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的笑

生即渝人,长于昌州。成人之后与天下英雄、南北豪杰絮谈宴饮之时,难免自报家门,无论是真心实意又或社会场面,须臾之间便能闻聆诸如“大足人杰地灵,石刻名震天下……”此类云云,纵使我并不醉心于顽石古迹,此情此景亦不免借意醉神酣之际显现片刻的自矜之情。


石刻艺术,最难表情达意。石头何等坚硬,质地何等粗糙,不若书画线条,几笔简单勾勒即能楚楚动人。冰冷暗沉的石头要想建造成一尊尊慈悲和蔼,温度与庄严并的菩萨,某种程度上论之,愚以为此非人力所能及。


但大足石刻偏就有这样一尊集线条美、人文美、灵动美,飘逸出尘却又和蔼可亲的观音像,令观者无不叹为观止。


相传宋代有一石匠,因愿而欲在北山之上雕凿一尊数珠手观音像。可一连凿坏了数处石壁依旧无法达成他意境中的圣像。正当他心灰意懒之际,天色亦将夜晚,只好垂头丧气收拾好斧凿工具踽踽下山。忽而一阵宛如黄鹂夜莺的悦耳之声从身后传来,“瞧您只顾着走路,裤角都湿了还浑然不知……”


石匠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夕阳之下明媚娇憨,石匠一时之间竟然望得出神,少女见眼前的老者竟然这样痴痴地望着自己,心中不免娇羞意起,不由自主地抿嘴一笑,霎时间娇媚羞憨之意尽展无遗,石匠灵光一闪,霎时间回过神来,来不及回应少女便连忙逆行冲向山顶,趁着夜色将最后一丝光亮吞噬殆尽前,一气呵成打造出了一尊集宝相庄严、人情温暖于一体的观音圣像。

雕像一经问世,名振北山,各地百姓慕名而来络绎不绝,世人皆赞叹此观音的宝相庄严之余又添少女明媚的娇羞之态,随即又取名“媚态观音”,一传十,十传百……流传至今。


这是一个烂漫且动人的故事,这更是一个一笑倾城,穿越古今的华丽童话。无论哪个角度去解读,我们都能得出一个共鸣的感慨——一个人发自内心的“笑”浮现脸上便是五官最明媚的色彩。


茫茫世间,万象森罗,你我皆是凡人,究竟几人能发自内心去以艺术的眼光欣赏、挖掘艺术的本质内涵,答案唯己心知。但俗世中人并非一无是处,人为“百灵之长”,即为世间最具主观能动性的生灵,对于“美”是有其共性的,无论哪个阶级,何种学识、身份和地位差异者,“美”在不同人中一定有着逻辑上的统一标准,譬如“人人相交”时,一定没有人喜欢冷颜冷语,一定是喜欢遥遥望见便是笑脸相迎的明媚容颜,“笑”总能拉近人心的距离。


世间万物,有“阴”就有“阳”,有“雄”就有“雌”,“笑”能予人舒适,亦能招人厌烦。譬如各类不合时宜不入道德之“笑”——嘲笑、讥笑、狞笑、奸笑、淫笑、贱笑、冷笑、蔑笑之笑……


可见“笑”得让人舒心,“笑”得让人欢喜,“笑”得让人不起反感嫉妒之意,实属人间不易。而我的生命历程之中,能有此“笑”韵者虽是寥寥无几,但老曾定在赫然在列,位尊榜首。


老曾喜欢笑,虽然不很清楚他是喜对友人而笑还是对天下皆笑,他每每一笑两颗虎牙并排露出,便不自觉予人淳朴诚恳之意。平心而论,我多数时候便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冷脸”,令人讨厌。多数时间老曾嘻嘻哈哈,笑容可掬的走过来与我说话,我仿佛都是被他爽朗笑声击中,恍然才从个人沉浸式的意境里抽离,好在我脑子灵光便很快能堆砌笑意,有时候想想自己笑得并不由衷的样子,我才更觉老曾脸上纯真潇洒的笑容是何等弥足珍贵。


