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郑小雨做梦都想有房有户口，此刻尤甚。

春节返乡的行李还没打包好，就遭遇了一次大排查，说为保证市民春节的安定祥和，他们这些群租户必须马上搬离。

不仅如此，来人还当场打碎了群租房的隔板，狼藉遍地。

外面下着雨，郑小雨双眼也下着雨。

她跪在地上，惊魂未定地从一堆垃圾里翻找出自己的东西，再一件件地往行李箱里塞。

直到她终于撑不住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垃圾堆里，放声痛哭。

她不明白，自己一个曾经的全村骄傲，怎么就沦落到了连条狗都不如的地步。

她哭着打了个电话给方勇。

方勇接到电话沉默片刻说，你先收拾着，我先找个快捷酒店凑合一宿。

郑小雨这才心安了些。

不管怎样，方勇都是她男人。她撑不住的时候，哪怕他说一句好听的话，那也是莫大的安慰。

【2】

他们订了最便宜的房间，连个窗户都没有，空气沉闷地仿佛一潭死水，让人憋不过气来。

方勇掏出一根烟要抽，郑小雨没好气地一把掐掉说，别抽了，想让孩子跟着一起抽二手烟呀。

方勇扭头看了她一眼，脸色不太好看。

郑小雨心里更烦躁，忍不住吼道：你那是什么脸色？混到这步难道是我的问题？不还是你这个男人没本事？但凡有点能力，也不至于到死都买不起一间房！

方勇显然被她这番话给刺激到了自尊，眉头一紧，俊朗的脸怒气阴沉。

郑小雨口上愈发没了遮拦，大声抱怨。

的确，她今天是受了大刺激。如今缓过劲儿来，怨气全发在了方勇身上。

方勇原本顾忌她情绪不稳，并不还嘴。但后来郑小雨扑上来撕扯他，他实在受不了，随手一推，便把郑小雨推倒在地。

郑小雨尖叫了起来：要死啊你！

方勇语气隐忍：真觉得跟我亏了？

郑小雨说，废话！老娘盘靓条顺，怎么就毁在了你身上，要跟着你过这种颠沛流离毫无尊严的日子！

方勇说，那好，趁还没结婚，现在还来得及。你去把孩子打了，咱们分手。

郑小雨愣住了。她没想到方勇能说出这种话。

她刚想辩解些什么，方勇已经霍然起身，甩门而去。

郑小雨开始后悔了。她怎么一怒之下就说出那么伤人的话呢？

方勇虽然和她一样没钱没好爹，但自尊比天高。她这么骂他，难怪他会发飙。

她想打电话给方勇让他回来，想服软道歉，却又觉得拉不下脸。

其实她说的并非全是气话。

最可怕的当然也是这个。她知道方勇心里也明白。

若不是高中时就开始的情分，见识过大城市繁华的郑小雨，怎么可能还看得上他这穷小子？

就算现在，如果不是因为不小心怀了孕，她又怎么会答应他春节回去结婚呢？

【3】

方勇一夜未归。

郑小雨怒气上脑，腾地坐起，抓起手机就想兴师问罪。不管是谁的错，夜不归宿肯定是大错特错。这么多年，方勇还从没敢犯过。

只是，她电话还没拨出去，便觉肚子一阵抽痛。心里一慌，她下意识掀开被子，只见一片殷红。

郑小雨脑子嗡的一下，吓懵了。

也不知道是起床太猛，还是方勇昨天那一推，腹中孩子十万火急。

她打电话给方勇，却没打通，最后只好自己叫了120。

到了医院，孩子已经保不住了。

郑小雨意外地没有哭，反而隐隐松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她想。名正言顺和方勇玩完了，总算可以无牵无挂追求她想过的日子了。

女人想要跨越阶层，总比男人要容易得多。

郑小雨对自己一直有清醒的认识。她脸盘算得上漂亮，身材也不错，收拾收拾算得上80分。

80分以上的女孩子，有的是改变命运的机会，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自己之前，确实是被方勇耽误了太多年。

郑小雨很冷静地给方勇发了条分手短信，并告诉他孩子已经没了的事实，要求他给她两万块钱赔偿金。

方勇的钱立刻打了进来。

郑小雨这才明白，不光是她一个人想解脱，其实方勇心里也未必很看得上她。

如今一拍两散，倒是皆大欢喜。

方勇拿了行李按计划返回老家，郑小雨则出院之后一个人回到酒店养身体。

也不知道方勇回家怎么编排的，总之郑小雨在家乡瞬间成了水性杨花的拜金女，受尽了父母和亲戚朋友的指责。

但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过去的那个郑小雨，已经死了。

以后的郑小雨，必须要过得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好。

【4】

年后正式开工，郑小雨做了美容化了妆，买了一身新衣服，整个人焕然一新，气色绝佳。

公司里男人们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引得女同事们一阵窃窃私语。

郑小雨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破民营小公司，都是一堆和她差不多的外地人，还好意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谁给他们的勇气？

