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年九月份,我拖着一个某宝爆款行李箱,拒绝了父亲陪送的建议,坐上了从成都开往苏州的火车。在这之前我未曾有过乘坐火车的经历,因此一切对我来说都充满了吸引力。我尽量回避初次离开父母的伤感,并开始以期待的心态迎接接下来的路,和接下来的人生。
在上火车之前,我幻想的是头靠车窗,偶尔看看窗外;或手捧一本书,偶尔和对面初识的同龄男男女女谈笑风生。然而现实大家也都猜得到,在你期待书画诗酒花的时候,我所见的能接触到油盐酱醋茶。
火车上的大多数,都是出川务工的农民工,他们被输送往武汉,南京,往上海,常见的形象是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牛仔背包,里面装着各种家里弹的棉被,和大包大包他们认为拿得出手的衣物;还有些为了省钱或者行李实在太多的人将行李放进两个肥料口袋里,用一根扁担挑着上车;有些人没能买到座位,会提着一个带盖子的小桶,里面装些食物,不吃东西的时候就坐在小桶上。行李架上往往箱子叠着大背包,空隙里还夹杂着各种装着食物的小口袋,看得出来他们都十分有经验,对种种可能出现的问题都有比较全面的了解,相较而言我的准备就不太充分。
我坐的是里面靠窗的位子,行李实在太多,架子上已经没有位子,行李箱就只能放在自己脚边,我和对面的大叔都无法把脚伸直,而我们竟然这样坚持了两天一夜,现在想想有点不可思议,也对当初买票时特意选了时长最长,到站点最多的一列车次以便欣赏美景的自己表示深深无语。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火车站点大多数在城郊甚至农村,铁轨旁也大多是火电站垃圾场什么的(但是出川在陕西交界的地方风景是真的特别好),也不知道硬座坐的时间长了膝盖会酸,小腿和脚会肿。我自问自己并不娇弱,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大多都做过农活,身体抗压能力大多不差,但第一天晚上我真的差点累得哭出来,以后或许不会再有那种恨不得灵魂从身体里逃出来的体验了,现在想起竟然觉得自己挺了不起。
车厢里大多是四川同乡,大家聊得比较热闹,有不停吹嘘自己如何如何了不起的人,旁边人往往或轻蔑或信以为真;有的给大家热情洋溢地讲述自己的经历见闻,有提到自家孩子得了几张奖状考了哪所大学满脸骄傲幸福的。此外,大家真的特别会享受生活,有四川人的地方就有牌局,挺多人都随身带了扑克,车里三三两两地组织起来打发时间。老乡们也大多热心善良,看到有人没有座位也会时不时地让出座位给他们暂时坐一会儿。我和大家聊过几句话之后也有很多叔叔阿姨想我普及旅行中的安全知识,不管他们本意是炫耀自己的经历,还是真诚且热忱地告诫,我都感激。
在看到他们带着自己的棉被,拖着四五个大包小包,带着自己不过四五岁的小孩一起出门挣那点汗水钱的时候,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背井离乡的感觉,为他们感到悲哀,他们往往挣着最少的钱,做着最苦的工作,四五年回家一次,把能够省下来的所有钱砸进银行眼睁睁看着他们贬值,同时他们的孩子由于各种条件和资源不如人,长大后也普遍和同龄人缺乏竞争力。最后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在经济落后的四川农村地区,大多数年轻的学生早早辍学,初中毕业就有大概一半的人走向社会,有能够考上大学的,但比例相当低。抛开智力和启蒙的因素,家里无法长期塑造一个适宜的学习环境是最主要的原因。大比例的隔代教育与留守问题更是普遍。教育无法相对公平,基本上就从根本上杜绝了他们阶级流动的可能。
我也第一次从比较直观的角度发现了父母的不容易。毫无疑问,他们正是上述这种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和他们的兄弟姐妹相比,他们最大的骄傲也仅仅是他们的女儿考上了一所大学,而且这座大学是深深地被她嫌弃。他们安于现状,不求上进也没什么机会上进,做着随时可以被人取代的工作,在政策和市场的风风雨雨中寻求生存。他们靠体力劳动支撑一个家,体力慢慢失去的时候就是他们被社会抛弃的时候,年老之后忍受着各种由于体力过早透支带来的病痛。他们对子女怀着简单朴素的成才愿望,但在子女幼小的时候不能在知识上做出帮助,在子女长大成人后甚至无法给出经验上的帮助,我至今记得我小学转校后初步接触英语时,我母亲由于发音的不标准和长期未曾接触从而无法教授的那份无奈和愧疚。也记得我请教父亲“便笺”的“笺”字读音时,他说出“筏”字是我的信以为真。
在你没有能力的时候,你无法帮助你爱的人。就像我四五岁的时候想体贴父母为家人煮一顿饭却失败一样,那时我只要能乖只要能不哭就够了。正如他们现在为只能向我提供经济支持,无法给出人生未来的建议而愧疚。这都是深深地无奈。我高二时第一次去他们工作的建筑工地,就只想哭。他们吃住都在工地上,简单地在毛坯房里整理一下,做一个木门,一住就是三四个月甚至是大半年,直到搬去下一个工地。环境正如大家想象的一样,甚至更差。满地的灰尘,饮用的是看起来干净但不知来源的工地用水,一天下来身上总是灰扑扑的,母亲两天洗一次头但是却也总是板结在一起无法梳理通顺。他们在太阳底下一天天变黑,腰一天天更弯,而那时我可能在埋怨他们生活费给得没有有钱人家的孩子多,我可能在用省下来的钱去专卖店买了一件他们不曾接触的衣服。那种无力和愧疚,我今天都无法忘记。
我很长时间都不能正视自己的无力,很多时候无法有自信,看到喜欢的衣服是第一反应是看吊牌上的标价,计算这套衣服会让他们在太阳底下多晒几个小时。所以之后我上课从来不敢不努力,努力争取奖学金;空暇时间做很多兼职,给爷爷奶奶买他们没有吃到过的零食,给爸爸妈妈充充话费。我知道自己没有很多时间可以挥霍,我知道我没有机会去浪费,我不会,因为我不敢。
等哪天,我可以真正去追求书画诗酒的时候,我一定向全世界喊出来我的成功,我的辛酸,我经历过的一切。
父母尚在苟且,我暂时不能去追求诗和远方。但我想我会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