我没有还手之力,为什么非要在正面对战时使用?”

是了,以前在呼啸的时候,老林也是这样指点自己的。

余声声音有点小,赧然答道:“我以为……这样用就很好……”

林敬言忖度这一两下也看不出什么,干脆花了一个下午陪他练习。

方锐早回训练室去了,这厢见林敬言揉着太阳穴进来,问:“怎么样?”

“有天赋是真的,跟他讲新东西接受很快,还会创新地提出的自己的见解。但是吧……”林敬言无奈地笑,“不知我说得对不对,这个孩子看上去听话,其实性子有点倔,总是用自己的一套去思考问题,抓住一个问题一定要问个究竟,好学是没错,可是太固执也不好。我只能说,他需要训练之外的修行。有点像以前的你。”

方锐怔了半晌,愣愣地答道:“是吧,我也有点这么觉得,只不过我觉得很正常……还是你眼尖啊。”

“还有就是不懂舍弃,有点苛求完美,不知道适时的捡芝麻丢西瓜也是很有必要的。其实不是眼尖……而是因为熟悉。”林敬言的语气忽然慢下来,看着他。

方锐知道他在说什么,赶紧岔开话题:“那你说说看怎么办?”

“等他打过了一定数量的比赛,或许会明白吧。能不能改变自己的思路,这要靠他自己领悟……再或者他能把这一点变为优势也行……不好讲啊。”

“嗯。”方锐点点头:“你还没吃饭吧,今天我请你,耽误你一下午了。”

“没事,我很看好这个孩子,他也和我谈得来,倒不无聊。”林敬言笑道:“好久没打指导赛,倒想起以前了……走吧走吧,我也饿了。吃面就好。”

窗外路灯已经亮起,天已黑了。两人下了楼,方锐点了两碗青菜汤面。一会儿面上来了,方锐把红艳艳的一碗移到身边来,林敬言却一直瞅着方锐的那一碗,方锐好笑:“我知道你不爱吃辣,看见我吃也不用这样吧。”

林敬言笑了笑没答,开始动筷。

“对了,你靠什么养自己呢?”方锐问。

“代打啊,我也只会这个,哦在我老家那边还开了个杂货铺。”

“能赚多少?”

“跟以前不能比了,不过养活自己绰绰有余,还能攒点。”林敬言有点窘。

面店里人少,昏黄的灯光劈头盖脸照了林敬言满身,方锐再一抬眼,借着这光,看见镜片之下,林敬言的眼角多了一些细纹。

“老林。”

“嗯?”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登报纸吗?”

林敬言拿筷子的手一顿,愣了愣,又想了一阵,“不记得了,说说看?”

方锐挑起一绺面条,“我也不记得了,想问问你来着。”

这与从前一比,简直太凄惨了。那时候聊荣耀,聊生活,聊未来,聊当下,即使不在同一队里了,也起码有个念想,有话题可聊。何至于如今这般冷场?方锐心里非常不甘,两年前,是他的退役斩断了他们的未来,如今他有预感,连从前也不能拥有了。

上帝的放大镜,架在空空如也的两人中间,一点一点炙烤空气,介质一消失,这还没有至耳聋目盲,就要无话可讲了。旧友重逢,按说应该通宵畅谈,可方锐此时真提不起劲,照这情形,也不能够了。

“来两杯吗?”

“不,现在不沾酒了,你也少喝点为好。”

“平时小酌两杯而已,从来没多过。”林敬言的一碗面见了底,方锐却还剩一半。方锐要起身去付帐,林敬言笑:“浪费可不好……”

“我会吃完的……原以为辣点开胃,没想到这么辣,有些受不了,下次不会放太辣了。”方锐扶额。

“那我先回去了,你慢点吃。”林敬言笑,抖开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穿上。

方锐叫住他:“什么时候回去?”

“三天后的机票,不急。要不你给我报销机票,我改签?”

“……明天记得来啊,继续打指导赛。”

【02】

一夜无梦。

方锐前几年有时会做梦梦到他还在呼啸的日子,现在越来越少了。关于从前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就是想,也难了。方锐不喜欢煽情,却也没有想到能做到如今这般平静。手按在心口,跳是还在跳,但和胸腔的共鸣有些大。吃不进也吐不出,空荡荡地跟横幅一样悬在那里,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其实他也怕自己一头扎进去出不来。

这么想着,睁开了眼,天微微亮起来。

方锐觉得自己没睡好,但偏偏不困。今天去早点好了,方锐嘀咕两声,坐起来。

到了训练室,发现新人训练室那边灯还亮着,走过去一瞧,空旷的训练室里,只有一个余声。

方锐笑:“来得这么早?”

