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狗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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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


  小黄和他的弟弟小棕,小白出生在一个倾盆大雨的晚上,妈妈太白已经在这个潮湿的木材仓库住了好几天了,她拖着自己的肚子给即将出生的宝宝们搭了一个温暖舒适的小窝。

  今天下午太白觉得自己的肚子有些不对劲儿,她索性趴在窝里不再动弹了。

  窗外的雨下大了,雨水顺着仓库的胶质门缝溜了进来,一会儿要落一滴,太白伸出爪子拖了拖自己的窝,换了个姿势趴着。

  一个穿着雨衣的男孩已经在仓库外边蹲了很久了,他似乎在寻找一个时机,也许正是这个时候。他用手指掀开了仓库的磁吸门,探进来一颗脑袋,太白抬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往后靠了靠,男孩的头又钻了出去。

  雨势更大了,水滴砸在仓库的檐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有些水珠顺着胶皮的缝隙渗透下来,滴到堆积的木材上,连成一条线,滴到太白的额头上,太白始终趴在那里,心里安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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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第一个出生的,我感觉自己被一张巨大的粘膜包裹着,从温暖里排挤出来。我觉得自己翻滚摇晃,温热的液体流淌在我身上。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母亲疲惫温和的眼睛,离体的恐惧被这样的表情充实,我觉得无比安全。母亲轻轻舔舐着我的脸颊,我试图发声回应她,可是母亲脸色陡然一变,朝着外边露出了凶狠的表情。她的獠牙又尖又长,呲了起来,喉咙里发出轰轰的怒吼声。

  我被妈妈推到窝里,轻轻吮吸她的乳头,我茫然而又幸福。没等我适应周围的环境,就又有一只跟我一模一样的狗躺在了我的旁边,母亲把他舔舐得更加干净。我紧紧依靠着他,依偎在母亲的肚子下边儿,温暖又充实。忽的,母亲突然站了起来,我被迫离开了温暖的巢穴,紧紧依偎着我的弟弟。好像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应该保护弟弟。母亲站起来的时候,她身上潮湿的雨滴哗啦啦落下来,在母亲身上如此渺小的东西,砸在我的身上却如此巨大,我被尖锐的冷和痛包围着,我是如此渴望母亲的怀抱。

  穿着雨衣的男孩拿着棍子掀开了仓库的门,他身上的雨滴流满了他的全身,像是一个庞然大物的黑色怪物。我忍不住嘤嘤叫了起来,母亲站在我身前,把我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那个男孩往边缘移动着步子,母亲愤怒地看着他,我看见母亲身上正滴着血,和雨水混在一起,落在地上,炸开血红色的花,那个怪物的眼睛盯在了我的身上,母亲这时终于缓慢移动了步子,微微低了头,腿有些发软打颤,我这才发现还有一个弟弟在她的肚子里,正迫不及待要出来。

  那个黑衣怪物趁着母亲低头,一棍子上来,伸手掐住了我的肚子,母亲甩头直直撞上棍子,一口咬到他抓我的手上。他的嘶吼声比夜里的暴雨还要狰狞,我几乎被他冰凉粘腻的血淹死,直直从他手里掉了下来。母亲立马侧身上前咬住了我,随即被那个怪物一拳打在头上,狠狠摔到湿淋淋的木材上,闷哼一声掉在地上,抽搐片刻不再动了。她头上的血慢慢滴在我的眼睛上。

  木材的雨滴稀稀拉拉水龙头一样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没一会儿,我感觉母亲又站了起来。

  我惶恐地发现,那个黑衣的怪物朝着我的弟弟走去了。

  母亲把我放到尽量干燥的地方,用力叫了一声。她蹬着颤抖的后腿,用力跳了上去,一头撞开了棍子,抓着那个怪物的肩膀狠狠咬了上去。怪物揪着母亲的耳朵,母亲松开嘴,又狠狠咬到了他的肚子。那个怪物抱着肚子弯下腰,跪在地上时,母亲已经浑身是血了,怪物的血和她的血,交汇在一起。

  雨声小了下来,那个怪物在地上反复滚动嘶吼,好像要地震了。母亲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她似乎想伸出舌头舔一舔我眼睛上的血,可她似乎连伸出舌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吃力地低头衔起我,把我送回了弟弟身边。我感到弟弟身上已经冻僵了,他已经发不出声音。母亲轻轻卧在我们身前,她温暖的肚子,让我们重新暖和起来。

  这时候,门外再次发出了人声。

  母亲闭着眼睛,耳朵依旧竖着。

  门外一大群人赶来,拿着刺眼的灯,照在我们身上。我情不自禁朝着母亲的肚子下边儿滚,想要逃出那些刺眼的光。

  这时,那个地上的怪物站了起来,他浑身湿淋淋,暗红色的小蛇在他的雨衣上游动。他捂着肚子,弯着腰,大声哭了起来。人群中一个女人尖叫了,冲过来抱住他,“叫救护车,救护车!”

  人群稀疏了一些,母亲瘫着脑袋闭着眼睛,呼吸轻轻浅浅。她头上的血在地上汇成一条小溪,浅红色的水流顺着缝隙流到外边。

  “把那只咬我儿子的狗打死!我要打死它!”那个女人疯了一样冲过来。母亲喉咙里的轰轰声模糊而微弱,但她还是站了起来。

  我看到,在她身下,我的小弟弟已经出生了。

  母亲直直看着那个女人,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睛坚定而愤怒,连着皱起来的鼻子和微微叉开的前腿,显出一副绝不后退的气势。那个女人拿着棍子就要冲上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小主人。

  她几乎跟母亲一样的高低,张开双臂挡在母亲前面,把我们和人群隔挡开。母亲看见她就又退回来卧到我们身边。

  “你家的狗咬了我儿子,我要打死这条畜牲!”

  “是他先来——”小主人话没说完就被那个女人狠狠推了一把,摔到母亲身边,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连同身上的裙子,黏在一起。她立马又站了起来,挡在母亲前面。

  我看见母亲认真地,颤抖地轻轻撕咬弟弟身上的粘膜。她一下又一下,把他身上的血液舔舐得干干净净,连同身体,白白净净,轻轻放在我和弟弟中间。可小弟弟没有叫,也没有睁开眼睛。母亲的爪子轻轻推着他的头,抵到乳头上。可小弟弟依旧一动不动,他洁白的身体正慢慢发冷。母亲把他衔起来,放到嘴边,不住的一下一下地把他凉下去的身体一点点舔热,又把他往自己的肚子上推。小弟弟依旧没有反应。

  那个女人走过来,她的儿子被人簇拥着抬进车里,她揪着小主人的胳膊,要把她扯开。小主人用力撑着身子,像是汹涌的湖面上漂泊的游船。小主人的眼泪比母亲的肚皮还要滚烫,无声无息,砸到我和弟弟身上,她抱着母亲,趴在母亲身上,护住了我们母子四个。

  没一会儿,窗外响起了救护车的声音,那个女人立马跑了出去。小主人站起来,这才看见母亲头上的血,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大叫着:“我也要救护车,我也要救护车!”

  仓库外边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拉住了小主人的手,“走,我们去医院。”

  “带着我的狗,妈妈,她流血了,妈妈,她的头流血了。”小主人哭得不成样子。

  “她把人家的孩子咬得不成样子了!”

  “是他先来仓库的,他应该被咬死!”

  女人扯着小主人的胳膊要走,小主人用力甩着胳膊,“我要我的狗,我要我的狗!”

  “它就是一条狗!”

  小主人甩开女人的手,又抱住了我母亲的头,捂着她头上的血,“我的狗要死了,我就打死他,我要打死他!”

