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声入梦

        七八月的夏天,雷雨时断时续。“梅雨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本来是江南梅雨季的一景。然而不期却在一北方大都市见到了。虽然不是梅雨,然而夏天随便一场突降的急雨,便足以使地上沟满河平。行人和车辆都在猝不及防的雨中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天上落着的和地上积着的雨水。行车比往日缓慢了很多,因而喇叭也一声声不绝于耳,混杂着雷声、风声、雨声,使得这本来就很喧嚣的都市,变得更加嘈杂。

          然而在这一片嘈杂的混响中,我却听到了久违的蛙声。

        仿佛是大雨把尘封记忆的尘土都洗刷尽了,蛙声在跟着回忆一起出现。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蛙声,它遍布了我从小到大的成长历程,已经组成了我生命中浩繁声响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小学时,学校离村子三里地左右,有大小两条路可走。那条大路虽说是大路,其实也不甚宽广,仅仅容两个架子车紧贴着沟边才能过去;至于小路,叫它“蛇径”似乎更为确切。这是一条上下学的小学生为了抄近路而踩出来的小道,正如鲁迅笔下的路——“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条小路要比大路节省一半的距离。 路的一边是田地,另一边是大小不等的五六个水坑,水坑又被一条笔直的沟渠串联起来,形似一串糖葫芦。

        每到夏天雨季,小小的水坑和沟渠容纳不了那么大的水量,往往溢出到路上,使雨天本来就很泥泞崎岖的小道,就更加光滑难行。但这正满足了天性活泼而好奇的孩童们,原本走大路的人,一到雨天也都纷纷从小路通行,除了节省脚程之外,这条小路更是成了他们为数不多的乐园。穿着鞋行走不便?那就干脆脱光脚。比谁的脚丫子白,比谁的脚丫子长,比谁的脚丫子厚,路上总是不缺欢笑。

        伴随着大雨来的,必定会有青蛙。一场雨过后,在庄稼、青草、泥土、雨水混合的特有的气息中,到处皆蛙声。虽然地处北方,并没有广泛种植水稻,然而这一片片此起彼伏的蛙声,伴随着风吹来的阵阵麦香,也很容易让人想起“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这些青蛙颜色不一,但个头基本差不多,应该是在某一场雨后,一齐孵化而来。它们鸣叫的时候,两腮会鼓起大大气包,有时候甚至比身体还大,气包几近透明了。放佛随时都会爆炸。随着一呼一吸,气包也一大一小。这便给孩子提供了乐趣。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农村小孩是基本没有什么玩具的。这青蛙于是便充当了一类玩具。每人捉一两只,有的比谁的叫得更响,有的比谁的气包最大;有的比谁的花色最好看,有的比谁的跳得更高、更远的,当然也有抓起来吓唬同行的女生,偷偷放到她们背上,不少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叫。基本上从出了村子到学校;放学从出校门到进村,路上都是一派热闹欢乐的景象。

        虽然都捉来玩,但基本并不害它们性命,一旦进了学校或村子,即便就都就地放掉。毕竟书本上都见过,老师也教过青蛙是益虫。于农民、庄稼是有很大益处的。于是每到这个时节,青蛙再次帮了大忙,成为语文作文里的绝对主角。有写青蛙是如何好看的;有写仔细观察青蛙过程的。有写用青蛙比赛乐趣的,也有研究青蛙生活习性的。有了题材,整个夏天作文也不再是头疼的事情——多谢这小小的青蛙。

        至于大人,大部分也没有刻意留意这些生命,他们考虑最多的,是庄稼会不会涝死,收成会不会减。那时候家家上交了皇粮以后,仓里五谷并不宽裕,更别提荤腥了——那是逢年过节才有的奢侈品。尽管如此,也鲜有见捉青蛙来补油水的。用当时通俗的话说,捉了青蛙吃,怕是要遭报应, 以后颗粒无收。

        时光荏苒,总在不经意中很快地推进。我也从离村子三里多的乡下小学,到离家十多里地的镇上初中,再到一百多里外县城的高中,最终跑到千里之外的边陲的一个省城去读大学。家乡于我,也是住少离多。只在寒暑假期间回去。毕业以后上班忙于生计,回去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故乡似乎跟着那些时光,越来越远,而且无法回头。那些熟悉的人、事,也渐渐模糊。