余声取下耳机,眼睛下方一层淤青:“嗯。昨天林前辈陪我训练,发现了很多问题……我想我需要更多的努力。”

方锐在他旁边坐下来:“小余,要想成功,努力是最基本的,但也是远远不够的。你有天分的,又努力,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段时间来,你却一直没有进步?”

“进步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吧……”

“不,我想,你不妨学着先丢掉一些东西。已经拥有的没有一个是炮灰,迟早会用上的,但现在,你要学会舍弃。我们讲的方法你不一定要全听,但你可以试一试。目前不要在执着于用自己的方法去作战了……创新固然好,可现阶段……要的不是这个。不是说你的方法不好,总有一天,你会把它变成自己独特的作战风格。”

余声瞪大了眼,却又些不甘,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去:“百花式打法起初也遭人诟病,但那时依然在赛场上几乎无敌?我不想抛弃自己的方法,不想和别人都一样……”

方锐又开始恍惚了,他看见余声眼里满满的是不服输,觉得像在与好多年前的自己对话。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让你放弃。现在正是打基础的时候,你本该进步得更轻松的。”

“我不怕累。”余声头更低了。

方锐苦笑,他明白昨日林敬言为什么揉着太阳穴进来了。他干脆起身:“现在你抛弃它,是为了未来更好地发挥它。还是那句话,我们讲的方法你不一定要全听,但你可以试一试。 ”

好像太残忍了,对一个新人。不过管不了太多了。

谁想放手呢?

方锐好笑地闭上眼睛。

吃过午饭林敬言就过来了,路过装备技术部,里面有点吵,其中一个声音最清晰,“开开开开!”“你知道老夫是谁吗啊?说出来吓死你!”“开玩笑吧老伍,我们不能善罢甘休,送佛送到西啊!”

隔着门,林敬言“噗哧”一声笑了,方锐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一拍肩膀:“走了走了。”

林敬言感叹:“没节操的人,注定要没节操一辈子。”

方锐不能再认同:“比如叶修。在家不好好养老,开马甲去各大公会捣乱。无缘无故替兴欣拉了一堆仇恨,起初我不知道,还莫名其妙的。”

林敬言再笑:“再比如说你。”

方锐难得没反驳:“哪比得上叶俢呢。”

“小心啊,人在做,天在看。”

方锐更无辜了:“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

林敬言带了自己的帐号来,见到余声,觉得他整个人恹恹的,越相处越觉得不对劲,晚上照旧向方锐做工作报告时,很疑惑:“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像蔫了的花一样,心不在焉,也容易分神,好像……还哭过。”

方锐急了:“我说的话也不重啊?他这心理未免太脆弱了……”

“你说什么了?”

“无非是劝他转变思路什么的,和你昨天的话意思差不多。”

那一头沉默良久。

“你记得我当年我是怎么跟你讲话的吗?你照那个样子再劝劝他。”

方锐深吸一口气,叹道:“我知道了。”

时间切回六年前。

那时方锐刚出道,就来到了林敬言身边,还被委以副队长之任,可见呼啸对他的器重。林敬言是个好队长,对待每个队友都认真负责,经常与他们进行沟通,包括方锐。大家看得出来,他是诚心竭力地希望呼啸能好起来。

某次林敬言站在呼啸俱乐部的大门前,望着呼啸两个大字发呆,当时是秋天,天渐渐转冷,他却浑然不觉,手揣在风衣口袋里, 任天风掀起他的额发,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岿然不动。方锐仗身高优势,一手搭上他肩膀,笑得像招财猫:“看什么呢老林?”

“方锐啊,正好有事跟你讲。”林敬言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得当的微笑——不过分亲昵,也不止步于礼节性的客套。“跟你相处也有一段时间了,我知道你有抱负,外界虽也对我们犯罪组合予以肯定,但我想,不应该止于此……对吧?”

林敬言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叠成小块的报纸,展开,上面正好有关于犯罪组合的报道,虽然版面不大,但评论员对此的分析很详尽,林敬言指着其中一行说:“你看。”

“但若想在此想基础上有所提升,恐怕还需更多磨合……废话我当然知道了!这年头的报道都这样没水平吗?”

“磨合,意思是是需要磨砺,需要将自己打磨……怎么理解都好,总之是一定要磨掉一些东西的……这样才能做到更好地与他人,与团队贴合的。”林敬言把报纸叠好,塞回口袋,“很多新人不明白,我当初也不明白。我比较不幸,没人充当我的导师,我也就坚持着自己的观念,磕磕绊绊走到了今天。如你所见,不算太好也却也不能算差。”说到这里,林敬言微微抬头看向天,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也许很多事情是需要时间来领悟的,但我们在职业圈,追求的是高效,必要的捷径还是要走的。你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来消化我跟你讲的技巧和经验之谈,可能会更辛苦,但这些我都管不着。试试看也没有坏处不是吗?相信我,你会实现自己的抱负的。我明白你的,谁年轻没有理想呢?”