  女人不说话了,小主人抽泣起来,她的声音撕心裂肺,和她手上母亲的血一样浓艳,“妈妈,我要我的狗,求你了,我就要我的狗——”

  女人沉默着看了一眼母亲,蹲下身子扯开小主人,脱了外套裹着母亲的头,把母亲抱了起来,“你把小狗带回去,我送她去找兽医。”

  小主人擦着眼泪点点头,立马把我和弟弟们抱了起来,紧紧拥抱在怀里。我这时才感受到,她的身上湿漉漉一片。母亲趴在女人怀里,哀怨地看着我,低哑地叫唤着,眼睛里满是爱怜。可我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无法回应母亲了。

  雨似乎已经停了,周围的世界静得可怕。小水滴滴滴答答,最后连水滴的声音都没有了。我以为自己刚来到人世,就要死了,我身上的温暖似乎被抽干了。但莫名的,温暖很快又被一点一点渡到心脏回温,慢慢的,我像回到母亲腹中一样感到安全。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温暖的阳光正照到我身上,雨天终于过去了。

  我抬头看到了母亲,和她脖子里的一条长长的铁链。我和我死去的弟弟小白和未死去的弟弟小棕,安全地趴在母亲怀里。我眯了眯眼,一扭头就看见小主人搬着一张椅子坐在母亲身边,旁边放着食物和白色的液体,我低头去吮吸母亲的乳头,可没喝两口,就再没有什么东西了,我和弟弟叫了起来,母亲看了我们一眼,低头去舔舐盆子里的白色液体,可母亲没喝两口就迈开了头,小主人身子往前仰了仰,跪在地上,伸手握住母亲的乳头,轻轻揉搓起来,母亲耸拉着头,有气无力地舔着小白的身体。

  这时,一双枯木柴似的手伸过来,那母亲嘴下的小白勾走了。母亲立马抬起头,小主人的视线也落到那双手的主人上,“它已经死了,扔了吧,这么好的天气,放久了要臭的。”

  那双手勾着小白的身体离开了母亲的视线,母亲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和小棕被带动着滚到了母亲的尾巴下边儿,母亲往前走了几步,锁链哗啦啦扯着她的脖子,她用力撑着锁链,看着那双手把小白扔去了河边。母亲跳了起来,缩着脖子,死命咬着锁链。小主人靠前一步伸出手,母亲喉咙里发出轰轰的低鸣,一头甩开小主人的手。

  小主人愣愣看着母亲,走到母亲身边,把墙上的锁链解开了。瞬间,母亲拖着长长的锁链,闪电一般冲了出去,她几乎跳跃着跑到河边,跪在地上,衔起了小白的身体。

  那个枯枝似的老人站在门口,看着她。

  母亲舔了舔小白身上的杂草,拖着长长的锁链,一瘸一拐地回来,再次躺到曾挂着锁链的窗户前。小白静静躺在母亲的脖子底下,享受母亲温柔的舔舐,他被母亲舔得那样干净,是我从出生起都未曾有过的。

  那个枯枝似的老人捡起地上的锁链,又挂回了窗户上,我抬头看着锁链长长的尾摆荡着母亲的耳朵,悬在母亲的头顶上。从那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讨厌那个锁链了。

  夜晚我躺在母亲的胳膊底下要睡着的时候,一段枯枝勾住了我的耳朵,我没来得及叫唤,那段枯枝就径直越过我,带走了小白。母亲的眼睛在黑夜里亮了起来,她叫了一声,在漆黑的夜里,叫声十分低沉,含着长长的颤音,抖动着。

  老人拿起小白,移出母亲的视线。她低低地叹了口气,“你这样下去会活不成的。”她说完拿着小白出门了。

  夜里安静极了,母亲看着她的背影,嘶吼慢慢变成悠长的低哼,像是祈求,可是她看见老人没有转头的意思,就又开始撕咬那个锁链了。锁链被挂在墙上,母亲站远一些用力跳动,想要把钩子甩出来。可是直到老人回来,母亲也没有成功。老人手上还蹭着泥土,母亲看着她的手,从嗓子里发出一道呻吟。老人只深深看了母亲一眼,就回屋去了。母亲曲着前腿跪在在地上,垂下了脑袋又轻哼了起来,那声音像是绝望的摇篮曲,在漆黑的夜里,经久不息。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见了,我是被小主人的哭声吵醒的,她端着母亲的食物站在那里,白色的汁液流了一地。我看见那汁液里有一颗带血的牙齿,又尖又长。

  屋里的人听到小主人的哭声跑了出来,那个拿着筷子的女人看见满地的狼藉,扭头跟老人说,“我没听过要给狗看医生。”老人仰头看着窗户被撑弯的铁丝,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和弟弟缩在一起叫了起来,母亲匮乏的汁水让我挨饿,可这远没有母亲的消失让我恐惧。

  “妈,你把小狗扔哪儿了?”女人低头把馒头碾碎在羊奶里,拿着筷子头拌了拌,放到我和弟弟身边。

  “埋到——”老人的手指过大路,遥遥看着母亲精疲力竭的身影,她嘴里叼着小白——满身是泥,脏兮兮的小白——回来了,母亲的嘴巴流着血,爪子里全是泥土,长长的锁链在地上厮磨出难以忍受的声音。

  母亲抬头看了一眼小主人,看了一眼老人,自顾自趴到墙檐下,把小白放到一边,轻轻喘着气,半睁着眼睛。女人捡起锁链,挂到一个更高的地方,母亲没有再抬头。

  “为什么不能把小狗留下?”我仰头看着小主人仰头看着老人。

  “留下来,大狗就活不成了。”

  小主人不再说话了。

  中午的时候,母亲正在舔小白身上的泥土,小主人走过来,轻轻抱住母亲的头,母亲舔了舔小主人的脸颊,眯着眼睛,偏头窝在她的胳膊里。小主人轻轻抚摸母亲的额头,亲吻她的耳朵,一条伤疤刻在那里,揭开了皮肉。屋里的女人探出头,蹑手蹑脚走过来,把小白抱走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母亲突然跳起来,咬上了小主人的手,我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讨厌小白的,讨厌他没有睁开眼就得到了母亲所有的爱。

  这次的锁链挂得很高,母亲受了伤,已经跳不动了。她耸拉着脑袋趴在地上,看着小白被带走,发出细若游丝的长吟。她深深看着高墙院落,宽宽的马路,和遥远的河岸,我看见母亲的眼眶里晃着一湾水,荡漾着,砸在她脖子上的锁链上。小主人的手盖在母亲的眼睛上,一会儿就被血水和泪水润湿了。

  母亲这次,没能去找小白。

  小白被埋到了一片阴凉的竹林下边,后来小主人带我去看他的时候告诉我,那里还埋有一只可爱的小鸡。

  那时候小主人蹲着身子往小土丘上撒着蓝色的和白色的小花,女人搬着椅子坐在旁边,我卧在女人怀里,闻着她手指缝里乳汁的味道。小主人问她,“为什么妈妈后来又喜欢太白了,为什么小狗明明死了,太白还一定要把他带回去?”