        那雨,那小路,那蛙声,被车声,城市的喧闹声所淹没;那童心,那天真,那好奇,被尘世,被俗心,被名利所占据。

        如今,在北方这一个大城市里,钢筋水泥的大楼和沥青的马路占据了绝大部分地方,就连公园里的人行道、宽阔的大街,狭窄的小巷也都被铺上石头或地砖,或涂上水泥,裸露的土地很少。沟渠两边也都用砖勾上,避免水土流失。唯一能够看到的,就只剩下绿化带和树坑周围那点可怜的空间了。稀缺又狭小的空间,加上一年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干旱,那些人工栽植的花花草草和树木,自然离不开人工浇水施肥。杂草都被及时拔除,就连生长的枝丫也会被定期砍断锯掉,以便它们保持着人想让它们保持的样子。这不是一个适合动物繁衍的地方——除了圈养的宠物,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小动物了。加上人人都在为生存打拼,脚底下有没有什么动物,它们怎么样生存,又有谁会在意、谁能顾及? 更不用说离不开水的青蛙了。在酷日下,在热风中,在楼宇间,在草丛里,再见不到那小小的生命。 它们似乎绝迹于都市。

        一旦下了雨,它们又马上就出现,凡有水之处便有它们的身影,还有那久违的叫声——似一个阔别多年的老朋友,突然来敲门。

        这些青蛙是从哪里来的呢?雨一停,沟渠里的水会很快消去,这些青蛙又将到哪里生存呢?然而这叫声,却与多年前听到的无异。同样是是欢快的、恣意的,放松的,响亮的。这是怎样的叫声?是干涸许久终于孵化得见天日的兴奋?是以为发现了水草绿洲而欣喜?是在陌生的都市里面的孤独?还是预感到生命短暂的恐惧?我无从得知,然而肯定的是,随着雨水的退去,它们又很快地销声匿迹,藏于草丛中?遁于地下? 为数不多的野地上?还是路边的绿化丛里?还是趁雨水丰沛的时候,巡河沟或下水道去了郊区野外?还是在水消退后因干旱而死去?在这节奏极快的都市里,我也不过千千万万为生存奔波的普通人一个,已无暇过多留心这些小小生命的出现和消失——即便它们的叫声早已编织在我童年的欢乐中。

        伴随着身影,蛙声一起消失了,被遗忘了。正如那缥缈的故乡。我羡慕它们,就算栖身与广袤的农村大地,还是迷途于喧嚣的都市楼林,或欢欣、或恐惑,然而它们又是幸运的,短暂的一生,却叫出了它们自己声音。我曾叫出自己的声音么? 时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情地流走,我也一天天地重复着相同的工作。却两手空空,徒剩一副渐渐苍老的容颜,和日益疲惫的心。和这城市里大部分人一样来来往往,却没有获得什么,没有金钱,没有名声,也没有稳定的栖身之地;也没有留下什么,没有足迹,也没有声音,也没有多少朋友。有多少时候,我想大喊,但是喊不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喊。

        前年夏天,我回老家办事,正值多雨时节,那条大路早就被拓宽、修成了水泥路,那条小道因为学校的废弃而荒芜,先是被开垦了荒地而后又连同周边的田地一并被撂荒。野蒿杂草半人高,已无法通行。但是那几个水塘和串联它们的一条沟仍然还在,虽然周围已被半人高的杂草充塞包围,但仍能辨出模样,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里面都涨满了雨水,上面浮很多色彩各异的经历了多年仍然没有被大地降解、消化的农药瓶子,以及大大小小的早已褪色的破烂化肥的袋子。除此之外,一片死寂。蛙声是没有的,偶尔见几只青蛙,也是漠然无神地缓慢爬着,巨大的下颌一吸一张,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两腮瘪着,再无从前那种张力。

        哗哗的雨点继续打在窗外梧桐宽大的叶子上。雨声、风声混合着蛙声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又是一个下雨的夜晚。我大开所有的窗子,拉开连帘,在连绵起伏的蛙声中,昏然入睡。梦里,一个孩童,背着书包,在一场大雨后,光着小脚,和很多同行的伙伴,走上了那条泥泞的小道。

那里,蛙声阵阵,笑语连连;醒后,怅然失落,泪水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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