下了班，郑小雨去看房子。房东是个有些跛脚的本地男人，大约四十出头。

郑小雨冲他笑得很甜。

男人不傻，看完房子，称呼也从郑小姐变成了妹子。

郑小雨娇羞一低头，分外妩媚。

男人看得有些痴，脑子一热，房租降了五百块。

拿了钥匙签了合同，男人还专程开车把她送到快捷酒店门口。

郑小雨乖巧地目送男人离开。等车子没影了，她才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酒店的对面，有一个古色古香的门庭。火红的一对大灯笼，烛光彻夜不息，上面写着硕大的“当”字。

郑小雨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冲老板娘笑了笑。

老板娘还是风华绝代，穿着旗袍，笑起来温婉柔美。

满意吗？老板娘问。

郑小雨笑笑说，难看是难看了些，但有缺陷的男人总归优越感少些，会比较听话些。

老板娘摇着团扇掩唇失笑：你倒通透。

郑小雨是在被120抬上车的时候看到老板娘的。

那时，她倚着门，笑得风情万种，又脉脉含情，仿佛那眼神不是在看郑小雨，而是在看她中意多年的郎君。

郑小雨身为女人本该反感的，却在触到她目光的那一瞬，反被她吸引了。

她当时就暗想，都是女人，活成她那样，才不枉来世上一遭。

出了院，郑小雨第一件事就是走进这家店。她想认识一下老板娘。

老板娘算准了她会来一般，倒好了花茶，静候以待。

郑小雨看了看店里的摆设，觉得有些奇怪。不是茶馆，也不是中药房，倒像是一个古代大户人家的会客厅。

正疑惑间，老板娘已经笑盈盈开了口：妹妹受大苦了。

一句话说得郑小雨有些难堪，又有些心酸。

她正想着该怎么接话，老板娘已经又说：其实你本来不该受这种罪的。你长得漂亮，又聪明，是方勇占了大便宜。可惜人啊，总是不知足。他已经选择了那个能让他少奋斗几十年的老女人，你干嘛还为这种人伤心呢？

郑小雨吓了一跳，问她怎么连她是谁都知道。

老板娘施施然笑：我当然知道。正因为他和我做了一笔交易，才有了你们后面的一切。

【5】

郑小雨这才知道，自己所受的一切苦难，皆因眼前这女人而起。

方勇想一飞冲天，就拿子孙来做交易。他宁可这辈子断子绝孙，也要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

所以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注定保不住的。

而方勇，也是注定要走的。因为，能带着他一飞冲天的人，是一个年过50的富婆。

她应该要恼她的，可不知怎的，欲望大过了怨怼。

这女人既然有逆天改命的本事，她何不也用上一用？

方勇样样都不如她，却要踩在她头上，她为什么不能反踩回去？

于是，她定定地看着老板娘带笑的含情目，一字一句道：这交易，我也要做。

郑小雨得偿所愿。她喝了那杯泛着绿光的水，一切都变得触手可及。

她不仅美到发光，还有人自投罗网。那男人是土著，家里拆迁了好几套房子。只要嫁给他，她就有房子有户口，还是个人人称羡的包租婆，再也不会被人赶得居无定所，也不用去那破公司委曲求全。

她也要飞上枝头。她要让老家的所有人都看看，她郑小雨不是他们什么阿猫阿狗都骂得起的。

郑小雨和男人进展很快，很快结了婚。她又成了全村骄傲。

当初骂她的那些亲戚朋友争相巴结，希望她手里能散出一点油水，让他们也跟着沾沾光。

可很快，他们就失望了。

郑小雨的确嫁的很好，但好像她自己过得并不好。

起因是男人想要孩子，郑小雨却怀不上。他逼着郑小雨去检查，郑小雨不敢。她刚刚才流产过，短时间内不能再怀孕，所以在偷偷吃避孕药。如果一去检查，不就什么都露馅了吗？

男人被惹怒了，挥舞着拳头就冲着郑小雨的头打了过来。

这是郑小雨第一次被家暴。

她被打得奄奄一息，而公婆却视若无睹，连阻止都没有一声。

在人家的地盘上，自然只能任他为所欲为。郑小雨不敢报警，也不舍得离婚。她不想失去到手的一切，只盼着日子快点过去，尽量隐忍，等可以怀孕了就好了。

可惜家暴却不会因为她的隐忍而有所收敛。

男人愈发变本加厉，工具也从最初的拳头，变成锤子，菜刀和任何趁手的兵器。

别看男人跛脚，打人的力气却丝毫不弱，甚至还带着变态的凶狠。

郑小雨后来才明白，她嫁的男人，确实是个变态。

他自幼残疾，被孤立，被嘲笑，心理极度阴暗。长大了，又找不到正经的工作，终日游手好闲。还好后来拆迁，让他一夜暴富，成了所谓的土豪。

有了钱之后，他吃喝嫖赌样样尝鲜。知根知底的土著们都离他要多远有多远，所以他才这么大年纪了，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结婚。