  那个女人低头看着小主人,轻轻抚摸着我的背,我瘫着肚皮伸懒腰,她的语气和母亲的声音一样温暖,“因为那时候她是一个母亲。”


过不去的河


  后来母亲的锁链长了起来,她可以一直从庭院走到小菜园,中午的时候,母亲会趴在小菜园睡午觉,圆润白嫩的长葱就会用它绿油油的叶子给母亲乘凉,我和小棕就会趴在母亲的背上晒太阳,在母亲睡着的时候偷偷抓蝴蝶。母亲的身体不好,总是吃不下东西,那个女人喂母亲喝药,她常常说,“我从没见过有人带一只狗去看医生。”可后来母亲真的好了起来,我有时抓蝴蝶跳到她的头上,她已经会用爪子拍我的屁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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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将要脱离母亲怀抱的那段日子里母亲没有什么奶水,那个女人总会给我和弟弟带回来另一种填饱肚子的汁液,后来小主人告诉我,那是隔壁老母家的羊奶,那只埋在小白身边的小鸡也是她家的。那段日子我除了在母亲锁链范围之内和弟弟抓蝴蝶,还经常偷偷跑到羊圈里,去看那群羊,我很喜欢那群羊,他们有很多伙伴,他们的母亲还可以带着他们出去玩,可以去很远的山上吃青草。

  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山,那里的青草跟我的腿一样长,那里的小溪比山还要深。一只小白羊总是这样跟我说,我很羡慕他。我常常希望母亲也可以带我去那里玩,或者去河里玩,可我的母亲就只能待在庭院里和小菜园,而那两个地方,我早就玩腻了。

  小棕像只跟屁虫,我走到哪他跟到哪儿,没有一点儿主见。有时候我想一个人玩的时候就会想办法把他甩开,这时候他就会坐在菜园子旁边跟母亲告状,或者孤零零地惨叫,四处找我,所以我只能去哪儿都带着他。

  后来小主人常常去河里抓虾,这时母亲就会允许我和小棕跟小主人一起去河里。母亲总是再三告诉我,不能乱吃东西,我觉得母亲应该告诉弟弟,因为弟弟总喜欢捡垃圾吃,但我没说,我摇着尾巴跟母亲保证,让她放心。

  第一次过河的时候小棕很害怕,我作为哥哥,十分自信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踩着正宗绅士狗的步伐踩到了第一块石头上,像一只公鸡那样扬起了脖子,踮着脚尖,让他看好一条狗应该怎么正确地过河。

  我学着母亲跳跃的样子用力蹬着后腿,像只青蛙一样往石头上跳。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像青鸟一样优雅,青鸟是我偶然看到了一只鸟,我给她起名叫青鸟,青鸟是奶奶给小芍讲的故事里面的鸟,是神鸟,能够跨越千难万险,飞跃群山,传递信件,没有人见过她长什么样子,可她却给无数生灵带来了希望,是我第一次听就喜欢上的鸟,虽然我没有见过她长什么样子,也没有见过太多鸟,但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只鸟比她的羽毛更加漂亮。

  我第一次见她那时候她正从小菜园飞过去,张开着翅膀,她的翅膀比我见过的所有蝴蝶的翅膀都要大,都要漂亮。我常常幻想自己也可以长出一双那样的翅膀,在阳光下泛着碧绿色的荧光。可没等我从幻想中醒来,小棕就叫了起来。我的腿太短了,哪怕我已经使了全部的力气,也没办法抵达那块石头,于是我中途掉落,扑通一声砸进了水里。

  我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我是那样害怕水。

  我在水里拼命扑腾着我的四肢,水还是灌进了我的鼻子里,小棕在岸边叫了起来,他急得四处乱跳,似乎就要跳进来救我,他的爪子已经踩上了石头,我真想骂他一句傻狗,让他别动。可是水灌进了我的嘴里,我只能咳嗽。

  我想如果她是神鸟的话,那她应该也能教会我怎样飞翔,也能让我长出像她那样美丽的翅膀,这样我过河就可以直接飞过去,成为世界上最英俊的飞狗。我一边咳嗽一边扑腾。

  这时一双细嫩的手捏着我的脖子把我从水里提了起来,我像一把撑开在雨里的伞,小水珠簌簌从四角落下,在河水里跳舞。我伸着舌头,用力喘着气,只觉九死一生。没等我喘匀气儿,小棕又叫了起来,他惊恐地看着拎着我脖子的人,往后退。

  我扭头看了一眼,是那个雨夜怪物。

  他上半身裸着,只穿着一个小裤衩。我一眼就看见了他肩膀和肚子上的疤痕,我一时忘记了恐惧,开始挥舞着四肢,用力荡着身子,决心要为母亲报仇,我要咬他一口!结果他提着我的脖子转了一圈,轻轻托着我的屁股,把我放到了岸边,我在草丛里翻了个身,一只蚂蚱趁机跳到了我的鼻子上,我挥舞着爪子,抓了几下,瘫着肚皮喘气儿。

  结果小棕又叫了。

  我好容易坐起来,就看见那个提我脑袋的男孩过了河,正朝小棕走过去。小棕吓得两只前爪刨着土要往上爬,我在河这边拼命叫起来,却不敢再靠近水流一步。这时候我看见小主人拿着红色的小水桶,往这边赶来了。小主人像是一个盖世英雄一样,从小土坡滑了下来,逮蚂蚱似的把小棕放进了小红桶里,小棕两只爪子颤颤巍巍扒拉着水桶,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那个男孩。

  “我想要一只你的狗。”我听到那个怪物说,“随便哪一只都可以。”

  我看见小主人放下了小红桶,一把把那个人推进了河里,那个小男孩四脚八叉掉进去,扑腾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小主人看着他,好像笃定了这个男孩不敢站起来推回来,径直过了河。

  那个男孩坐在水里,浑身湿透了,他哭了起来,“我一定也会有一条我自己的狗。”

  “你不准碰我的狗。”小主人扭头瞪了他一眼,走过来把我也装进了小红桶里,往更远的河去了。我扒着桶沿,看着河里的小男孩扶着石头站起来,往这边看过来,我的脑袋又往里面缩了缩,我再抬起眼睛时,那个男孩已经扑棱了身上的水滴,转身上大路了。


开始的夏天


  我和小棕在一条只有爪子深的小溪旁边被放了出来,一棵巨大的紫色花树垂在河流里,喇叭状的花瓣一路滑到我的脚边,河对岸绿油油的麦地闪着光,金灿灿的油菜花在风里招摇,更远处的山上,翠绿色的树哗啦啦摇着叶子,露出后边一大片雪白的的梨花林,扑簌簌落花,铃铛一般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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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呆呆看着,从没见过这样美的地方。

  等看够了风景,我窝在一棵河边的柳树下,小棕趴在我的脖子上,小主人坐在石头上,摸着小棕的头。我没忍住扭头看了一眼家,只看到一点点小菜园的轮廓,风一吹,一棵树就把她遮严实了。小主人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也看向了那个被杏树半遮未遮的小菜园,母亲正趴在地上,阳光泄在她的耳朵上,像盖了一层金羽衣。

  “汪汪~”我朝母亲的方向叫了一声,小棕听到我的叫声,也扭头去看,朝着母亲的方向叫了起来。小主人把我们两个抱进怀里,她刚刚从水里浸泡过的手凉凉的,搭在我的额头上,“真希望太白也可以来这里玩。”我又叫了起来。

  那个下午我玩得很尽兴,我的四只爪子泡在浅浅的小溪里,冰凉的河水洗去了燥热,从下流一路高歌而上,躲过刺眼的阳光,窜进绿桶似的密林里。

  我在一块灰褐色的石头下发现了两只螃蟹,就兴高采烈地叫着小棕要他来看,因为我从没有在一块石头下边发现过两只螃蟹。我决定要把这两只螃蟹带回去给母亲解闷儿,可转了一圈也不见小棕的影子。我趴在小主人的红桶里一看,小棕正伸着舌头翻着肚皮睡觉呢,一只白蝴蝶停在他的鼻尖上,像是秋天草丛里的一朵白花。好啊,我辛辛苦苦给母亲捉螃蟹,他却躲在这里睡觉!我正想伸爪子一巴掌拍醒他,小主人却识破了我的阴谋,拎着我的脖子把我揪了起来。我立马耷拉下去想要作怪的爪子,抬着毛茸茸的脑袋,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她用她那毫无威慑力的圆眼睛瞪了我一眼,我配合地缩了缩脖子,她这才把我放下,蹲在我眼前戳着我的额头认真地说:“不要打扰小棕睡觉,他刚刚被吓到了,我们一起去给太白摘些花吧,她在家里一定很无聊。”

