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1日原发于教育在线论坛。
1.7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这一则唯一困难是这两个字:“易色。”
“贤贤易色”,一般解释为“重视德行替代重视容貌”,李泽厚《论语今读》取这种解释。
但有人却分析说,后面几句,事父母、事君、交朋友,都是特定的人事关系,所以前面也应该是人事关系,如果从人事关系来看,它应该是夫妻关系。所以这一句应该译作:
对妻子,重品德,不重容貌;侍奉爹娘,能尽心竭力;服事君上,能豁出生命;同朋友交往,说话诚实守信。这种人,虽说没学习过,我一定说他已经学习过了。(杨伯峻《论语译注》)
但问题在于,如果按最普通的意思“重视德行替代重视容貌”来理解,这就是一个人的自我修养,由己而及父母、君主、朋友,这同样符合修身、齐家、平天下的儒家逻辑。
再者,如果把“贤贤”看成是“尊敬师长”、“以贤者为贤(尊贤)”,这同样也是一种特定的人际关系,居于几种关系的首位,同样有充分的理由。
我在理解这几句的时候,同样是从“关系”入手的,但开始的时候,我把“贤、色、父母、君、朋友”这五者并列,意思是一个人的五种人事关系:以贤为贤,不好色,孝敬父母,以身忠君,朋友有信。
这种解释当然在《论语》中也有根据,最主要的证据就是这一条:
9.18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好德,就是贤贤;不好色,就是易色。这显然也说得通。
但问题在于,在原文中,后三种关系后面都有一个解说,而“贤”和“色”两种关系若无解说,这样文句就不统一了。当然我们可以发现,那种把“贤贤易色”理解为夫妻关系的,同样面临这个困难,即前后语句的结构上很不一致。
然而更大的问题在于,把“色”理解为“容貌”或者“美色”,这在《论语》中似乎并不是常见的,甚至进而可以质疑地说:我们把“未见好德如好色者”理解为“我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喜爱道德赛过喜爱美貌”(杨伯峻《论语译注》),事实上也是受史马迁《孔子世家》的错误暗示,而把后世的解释,强加到了《论语》上面:
居卫月馀,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史记 孔子世家》)
如果不受这个司马迁的场景暗示,如果后世没有把“好色”这个词语完全狭隘地固定理解为“喜欢女色”,那么我们同样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
(周游列国),我没有看见这样的君主、大夫:他们喜欢德业,竟然胜过喜欢奉承、谄媚。
为什么可以这样解释?我们且来分析一下《论语》中的“色”字。除“色斯举矣”这一处不可索解外,除前面两处已经引用的章句外,整部《论语》中含有“色”字的章句不少,但是能解释为“容貌”或“美色”的,却也许一则也找不到!
“色”,古人造此字时,上面是一个人,下面是一个跪着的人,意谓下面的人察看上面的人的“脸色”。它的本义就是人的脸色,进而再把意义延伸到“神情”、“容貌”、“美貌”、“色彩”等。
我们不妨把所有《论语》中含有“色”字的章句作一分析:
16.10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5.19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
8.4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10.3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10.4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
——以上这几则中的“色”,都是较近本义的“神色”的意思。温色,神色温和。喜色,得意洋洋的神色。愠色,恼怒的神色。正颜色,就是指神情庄严郑重,不油滑。色勃如也,形容孔子见外宾、君主时的神情既自信又庄重。逞颜色,怡怡如也,指面君议事后离开,放松之后愉悦的神情。
16.6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12.20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14.37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
——这几则中,孔子强调了在与他人交往,尤其是政治生活中,要善于观察别人的脸色,通过观察,了解别人的心理、思想,进而作出合适的应对之策。他把不能察知别人的脸色神情的,称为“瞽”,也就是瞎子。察言观色,考虑该不该谦让,如何谦让。而对那些神色中流露出盛怒的、挑衅的,也许就应该避而远之。
因为脸色是可以伪装的,内心的盛怒,可以伪装出外表的冷漠,甚至热情。同样,同心卑劣、琐屑,外表也可以装出高尚、庄严。在政治生活中,这样的小人可以说是比比皆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免。所以孔子感慨说:
1.3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17.17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5.25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巧言令色”这四字不是孔子的发明,在孔子时代,它就已经是耳熟能详的成语了。《尚书·虞书·皋陶谟》有这样的句子:“……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禹对皋陶说:如果尧帝做到了……又何必畏惧那巧言令色的共工呢?)《尚书·周书·冏命》有这样的句子:“无以巧言令色,便辟侧媚,其惟吉士。”(周穆王对伯冏说:不要任用巧言令色、阿谀奉承的小人,只能选用品德高尚的君子。)
也许这“巧言令色”之“色”,就是“未见好德如色者”中的“色”。这在字面意义和当时的社会现实来看,都是完全一致的。如孔子批评为“无道”的卫灵公,他既有宠妃南子,还有宠臣弥子瑕,也许他们均可列入“色”流。
在评价一个人是否诚实时,孔子追问道:
11.21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他是真的诚实笃行的君子呢,还只是个看上去神情庄重的人?