三十而立,仿佛还在昨天。二十几岁时的青葱岁月,点滴涌上心头,那样的满腔热血,不为世间一切横行势力折腰的弥天大勇,似乎已然冰冷尘封——一个人男人有家有子后的肝胆是会缩小的。


转瞬三十一岁,我这人面冷了足足三十年,罕有人知,能在我记忆里常驻,让我不思则罢,思即牵肠挂肚,潸然泪下的人和事,从来不在少数,我如《西游记》里的孙行者,总是被影视剧里曲解刻画——我很勇敢,但我也很爱哭,这二者之间从来都没有冲突。


六月初的一天,妻突然发微信问我:“你生日曾老师他们要来吧!”我斩钉截铁回答说不。因为我在而立之时立下重誓,十年不问生辰之事,待四十再与“众宾欢也”。大丈夫言出如山,岂同儿戏。


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一天同在一个地方上班,老曾身坐另一间教室,突然与我发信息:“喻哥,你的生日要到了,我给你买了一瓶酒……”我心间微微颤动,随之一震,一种极为复杂和微妙的感情周身涌动,有惊有喜有惶恐有不安。扪心自问,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无非挣个“雁过留声,人死留名”,扬名立万,被人铭记如何不是生平一大快慰之事,尤其于我这般自幼孤弱少爱之子,被爱更是人生一大幸事,但我遍稽群籍,饱读圣贤哲书,与他人馈遗之物并不有望奢求,我一生为朋为友之宗旨,便是矢志不渝地“不愿为他人添麻烦”。


我竭力劝说老曾退掉酒水,那份快意和绵绵感动我已然在读完那条简单而又真挚的留言时铭记刻骨,已然无需再依外物。老曾只是不允,一再强调那是他的心意,我忍不住冲向他的教室督促他立刻马上退掉,老曾少有的“拂逆”,倔强地表示“那是你教我的,各是各的心意,不要拒绝真朋友的好意,大不了我生日你也给我买……”




那天晚上,已然工作数十小时回到家了,督促儿子洗完澡,自己顺带做了个明日要带的便当,洗洗刷刷已是凌晨十二点,我执意又去楼下跑了我那“雷打不动”的四十分钟有氧运动。那一晚风很寂静,却频频撩起我情思;那一晚,灯光昏暗,却时时照亮我的记忆。老曾那招牌式的露齿笑容,历经十年,仍在我人生最勇武与生活的漩涡搏命搏斗时,一次又一次用他最诚挚的笑容治愈我千疮百孔的心灵,我边跑边哭,边哭边跑……因为那一秒我一念既起:


我很不幸,我曾有很多辛陈往事;


我何其幸,我现拥一抹阳光笑容。


那晚我毫不犹豫点开京东我收藏了近半年没舍得下手的一对名酒,我把它买回来藏在我的摆柜最里层,我要作为老曾的新年礼物➕生日祝福,因为他大年初四的生日已然在我们友谊的年轮里铭心刻骨。我记得去年是我唯一一年没有赠酒与他的“新年”,因为我给他买了一份我让他谁也不许说的礼物,我还补充了一句“这份礼物足以比往年赠送你的任一礼物精心昂贵,你三十生辰,今年酒我就不送你了,我现有的酒配不上你,等以后吧……”


我没有得罪任何其他朋友的意思,我只是在经过时间涤荡,天大的往事也只是往事,摆谈间真诚客观地表达人生至深刻的哲学义理——人都是“相互”的,个人私谊的“浓稠寡淡”从来都取决于彼此相互间 的“礼尚往来”。


我毕竟是老曾叫了十年的哥哥,没有意外,他应该会叫我一辈子。我毕竟心高气傲,终身不愿在一个“礼”字服输,哪怕输他半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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