  我叫了两声回应小主人,但我并不想给母亲带回去花,因为菜园子里有各种各样的花,我每次去河边,也会给母亲带花,小羊去山上给我带回来的花,也全在母亲那里好好保管着。我想给母亲带回去两只螃蟹,我觉得母亲一定也从来没见过螃蟹,我甚至可以想到,母亲看到我衔着两个螃蟹回去时惊讶的样子,她一定会瞪大了眼睛,甚至会问我是怎么抓到这两只螃蟹的,我就可以神气扬扬地告诉她,这是我在很远很远的河里抓到的螃蟹,而且他们在同一块石头底下。然后母亲一定会一脸羡慕,甚至会把我身上的毛舔地光滑油亮,央求我再多给她讲讲小河里的故事,就像我央求她给我捉蝴蝶一样。

  我一想到这些,就迫不及待要捉两只螃蟹回去给母亲瞧瞧。

  我立马朝那两只螃蟹跑了过去,那两只螃蟹抱在一起,依旧在那块石头底下,我拿爪子戳了戳上面的螃蟹,它立刻伸出他的大钳子,我又立马缩回来,他也放下了他的大钳子。但他还是在水里不动,我抬头看了一眼小主人,她正在摘花,我又抬爪子戳了戳螃蟹,这次他连钳子都不举了。我很气愤,我很希望他们被我吓得横着跑起来,最好往不同的方向跑,这样我就可以用妈妈教我的腿法,一爪子一个把他们踢倒按在地上,同时制服两只螃蟹,小主人看见了准会说,“小黄,你可真是一只大帅狗。”

  我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跳舞似的绕着这两只螃蟹蹦了起来,这儿一脚,哪儿一脚,水面像下雨一样哗哗响起来,水花在我的脚底炸开,水流左右摇晃,垂飘在水面的树叶一头扎进水底又不断涌出,小虾小鱼都匆忙逃走了。

  我一直蹦到精疲力尽一头趴在水里,那两只螃蟹依旧纹丝不动。我几乎要泄气了,伸着舌头舔着水,一爪子拍到大螃蟹身上。结果安静的螃蟹突然伸出大钳子狠狠夹住了我的爪子,我愣了一下才尖叫起来,在河里腾地跳起来甩开他们,在河边摘花的小主人扔下花跑了过来,小红桶里睡觉的小棕也被惊地从桶里滚了出来。

  “怎么了?”小主人把我从水里抱起来,我浑身湿漉漉的,往下滴水,“这里的水也不浅啊,怎么会溺水呢?”

  我的脸红了,我根本不好意思说我是因为挑衅螃蟹被夹了。小棕好像看出来了我窘迫的样子,举着爪爪笑了起来,我把头埋进小主人怀里,嘤嘤叫了起来。

  “呀,有两只螃蟹!”小主人抱着我蹲下来,我立马蹬着两条腿往小主人身上爬,唯恐那螃蟹再跳起来给我一下。好在小主人把我放到了肩膀上,低头拿树枝戳着螃蟹,“咦,他们怎么不动,是不是生病了。”小主人说着就要拿手去戳他,我立马扒拉着小主人的脖子叫了起来,“小黄,你是不是被螃蟹夹到了。”

  “汪~”我委屈地叫了一声,小主人笑了起来,“你不是经常在河里捉螃蟹吗,怎么会被小螃蟹夹了,夹到哪里了?”

  我伸出爪爪举到主人眼前,希望用我的伤口让小主人心疼,狠狠报复这两只狡猾的螃蟹。

  小主人握着我的爪爪,轻轻揉了揉,吹了吹,“不怕不怕,痛痛飞飞~”

  我委屈地拿头蹭小主人的脖子,一边拿眼看着那两只螃蟹,小棕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也凶狠地朝那两只螃蟹叫了起来。小主人把我放进红桶里,拍了拍身上的花瓣和水滴。

  “好了,我决定要把这两只螃蟹带回去。”小主人拿起了螃蟹,朝红桶走了过来,把螃蟹举到我面前,“小黄,小螃蟹好像受伤了,你照顾他们一下可以吗?”

  我尖叫起来,扒着水桶蹬着腿要往外跳,小主人拖着我的屁股把我抱进怀里,那螃蟹放进了水桶里。我依旧惊魂未定地抓着小主人的衣服,抱住了她的胳膊,“好了,吓吓你啦。”

  太阳快要落山了,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透过枝叶的间隙,往水里铺撒了满池的星星。我扭头,看见糖浆色的水从上边滑下来,一只青蛙钻了进去。

  主人抱着我,拎着装螃蟹的小红桶,小棕跟到主人身后追着蝴蝶,一边跳起来要抓我垂下来的尾巴,我懒得搭理他,趴在主人的肩窝里,昏昏睡了过去。

  我是被小棕的声音吵醒的。那时候主人两只手抱着我和小棕,提着小红桶,刚上了岸。我看见母亲站在菜园子旁边,正看着我们。夕阳灿烂的颜色把她黄色的毛发染成了橘红色。小主人在路边把小棕放下,我也立刻翻了身子要跳下去,结果一个踉跄,我昏昏沉沉扎进了土窝里,翻了好几个跟头,但还是马不停歇地站起来,朝着母亲跑过去,我一定要比小棕先跑到母亲身边,然后告诉她,我今天被两只大螃蟹夹住了爪爪,小主人还吓唬我,我仅仅是想到母亲心疼我的样子,就感觉委屈再次浮上心头,鼻头都酸了起来,就更快地朝着母亲跑了过去。母亲看我和小棕冲了过来,微微直了身子,岔开两条前腿,我比小棕先扑进她的怀里。

  我一晚上都在告诉母亲那两只螃蟹多么凶猛,他们是怎样挥舞着比我的爪子还要大的大钳子追着我夹,我甚至举起我的爪子朝母亲演示,告诉她当时的情况是多么危险。小棕坐在地上认真听我讲,他的眼珠随着我的爪子移动,表情十分丰富,一会儿耳朵竖起,一会儿嘴巴张起,有时甚至会带着有些同情的目光看着我受伤的爪爪。在我说到那两只螃蟹时,他甚至憎恨且用力地踩碎了地上的土疙瘩。这让我更加激动,越说越停不下来。但母亲始终趴在那里支着耳朵,甚至打了个哈欠,我以为母亲听出来了我的故事是编造的,就越说越小声,最后停了下来,小棕也停下了夸张的动作,看着我,又看看母亲。

  也许母亲是觉得我的故事没有意思。

  我觉得有些难过,耸拉着脑袋,偷偷看着母亲的神色,母亲看我停了下来,就托着我的屁股推到她的身前,舔了舔我的耳朵,蹭了蹭我受伤的爪爪。我突然又委屈起来,嘤咛着朝母亲撒娇,蹭母亲的脖子,小棕也靠了上来,我一把推开小棕,这时候,我只想单独享受母亲的怀抱。