17.12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同样的,内心怯懦的人,照样可以在神色上表现得严厉,以盗取自己所没有的“果敢、勇气”之名。
12.20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这种“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的人就更是厉害了,他们天天说着仁义,在神色上表现得仁义,时间久了,居然连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仁义之徒,而不加怀疑了。但事实上,他们所做的,无非是为了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声而已。
还有几条,直接与“贤贤易色”相关联起来了。我们不妨来看看《论语》中的“易色”现象:
19.9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10.25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有盛馔,必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
——后一条形容了孔子遇到不同情况的“变色”:遇丧者“易哀怜色”,有好酒有菜也要“易(感恩?)色”,遇到打雷和大风也要“易正色”,以示对天的敬畏。
在《论语》中,“易”字主要有两解,或和“难”相对,理解为“容易”、“简易”,或者就是理解为“变”:
18.6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耨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所以,通过分析,我们现有了拥有以下信息:
一、在整部《论语》中,“色”基本上就是“神色、神情”的意思,只有“10.8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和“14.8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中的两个“色”字,是较远的引伸义。即便我们把“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中的色理解为“女色”,这也很难据此把“贤贤易色”中的色理解为“姿色”。
二、《论语》中关于“变色”或“易色”是一个重要的话题,它既出现在师生的对话中,孔子的论述中,更出现在孔子平日的生活中。孔子认为,“色”的问题,是子事父母,臣事君主的一个大问题,一个困难问题。
2.8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在这里,孔子说在师长、父母、君主、大人面前保持合适的神色,是一件比把酒食奉给师长,帮他们做事更困难,也更重要的事。
综合这一切,“贤贤易色”中的“易色”最好还是和《论语》中的其他地方保持一致——无论是字词用法,还是它想所表达的意思。也就是说,把它理解为“尊敬贤者,遇见贤者,流露出尊敬郑重的脸色”。试想今天,我们遇见大德高僧,隐逸名流,或者内心景仰之人,难道不也会收起后现代的嬉皮笑脸,而流露出肃然起敬的脸色么?
然后我们再来看看这几句话的内部结构,我们发现,现在它们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贤贤——易色;
事父母——能竭其力;
事君——能致其身;
与朋友交——言而有信
做到以上几点,即一个人做到了“恭、孝、忠、信”,那么这个人“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也就是说,无论是他自谦说没学习,或者确实没有正式拜师学习过,“我”(子张)也一定认为他是学习了的。
写完这些,忽然发现还有一条未纳入分析:
16.7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那么这里的“色”又当作何解呢?难道连这还不是“女色”之意思么?试翻几个注本,均作“女色”来理解。不过,少年人真正困难的是什么呢?《淮南子》上说:“凡人之性,少则猖狂,壮则强暴,老则好利。”这三句话显然正对《论语》这一条而写,也正是此则正解。试问有几个人,能够在年轻者做到面有谦虚、谦恭之色?可惜后世将“女色”之“色”,既不假思索地加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之上,复不假思索地加到这则之上了。事实上,也许在那个时代,“女色”问题根本就不是什么严重的道德问题,似乎孔子也并未因此而批评过哪一位君主或者弟子。
在一百多年之后,“好色”这个词语还将以今天的字面意义出现在《孟子》之中,一个年纪已经不小的诸侯(齐宣王)向孟子宣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色”更多地用于女色之上了。)
结果孟子怎么回答?他说:“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意思是你何必为好色而耿耿于怀呢?你真正应该做的是,让所有人都享受到这天性之乐啊。)”
孟子还坦率地宣称“食色,性也”。一直要到自称继承了思孟义理的宋儒,才错误地提出“存天理,灭人欲”,到这时候,“好色”才真正成为万恶的根源。想必如果在后世如此严苛而不近人情的背景下,只怕连齐宣王也不敢公然宣称自己好色,而只能”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了。
道德这事儿,既有历世不变、各国皆似的共同之根,也有时过境迁、风俗各异的“形”。我们若用今天的见解去强解古人,只怕读到的,大半只是自己的偏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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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19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