饶是方锐与林敬言平时嬉笑惯了,这时也沉下眉来,很用力地答了一声“嗯”。他看见林敬言眼睛里的神气,很受震动,问:“老林你年轻的理想是什么?”

“我啊,”林敬言顿下来,“也不怕你笑话。拿个冠军。”

方锐开怀地笑了,印象中,这是唯一一次能与拿到冠军比肩的高兴,更纯粹,却来得更容易:“谁不想啊!一起努力吧!”

后来镜头不知切到了哪一天晚上,方锐训练到很晚,路过林敬言的位置的时候,看见他歪在椅子上,便凑过去看,原来是睡着了。偷笑了一声,思忖拿点什么东西给他盖上,却瞄到电脑上没写完的复盘报告。

鼻子酸得也有些容易。

说我固执,你明明比我还固执。一开始方锐是气愤,想骂几句,可望着他削瘦的侧脸,张了张口终究没吐出半个字,只怔怔地眨了眨眼睛。

方锐不知道那种感觉叫无望。

只是后来不愿再多看他一眼,被这样浓烈的哀愁包围,他再也不想。

那时已经出现了关于林敬言状态下滑的一些负面评价,起初他不在意,到最后流言滔天的时候也没有。直到俱乐部向他暗示的时候,他不能装聋作哑了。

他自嘲地笑,核心,主力,第一流氓的头衔都有过了,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

惟缺一冠。

没有了吗?

大约吧。

最终告别的时候方锐也没有多说半个字。就像两年后林敬言退伇,面对记者的追问,他亦没有多说一样。

在此时已经排练过了,有什么好惊讶?

林敬言给予方锐很多,是恩师亦是好友,方锐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愁眉苦脸,是应该致谢的。于是上前去,伸出手,干笑。

林敬言的手像所有职业选手一样,保养得很好,他笑了笑,修长的手指用力扣住方锐的手,手掌再覆上去,温热的。

慢镜头把这一刻拉得无限绵长,最终……停下来了。

方锐醒了。摸摸眼睛,干的,根本不曾滴下泪,暗道可惜。

今日便是离别之期了。

【03】

今天林敬言早上就来了,径直去找余声,方锐早上忙得不可开交,没碰上。等到中午休息,方锐才抻抻身子站起来,匆匆地去见他一面。

训练室里比较暗,方锐待久了,推门出来的时候被正午的阳光一照,晕晕乎乎的,他闭上眼,还是觉得光线扒拉开眼缝硬往里钻。他只好强行偏过头……

走廊的尽头,站着林敬言,他半靠在墙壁上,看着手机。

“我还没来得及去劝余声,他还好吧?”

“没事了。要不怎么说年轻人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呢。”林敬言今日穿了一件旧的白衬衣,有些褶皱了,但干净。倒像保守的作派,也配他。再一笑,嘴角稍稍抿起,非常悦目。

方锐彻底缓过来了:“你明天走?”

“明天早上六点的机票,这里离机场又远,也就是说晚上就要提前走了。”

“为什么是六点,这么早?”

“再晚一点的机票也难抢了……对了,今天中午在你们兴欣歇一歇,不介意吧?”

“正好正好,余声那小子还舍不得你呢。”

吃过饭大家就又各忙各的了。远处包子哼着《狮子座》,一边死死盯着屏幕。林敬言撑起头:“按说这队里还有包子这个操作流氓角色的,他操作扎实,底子又好,你为什么不考虑和他搭档?”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方锐一张生无可恋的脸。这时包子忽然举起手:“报告队长!前方有障碍物,把它轰走,才能进入下个关卡!”

“哪有障碍物啊?”苏沐橙不明白。

罗辑要炸毛了,“那是我的召唤兽喂!虽然长得像石头……”

“意识太飘忽……”林敬言回忆起网游里与包子交手的场面,大笑,是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理解他。

“一是包子表示要追随叶修,再打几年就退役,我想那时余声可以作为包子的继承人;二是我觉得他比较适合作为主攻手,不适合策应;三嘛……如你所言。”方锐摊手。

“那为什么不让他晚点出道?在训练营里多待一段时间提升能力不好吗?他又这样年轻。”

“谁知这不是对他的历练呢?论年轻,论天分,谁能比得上蓝雨的卢瀚文?余声的天分没有那样高,多在职业圈摸爬滚打一阵,于他有利无弊。”

“几日不见,刮目相待了啊。”林敬言推推眼镜,作发现新大陆状。

“什么意思啊你。”方锐挑眉笑,“那边喊我呢,我先去了。”