  “小黄是一只勇敢的狗。”我听母亲这么说,她伸手把不知所措的小棕也揽进怀里,“他也是一个好哥哥,走到哪里都带着弟弟,保护弟弟。”我偷看了小棕一眼,小棕也正在偷瞄我,他似乎不明白我突然生气的原因,我把爪子按到他的爪子上,他立马竖起来耸拉着的耳朵,伸着舌头凑上来舔我。母亲把我和小棕揽进怀里,又开始温和地舔舐我们的毛发,我倚靠在母亲的怀抱里,我是如此爱她。

  早上太阳刚冒出头,我就偷偷溜进了院子里,我要去找那两只螃蟹,不能让母亲看到,他们其实没有我说得那么可怕。可我翻遍了小红桶,也没有找到螃蟹。这时候小主人也起来了,她又换了一身新衣服,可能是昨天那一件已经被我蹬得不成样子了。

  小主人凑过来,发现螃蟹不见了。

  “咦,我的螃蟹呢?”小主人看向了我,我立马后退几步,叫了起来,她一定是怀疑我把小螃蟹吃了。

  “小黄,是不是你把小螃蟹吃了?”小主人叉腰站在我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冤枉地都要结巴了,只一味地叫,扒拉着主人的裤腿儿,希望她能相信我。

  还好我们的朝夕相处让她对我的狗品有起码的信任,我小黄从不做偷鸡摸鸭的事情。

  “不是你的话,是谁带走了小螃蟹?”

  “奶奶,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小螃蟹?”

  那个枯枝似的老人背着镢头正要上地,被小主人叫住,我仰头看她,清晨的阳光有些晃眼,我总也看不清她的脸,“那两只螃蟹是一对儿,不能抓,母螃蟹要生小螃蟹喽!”

  小主人哦了一声,我顿时觉得羞愧起来,我竟然差点伤害一个要生小螃蟹的母亲。

  “奶奶,你把螃蟹放到哪条河啦?”

  奶奶指了指门前,“上游大石头旁边有一堆沙子。”

  “那我可以去看看吗?”

  奶奶放下镢头,牵着小主人的手往河里去了,我立马跟上去,过河的时候,我抬头眼巴巴看着小主人,她弯腰把我抱起来。

  我们趟着水往上游去,在一段缓水流的地方,我看到了那两只螃蟹,他们依旧紧紧拥抱彼此。

  “奶奶,他们为什么一直抱着。”

  “因为他们认定了对方。”

  “那等母螃蟹生完宝宝,公螃蟹会跟他一起把小螃蟹养大吗?”

  “不等母螃蟹生完小螃蟹,公螃蟹就走了,不走也要死了。”

  “那母螃蟹怎么办?”

  “她生完小螃蟹,也要走了。”

  “那小螃蟹怎么办?”

  奶奶站了起来,她似乎有些脚麻了,清晨的水流凉凉的,我缩了缩落在水面上的尾巴,“他们顺着小河,游到别的地方,自己长大。”

  “母螃蟹为什么不管他们,她不是他们的母亲吗?”

  “孩子总要离开家,小芍以后也要离开这里的。”奶奶混浊的眼睛看着流走的河水,“村里的孩子,都走出去了。”

  “我不想走。”小主人听着听着难过起来,哭了起来,她一边抱着我,一边擦眼泪,我伸着脑袋舔她脸上的泪水,咸咸涩涩的。

  奶奶笑了起来,抬手擦了擦小主人脸上的泪,“哭什么,不想走就不走嘛。”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小主人的名字,小芍,也是第一次看清楚奶奶的样子。如果说小主人光滑的皮肤是湖面平整的微波,奶奶的皮肤皱皱巴巴,就是一条激流小河密集的脉络。


后来的夏天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小芍离开家去上学了,我很难过,可母亲却平静极了,她说她已经无数次送小芍去上学,小芍每次离开家,都会拥抱她,她都会追着车跑很远。

  我没有见过母亲奔跑的样子,因为那条锁链,也许以后也不会再见到。

  小芍走之前,果然来拥抱了母亲,母亲把头埋在小芍的肩膀上,低低叫唤着,小芍背着书包,又抱了抱我和小棕,女人也蹲下来抱了抱母亲。我的泪怎么都停不下来。车开的时候,小芍趴在玻璃上流眼泪,我和小棕拼命朝着车奔跑,可那车跑得那么快,我一直追到公路的转角处,小芍却已经模糊在了视线里。

  我扭头回去的时候,看到奶奶牵着母亲,正伫立在门前的杏树下,母亲的眼睛像雨水吹过的麦地,卷起一片潮湿。杏树翠绿色的叶子落在老人的肩膀上,滑落在母亲的背上,有一瞬间,我觉得母亲似乎也正像这叶子一样慢慢凋零在泥土里。

  后来的夏天,小芍回来很少,我长大了一点儿,已经可以独自带着小棕去河对岸玩,过河的时候我可以矫健地跳过去而不沾染一丝水汽,就算掉进了河里,河水的深度也不足以淹没我的肚子,但我从不让自己掉进水里,除非我自愿跳进水里。

  那个雨夜的小男孩总是偷偷看我们,有时甚至会带着一些小骨头和炸的小丸子,但我是一只有骨气的狗,所以我每次只吃骨头,而且吃完之后绝不会给他一点儿好脸色,甚至会一脚把其他东西踢开。这时候正在吃小丸子的小棕就会立马停下站到我旁边,学我的样子严肃地把小丸子轻轻推开。但那个男孩的表情还是高兴极了,甚至想上来抱我们一下,这时我就会带着小棕立马跑掉。我回头的时候,就会看到他沉默地站在远处看着我们,他的眼睛,和小芍一样清澈,玻璃珠似的。

  后来即便跑掉了,我也不再觉得开心,反倒同情起来这个曾经几乎要使我失去母亲的人。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的热,我觉得太阳已经可以媲美晌午的灶火了,蒸得狗发晕,我的爪子都要被晒秃噜皮了。

  小棕伸着舌头跟在我身后,央求我去河里玩,那时候我发现河里多了许多脏东西,有时是一个破锅,有时是一件旧衣裳,这些倒还好,最让人讨厌的,就是那些瓶瓶罐罐难闻的气体,我每次都想离这些脏东西远远的,并且会毫不留情地拍下小棕因为好奇伸过去的爪子。

  一次我带着小棕在河边玩,看到一只死鸟,他的头边有一个美丽的小瓶子,白色圆润,小棕最喜欢这些古灵精怪的小玩意儿,立马就要上去摸一下,我拍开他的爪子。

  “你没看到这只死鸟吗,万一瓶子有毒怎么办?”小棕耷拉着耳朵收回爪子,恋恋不舍地被我带离这个地方,小棕一路上对那个精致的小瓶子耿耿于怀,闷闷不乐。于是我决定带着小棕去更远的地方玩——在河流的上游——那里的水和以前一样干净,没有任何脏东西,小棕得知我的计划兴奋地扑到我的身上,用力舔着我的脸颊。

  我们沿着河流去了上游,去了一个从来没去过的村子,那里家家户户都种着梨树,风一吹,漫天的白梨花扑簌簌落下来,像是一群低空滑翔的白色水鸟。小棕兴奋极了,一会儿去抓蝴蝶,一会儿又跳到河里洗爪子,他把自己的每一个指甲都洗得干净透亮。

  小棕这几天格外反常,不是顺毛就是洗爪爪,我是一只不修边幅的狗,跟这样的小棕站在一起,简直就是邋里邋遢。我常常要怀疑,他是不是看上了邻居老母家新抱回来的一只小白狗,那只小白狗的皮毛和母亲的一样洁白,看起来比云朵还要柔软,我一想到这里,就朝着河里的小棕勾起了嘴角,真是一条傻狗。