就这么个情况下，她撞了上来。

并不是她运气好，而是她捡到的本身就是一个垃圾。

而公婆之所以接受她这个一无所有的外地媳妇儿，无非是看她年轻，能生养。既然不能生养，不如打死拉倒。反正她娘家人和她一样，对他们家只能跪舔，无意反抗。

【6】

郑小雨就这么忍着。她知道，这是她该受的。

从当初她拿自己后半生的幸福来换取心心念念的房子户口时，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没想到，这代价确实太大了些。

没关系。她想。人后受点委屈算什么？只要人前光鲜就行。谁让她不生孩子呢？等生了孩子就好了。

郑小雨终于怀孕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总算可以扬眉吐气的时候，男人却又怀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一言不合就拳打脚踢，专挑她的肚子。

郑小雨又失去了一个孩子。

而且，这一次，因子宫受损，怕是再也不能轻易怀上孩子了。

她终于成了没有一点利用价值的废物。公婆在听到检查结果后，直接把她的东西从房子里扔出来，轰她滚。

郑小雨哭着不肯走，说就算离婚，也得给她该有的补偿。

男人随手操起一根木棍，照着她的脑袋就砸了过去。

他嘴里骂道：不会下蛋的母鸡还想要补偿？我不问你要补偿就不错了！

郑小雨被打进了医院，紧急抢救才捡回来一条命，却就此毁了容。脸上深深的那几道疤，这辈子都不可能去掉了。

医院报了警，男人立刻低头服软，在郑小雨面前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郑小雨本想起诉男人故意伤人罪，却被婆婆一句话打消了念头。

婆婆说，都一家人，干嘛这样较真？等我们百年了，这些房子不都还是你俩的？多好的日子，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

郑小雨不追究，警察也没办法，说了几句就走人了。

警察前脚刚走，婆婆后脚就变了脸，冲男人使了个眼色，就带着一家人消失了，连医药费都是郑小雨自己的私房钱。

出院后，郑小雨发现家也回不去了。她知道自己被骗了，去找男人理论，男人直接甩出一张离婚协议书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之前流过产。再纠缠，我告你骗婚信不信？

【8】

郑小雨被人揪住了小辫子，没办法再理直气壮。她说她只想要回住院费，男人甩给她五千块钱让她赶紧滚蛋。

她刚想多说两句，男人暴脾气上来了，拿着锤子就要施暴。

郑小雨条件反射一般地逃命了。比起那些身外之物，命才是最要紧的。

她如同丧家之犬，沿着马路不停地走。走着走着，发现自己又到了当铺门口。

她突然升起一股闷气，冲进去要找老板娘算账，谁料却在里面偶遇了一位故人。

方勇似乎比她还惨。他坐在轮椅上，下半身显然已经残了。

他正在怒气冲冲地质问老板娘为什么要骗人。

老板娘美目波光流转，连带着郑小雨还没问出口的话一并回答了。

她说，我这里是当铺，一向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你们想要的东西，当下你们都得到了，不是吗？你想享受少奋斗几十年的财富，她想嫁个有房子有户口的本地人，不转眼都成功了？至于你们怎样把一把好牌打烂的，那就不关我的事了。生意一笔只看一笔，如果想接着改命，咱们可以再来一笔新的。

她简简单单一句话，同时燃起了两个人的渴望。

方勇忙说，他只想过回正常的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踏踏实实就行。

郑小雨也说，她不求房子户口，只要能有个人知冷知热，疼她怜她，哪怕回家种一辈子地都没关系。

老板娘听完，咯咯一笑：这不本来就是你们原先的日子吗？

瞬间鸦雀无声。

是啊，兜兜转转，付出这么多，所求也不过是曾经拥有的东西。

可惜，当初自己看不上的那些，如今却要倾其所有，还求而不得。

老板娘在商言商，直截了当问，你们这次准备拿什么来当呢？

郑小雨和方勇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一号当铺只收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那么，他们身上还有什么是有价值的呢？

健康？美丽？爱情？亲情？

他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短短半年多，他们竟已一无所有了。

老板娘轻声叹息，悲悯的目光看着他们，如同看两只可怜的流浪狗。

她说，很抱歉，你们当不起了。请出门，右转。

方勇兀自呆愣，郑小雨泪流满面。

她反复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老板娘嫣然一笑，给了她答案：世间万物，暗地里早已标好价格。以后要记住了，付不起的，千万别贪心。那后果，还真不是人人都受得起的。

（完）

文：枫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