这边余声听林敬言要走,想到自己还有许多问题没问,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林敬言自然要讲清楚,他每讲一句,余声都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脑袋快颠坏了。

林敬言呷口茶说,不急,你慢慢来,以后有问题你可以问队里的前辈,再者就打电话给我。此外最重要的就是练习。

“谢谢林前辈。”余声咬字很重,像花了很大力气。

道过别,林敬言看方锐全神贯注地练习,没惊扰他,径自回了旅店,收拾行李。

说来奇怪,明明中午那样烈的太阳,下午立刻就被乌云吞了,虽厚重,却自在地在城市之上漂移。

停下手的时候方锐见林敬言早已走,不免有些怅怅落落的,还是想送他一送。外面已经开始落雨,方锐平时不备伞在身边,想起有一把新伞还未用,回储物的地方翻抽屉端箱子地找。伞是找到了,杂七杂八的东西也翻出一堆,方锐一头黑线,一件件塞回去。忽然他看见一个笔记本,黑皮的,质量好,一翻,一个字没写,想可以拿出来用了。再一翻,轻飘飘地掉出个东西。

方锐只消看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那张报纸,已经有点泛黄了。他保持半跪在地上的姿势,抖开报纸。翻一页,才找到关于他们的报道。版面真的不大,和他在兴欣夺冠后,电竞周刊专访他开的那大半个版面,没法比。标题之下就是两人的照片。方锐那时理了平头,笑起来特别傻,后槽牙都看得见,但也特别真。林敬言却一直是那样微微的笑,和现在没有大区别,惟一是没戴眼镜。不过分也不客套,隔着纸,能让人感受到他的诚恳的。方锐这会儿才想到,那个时候他本想比个剪刀手的,奈何林敬言说严肃点儿好。无奈之下,方锐把剪刀摊平,变成布,贴在林敬言肩头。方锐身子都僵了,眼睛瞪得大大的,都不敢眨,摄影师却拍了几回还不见好。最终干脆换最稀松、最舒服的姿态,静静等着闪光灯罩下来。

这就像一生一世了。

方锐真挺想谢谢那个摄影师的。

方锐再看了看,抿起唇,是要笑的样子,但笑意终究没有漫上眼睛。像一个浪还没有涨起来,又跌破的样子。他把报纸叠好,夹回笔记本里。

晚上的雨更猛了,一把伞都挡不住,方锐请了假,去旅店。积水有鞋底那么厚,一步溅起一个水花。他在旅店旁边的车站停下来,有塑料棚遮着,他可以少淋少点。城市的霓虹映得满地的五彩斑斓,汽车碾碎积水的声音,雨水敲击建筑物的声音,人们交谈的声音,彼此饱和着,填满人们的耳朵。这时林敬言走出来,白衣黑伞,提着行李箱,在这一片光怪陆离中格外显眼。方锐看着,一时竟忘了追上去。

他看见林敬言越走越远,身影越缩越小,也要变得不显眼,被夜色隐没了,怅怅落落的感觉却被逐渐剥离,居然很快平静下来了。非常熟悉,像多年前他等待闪光灯罩下来的心境,越疲乏越清醒。他倒不像走远,像走近,每个步子都结结实实叩进方锐心里。越贪看,越忘了动弹,直到他不见,方锐才有知觉。他听见雨声该怎样嘈杂还是怎样嘈杂,什么也没有发生。

很好笑,假也白请了。回去时苏沐橙笑他呆,方锐说,我就呆过这么一次,兀自坐下来训练。

今晚终于也没有做那样叫人不安的梦了,睡得很沉。方锐看见昏黄灯光下挑面条的林敬言,在艳阳下半靠着墙壁的林敬言,白衣黑伞逐渐走远的林敬言,都是静态的一帧,单独拿出来看都不算动人,不过足够了。因为都是让他觉得可以攫取,及握紧的。终于也没有梦见在一字一句教他的林敬言,秋风中岿然不动的林敬言,对着镜头微笑道“人生没有完美”的林敬言了,倒像上辈子的事了,只余了欣赏的份。他觉得悬着的心终于悠悠地落下来,像失重的人重新受到重力控制那样,感到晕眩的幸福。这心因为他的到来提起,也因为他的离去而放下,从来未得到过,也就不必谈失去。方锐醒来,对着天花板笑,推开窗,对着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笑,对着花香鸟语笑,万事万物都那样可喜。

他醒得早,到了训练室,又是只有余声。

“林前辈,走了?”余声脸上流露出迫切的神色。方锐点头,余声又问:“那他还会不会来呢?”

“会的,昨儿晚上还给我托梦呢。”方锐心下慨叹,老林果然有带新人的本事,叫人服服帖帖的。余声只当是玩笑,自然也陪着笑:“真的吗?”

“当然。不过以后大约不会再梦了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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