  我懒洋洋躺在草地上,叼着毛毛草,翘着腿,看着小棕在那里捣拾自己。我眯眼看着蓝天,突然想起了那只青鸟。她是那么优雅,那么美丽,她展开的翅膀,比麦田还要碧绿发亮,上面还镶嵌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绿翡翠,她的胸前是朴实的泥土的黄色,嘴又尖又长,每次她伏低身子在河里逮起鱼的时候,那鱼尾巴甩起来的长长的水线掠过她漆黑的眼珠,像罩了一层玻璃。我常常想象那珍珠似的眼睛里,映着我的影子,她会不会在某次低飞时看到我,在心里想,多英俊的一条狗啊。

  我正痴迷地想着的时候,天空掠过一群鸟,他们张开翅膀,羽毛一般轻盈地划过天空,风托着他们的翅膀,把他们的身影送到远方。我看着,不禁有些羡慕。我多希望自己也有一双翅膀,可以被风托举,在白云上睡午觉,我可以飞跃高山远水,去找她。我想象着,突然在脑海里迸发出一个念头,既然我已经长大了,为什么不出去看一看呢,奶奶说孩子总是要离开母亲的,这里的山和水我已经都看遍了,为什么不去看看外边的世界呢?说不定我还可以遇见青鸟。我想到这里立马坐了起来,但此时天已经黑了。

  我立马带着小棕回家,因为我们从没有这么晚回家过。

  上岸的时候,我看见母亲正趴在门口等着我们,她的锁链早已经解开了,但不知为什么,她再也不愿意离开那个庭院和那个菜园。我常常看见她久久望着小路尽头的方向。我想带她去看看,告诉她小路的那边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大路,母亲只呆呆听着,问我大路的尽头是什么。

  我不知道,就胡乱回答她,“是天。”因为远远眺望出去,我看见天和路连成了一片。

  我想带着母亲去看看,她总也不愿意,只坐在杏树下,有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我和小棕到路上的时候,就猜测母亲已经在那里坐了一下午了,因为她是趴在地上,直到看见我们才直起身子。

  我和小棕走过去,母亲只淡淡看了我们一眼,就转身去了小菜园。母亲除了下雨天是不愿意住在庭院里的,小芍觉得是因为那里有曾经绑过她的链子,可我觉得,那是因为我的弟弟小白是在那里被带走的。

  我直觉母亲生气了,于是就畏畏缩缩跟在母亲后边,一边在心里酝酿,我要怎么告诉母亲我想出一个远门呢,不是像出去玩那样早上出去晚上就回来,可能好几天不回来,甚至可能永远不回来,我要怎么告诉母亲我已经长大了呢?

  母亲趴在地上,小棕跑过去舔了舔母亲的耳朵,母亲迈开了头,我也蹭了上去,和小棕一起给母亲道歉,并告诉她,我们以后绝不会回来这么晚。母亲终于扭过头,她心事重重地告诉我们,因为村上的人越来越少,留下很多狗,最近村上总是有狗莫名失踪,邻居家的老母今天告诉奶奶,这几天晚上总是有狗贩子出没,母亲已经决定要带着我们去庭院里住了,因为狗贩子还不至于敢到家里来抢狗。母亲嘱咐我们出去玩不能乱吃东西,因为最近有很多河边的小动物被毒死。我和小棕点点头。

  晚上小棕趴到我的背上睡着了,我轻轻掀开他,走向母亲,我知道母亲也没睡,她已经好久没翻一下身子了,我凑过去,看见母亲又在看星星了。

  母亲看我过来蹭了蹭我的头,我尝试着像小时候往她怀里钻,我这时发现,高大的母亲,变得瘦小了许多。也许是我长大了,我已经没办法再钻到母亲的肚子底下了,我瞬间难过起来。母亲似乎感受到我的情绪,轻轻蹭着我的额头。我不想再告诉母亲我想出去找的事情,只静静待在母亲身边,不住地轻轻舔舐她的耳朵,她的脸颊。

  在这个夜里,在母亲日渐衰老的身躯里,在母亲狭窄但依旧温暖的怀抱里,在母亲日日夜夜的张望里,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明白长大的意思不是仗着长大为所欲为,而是应该学会守护妈妈和弟弟。

  我看着天空明亮而干净的星星,他们在月亮前面丝毫不逊色,我此时此刻,我下定决心留下,保护弟弟和妈妈。

  这几天我不再经常出门,小棕倒常常去邻居家找小白狗玩,小白狗和他成为了好朋友,他给小白狗起了个名字叫雪花,他觉得小白狗的身体和雪花一样洁白,但我觉得她依旧没有母亲那样无暇,雪花总会落在地上,而母亲虽然是黄色,却没有一丝杂色,落在泥土里也依旧是纯粹的黄色,太干净的颜色。

  小棕告诉我雪花很喜欢他起的名字的时候,我有点羡慕,我又想起了青鸟。

  我想,她会不会也乐意我给她起个名字呢,那我起什么好呢,好像没有什么名字可以配得上她,她那么自由,不该有一个名字来拘束她,而且她飞去过那么多的地方,一定比我知道得多。我常常趴在河边,看着蓝天的方向,每次有鸟群飞过,我就会站起来,我要仔细看看,那里面有没有青鸟。

  小棕常常到岸这边逗我玩,雪花就站在那岸等着他,雪花还不敢过河,她从来没有过过河,我一看见雪花的目光,就会推着小棕要他回去,小棕似乎看出来我心情失落,不愿意走,于是我站起身,我决定教会雪花怎么过河。

  当我这次站到河边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狗了,我弯腰的时候,看到河里自己的影子,四条有劲修长的腿,高大的身子,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身油光发亮的毛发。我站在岸边,像小时候那样曲腿,微微伏底了身子,猛地,我双脚用力蹬地,弹簧一般弹了出去,羽毛一般轻盈地落在河对岸,我一口气跳过了三块石头,直接从河这岸跳到河那岸。小棕紧随其后,也跳了起来,但他的跳不是我这样迅捷轻盈,而是跳舞似的,甚至在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弧度,箭离弦一般滑过来了,在草地上留下几道斑驳的印记,我和小棕站在这岸,两道修长俊美的影子投影到河里,轻轻荡漾着。

  雪花站在那岸,看得呆呆的。她优雅地走来走去,看起来十分紧张,但又跃跃欲试。

  “雪花,跳过来。”小棕在这边喊道,雪花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又退回去,依旧犹豫着,“雪花!”小棕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岸边,他的身子笔直,皮毛被风吹动着发响,像是一杆旗。

  雪花这时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了,她后退了几步,微微弯了身子,做出俯冲的姿势,蓄积力量,猛地,她跳了起来,雪白的身体在空中撑出一把伞,一团雪似的。

  在即将跳过来的时候,她突然低头看了一眼身下,随机像是一把折断的弓,直直落了下去,眼见要掉到一块尖利的石头上,没等我迈出腿,小棕就咻的一声飞了过去,平静的水面瞬间像是投进去了一块大石头,溅起激烈的水花。

  平静之后,雪花趴在小棕的肚子上,她低头看了一眼小棕,轻轻从他的肚子上爬起来,回到了岸边,有些害羞似的偏过了头,用爪子蹭着自己的耳朵,小棕也慢吞吞从河里爬起来,扭扭捏捏上了岸。此时太阳正好,我站在河这边,看着小棕和雪花湿漉漉地各坐一边,他们身上的水,顺着皮毛滑下来,落在地上,蜿蜒成两条小小溪,汇到一起,流进了河里。


独自走过的河

  从此雪花常常过河,也不再害怕掉进水里,只是有时候玩得尽兴,和小棕的眼神对视上,就会害羞似的迈过脸。再或者她让小棕给她抓一只蝴蝶,她就坐在草地上看着小棕蹦来蹦去,可等小棕抓到了蝴蝶,她又会假装没看到似的去看天,哪怕这时的天空连一片云朵都没有,最令我纳闷的是,小棕把辛辛苦苦抓来的蝴蝶递给她时,她又会把蝴蝶放飞,然后又请求小棕去给她抓另一种颜色的蝴蝶,等小棕去抓的时候,她就又坐在那里呆呆地看了。我不明白,她究竟是想要蝴蝶还是不想要蝴蝶,究竟是想要白蝴蝶,还是想要黑蝴蝶,但小棕乐得去抓,我也就懒得管了。

  这天雪花提出想跟小棕去河的上游看看的想法,下游的水越来越脏了,总是有各种垃圾和瓶子。

  小棕很难拒绝雪花的任何请求,尤其是她认真地看着他的时候,小棕就会语无伦次,对于被一条小母狗迷得颠三倒四的小棕,我已经不忍心睁眼看了。小棕答应了雪花的请求就来问我,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跟我去某个地方,我甚至有预感,如果我说不去,他甚至会拒绝雪花。雪花似乎也知道,于是就一脸恳切地看着我。我犹豫着,因为小棕不能永远跟在我身后,他早晚要学会独立,学会保护自己喜欢的人。于是我对小棕说,我答应了母亲中午要回去,并要小棕去上游时顺便给母亲带回来一枝白梨花。

  有白梨花的地方,要走很远才能到,小棕犹豫着,我上前舔了舔他的耳朵以示鼓励。我看到小棕眼里闪动着光,耳朵颤抖起来。我很少像这样亲密地去舔舐小棕,而总是一副威严的哥哥的样子,有时甚至因为母亲对他比对我多的关爱而刻意疏远他,可小棕自始至终都毫不抱怨地跟着我,去任何地方。直到此刻,在小棕不言不语的沉默里,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一个称职的哥哥。小棕擦干了眼睛里的泪花,像小时候那样朝我摇了摇尾巴,围着我跳了好几圈,终于带着雪花上路了。

  我看了看太阳,预测他们也许会在天黑才能回来,我有些害怕小棕会害怕夜里的水路,因为夜里会有蛇出没,小棕从没有独自面对蛇,他甚至不知道什么蛇是毒蛇,如果天太黑他会不会迷路,我犹豫着,偷偷跟了上去。

  小棕一路上都像一条真正的狗那样保护着雪花,在前面探路,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警惕地停下来,直到确定安全才让雪花跟上,以至于有好几次我差点以为他发现了我。他支着耳朵站在那里,我也立马停下,且尽力站在一个他的嗅觉闻不到的足够远的地方,好一会儿,他动了动耳朵,似乎确定没有危险,才继续往前走。一直到黄昏,他们才走到地方。

  为了防止小棕发现我,我偷偷沿着山路走到上游,等到夜晚他们回去的时候,远远跟在他们身后,夜晚小棕走得更慢了,雪花不愿意在小棕的身后,坚持要跟他一起走到前面。于是他们并肩走着。

  一路上小河潺潺,我很少这个角度去看一条河,或者听一条河的声音。我记得我以前是怕水的,并且格外怕黑,摔倒了都要哼唧好一会儿要小芍来抱我,每次过河,小芍总是拿着小红桶拎着我和小棕,走夜路的时候,小芍也会把我和小棕抱在怀里,捂住我的眼睛。

  奶奶看见了总要说,“一条狗这么胆小怎么行?”

  后来小芍走了,我是哥哥,在走夜路的时候不自觉走到小棕前面,在他害怕摔倒的时候,要及时安慰他,再遇到蛇或者其他动物时,要保护他的安全,所以我就从一条连河都不敢过的胆小狗,变成了如今几乎是一条游泳健将的好狗。

  我跟小棕跟到后边就不再担心了,也不再亦趋亦步地跟着他,因为我觉得他也已经成长为一条真正的好狗了。快到家的时候我考虑要不要跑快一点儿,以免小棕回到家看到我不在要着急,没等我爬上小山坡,我就看到小棕停了下来,我也立马停下来。他只抖了抖耳朵,提出要跟雪花在这里看一会儿星星,雪花高兴地答应了,小棕不再扭捏,他坐在雪花旁边,轻轻舔了舔雪花的耳朵,雪花蹭了蹭他的脖子。

  我趁机跑回了家。

  小棕和雪花一直到很晚才到家,小棕送给母亲一支白梨花,母亲看起来十分开心,把梨花枝插到了土里,没一会儿就要凑上去闻一下,我很少看到母亲这么开心了。

  我不再允许小棕时时刻刻跟着我,甚至有时候他跟着我我会生气,这时候他就会悄悄站在原地,看着我走远。我越来越喜欢一个人看天,看天上飞过的鸟群,但我已经不再想自己会长出翅膀,也似乎把青鸟忘记了。

  有一天,我很早就在河岸边感到厌烦,于是回到了小菜园,母亲看到我这么早回来似乎有些惊讶,我趴在她身边,闭上了眼睛,母亲轻轻舔舐着我的脖子。没一会儿,她突然问我,想不想出去看看。我扭头看着母亲,她爱怜地看着我。她告诉我,大路的尽头不是天,可能是更长的路,也可能是海,是森林,你站在远处,看到的永远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要走进了看,才知道到底是什么。

  我犹豫起来,问母亲小棕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母亲说:“你和小棕不一样,小棕的眼睛里是土地,你的眼睛里是天空。”

  母亲说,她已经老了,老到了只喜欢等待,只希望重逢,已经不想再见识什么新东西了。

  母亲鼓励我沿着小溪走,因为河流会永远告诉你家的方向,有河流就会有希望。我想要等小棕回来跟他告别,母亲摇了摇头,她告诉我,一直犹豫的人是走不远的,因为他每走几步就要回头看一看。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于是我出发了,沿着我出生的小溪,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所以我没有看见,母亲站在我身后远望我的目光里全是不舍,远没有她说的话那样决绝,所以我没有看见,小棕总是沿着河流走后走很久的路,却又在天黑之前赶回家,期待一场也许永远看不到希望的重逢。

  

离开与归来


  我沿着河流走了很久,看到了童年时小羊常说的永远看不到另一面的山,他们祖先几辈的羊,从没有一头翻过去看看。我翻过去,看到远处是连绵的群山,也不觉得那山有多么高大了。我沿着小溪走,遇到一条牧羊犬,他告诉我,牧羊就是一件快乐的事,遇到小鱼,它告诉我,游泳就是让他快乐的事,于是我把他吃了,吃他之前我告诉他,填饱肚子,就是让我快乐的事。

  我沿着河流走了不知多久,遇到工厂废水把澄清变得污浊,也看见臭气熏天的池塘。每当这时,我就会忍不住想念我的家,就会忍不住想要回头,可我还没有找到青鸟,我告诉我自己,我至少要找到青鸟。于是我有了目标,就继续上路了。

  我看到路边的小狗捡垃圾吃,我有时也会,因为森林里很难再找到食物,而这里的河流,也很难抓到一只好鱼。我绝不吃不确定的东西,一路上最困扰我的问题就是活下去,我有时甚至会忘记找青鸟,饥饿几乎让我无法思考,我有时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难找到食物,动物都去哪里了?

  我决定再越过两座山,我就要回去了。

  结果等我越过了山,却发现山连着山,于是我不得不爬过许多山,但这些山里的食物明显多了起来,也能遇到更多的动物,等我从一个灌木丛里爬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一条小溪,我觉得惊讶,我很久没有看到这样清澈的小溪。走近了,我看见里面映着一条我几乎不认识的狗,他浑身脏兮兮,散发着不属于森林的味道。我甚至忘记了口渴,迫不及待跳了进去,溪水灌进了我的嘴巴里,鼻腔里,我咳嗽着,却觉得清凉甘甜,如获新生。

  远处一只喝水的兔子看到我,咻的钻进了草丛里,其实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抓她了,而且我几乎忘记了怎么去抓一只兔子。

  我在小溪里洗净了身子,在石头上面晒干了毛发,就又觉得自己是一条好狗了。

  我打算在这里等到太阳落山,然后返航。

  我要回家了,这个思想几乎是一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让我整个身体都战栗起来,家这个字只是在我嘴边轻轻咬着就让我觉得嘴角发麻,几乎要在森林里跳起舞来。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原来我内心如此想念我的家,我的母亲,小棕,还有不知道有没有回来的小芍,那棵杏树,小花园,白梨花,小溪,蝴蝶,家里的一切在我的脑海里上下翻涌。家这个字像是一场海啸,席卷我内心所有平静之地,狂魔乱舞一般肆虐,我的心脏砰砰跳动着,几乎迫不及待要回家了。

  森林里的黄昏跟城市不一样,很安静,我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听到蚂蚱和青蛙在石头上跳跃的声音,听到水流拍打岸边的声音。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我开始后悔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家,一路如此艰难却一无所得,而现在回家,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记得回家的路,因为我早已经因为那些臭味而不愿意沿着小溪走了。

  我闭上眼睛的时候,突然听到振翅的声音,像是夏夜暴雨,涨潮的河水决堤。

  一大群白鸟从森林里倾泻而出,用力拍打着翅膀,飞向远方,森林的树哗啦啦一片震响。我突然想到我在家看天的时候,也常常看到有这样的鸟飞过,于是我迅速跳起来,我要追上那群鸟,然后回家。

  我几乎用尽力气奔跑,我要在天黑之前追上那群鸟,不然我将彻底迷失方向。

  在密林之中我如同一道闪现的黑鹰,不知疲倦。我脚下的土地托举着我,正像是我的蓝天,我几乎在像飞一样奔跑。

  可没等太阳落山,那群鸟就不见了踪迹,我站在山顶,努力搜寻鸟的踪迹,天空中没有一丝痕迹。

  我站在这里直到黑夜降临。

  群星闪耀起来,他们像是无数双眼睛,正望着我,这些眼睛里,也许也有小白的,此时我的心莫名平静下来。我隐隐觉得,我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第二天天色微微一亮,我就出发了。沿着小溪,我得到了充足的食物,我被垃圾折磨的身躯又重新健壮起来。这次小鱼跟我说话,我没有再吃掉他,因为我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也很久没有听到说话声,所以小鱼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认真听着。他告诉我河水底下多么凶险,他告诉我,他希望自己像鸟一样飞翔。我告诉他,我就是一只会飞的狗,他不相信,我跟他说,一直在地上的鸟一定没有我跑得快,土地就是我的天空,一只在水里的狗一定没有一条鱼游得快,河流就是托起鱼鳍的劲风。小鱼不明白,我告诉他,你要自己游过才知道,说完这句话,我就再次上路了。

  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已经隐隐从这座山头看到了家的方向升起的炊烟袅袅的白雾,我下山走到又一条小溪旁,我一眼认出这里的河水就是家的方向流下来的,我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急着回家,哪怕我的心脏砰砰跳动着。

  当太阳的最后一片余晖从大地蒸发的时候,我感受到头顶一片黑影闪过。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乌云,那片黑影却越飞越近,最后停到一段枝头上。是青鸟。她修长的腿紧紧抓着枝干,没等我看清,就再次起飞了,她树叶一般飘到河面上,翻身展翅,又轻轻落回了树枝上。我这时发现,她的嘴里叼着一条鱼,她身姿矫健,虽然腿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修长,她的羽毛上点缀的斑点,像是黑夜停驻的萤火虫,她的羽毛并不是完全的翠绿色,而是混合着黄棕色,灰白色。可我依旧觉得,她是那样高贵,那么优雅,那么美丽。她在树上站了一会儿,又轻轻张开了翅膀,往远处飞去了,我不再看她,我依旧喜欢她。我知道,她就在这片林子里,我可以不必走那么远的路就可以见到她,我突然觉得也许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是值得的,毕竟它告诉我,我心心念念的青鸟,就在我家附近的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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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终于到家的时候,已经深夜了,为了不打扰母亲,我在羊圈里住了一夜,那时的羊圈里,已经没有羊了,我已经记不清楚,我是什么时候跟小羊们断了联系,这里的场景太熟悉了,围栏食槽,以至于我总以为我昨天还仰着头在百蹄之间窜来窜去,今天这里就已经空无一物了。


变故


  一大早我就潜伏在小棕早上常去跟雪花一起散步的地方。那是一条以前很清澈的小溪,河边全是小碎花,配合着绿色的草地,织成了一条绿色的绒毯,现在我只看得见河边的枯草和河面上绿色的水草遮天蔽日,我坐在那里,从早晨坐到中午,燥热使我烦乱不安,我决定回家了。

  在没有越过小溪的时候,我就开始往家里张望,母亲这个时候应该在杏树下边晒太阳,可我这次没有看到母亲,我忍不住加快了步子,用力朝着家的方向跑去,我进入庭院里的时候,看到了那个枯枝老人。她正坐在小凳子上,抚摸着母亲瘦削的身体。

  她远远看见我,眯了眯深陷进去的眼睛,“回来了。”我恍然听到她的声音,还以为秋天来了。

  母亲看见我,没有立刻跳起来,她慢慢从地上支着身子站起来,温柔地看着我,她深情的眼睛里,融合着化不开的悲伤,那样浓郁,几乎要使我窒息。我逃走了,我沿着小溪,四处寻找小棕和雪花,也许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有了新家。我没日没夜固执地寻找,在无数个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里狼狈地逃开,可我找遍所有地方,也看不见他的影子。

  我颓废地趴在小竹林里,小竹林已经小到几乎容不下我的身躯,我趴在小白的小土堆前面,看到旁边又多了一个土堆。

  母亲从杏树下走过来,慢慢趴到我的身边。

  母亲告诉我,小棕在我刚离开家的时候,总是沿着小溪下去找我,雪花默默跟着他,他有时候坐在堰塘边,能从早上坐到晚上,后来河边越来越多死去的小鸡,小猫,小鸟,还有小狗。

  小棕有一天在河边看到一条被毒死的小狗,他开始在河边捡垃圾,因为下游的动物并不知道上游的水有毒,那些垃圾顺着河道漂流,把整条河都污染了,小棕捡垃圾的时候,雪花在旁边看着,后来雪花也和小棕一起捡。河里奄奄一息的小鱼问他,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上游还有更多的垃圾,你捡得永远没有他们扔得快。小棕不说话,小鱼就不停地问,甚至还骂小棕是一只傻狗。后来,雪花忍不住了,她一脚把小鱼按在石头上,恶狠狠地告诉他,就是因为你只会问有什么意义,所以河里现在才只有你一条鱼,你也该和那些垃圾一样去死,这里又不只是我们的家!

  母亲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扫视着一块一块荒草丛生的菜园,已经很少还有菜园里有蔬菜了,荒芜的山岗下,一个破败的砖窑苟延残喘,上面丛生的白色星星花悠悠漾着。也许母亲是想到了小芍,她的脚步丈量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来自不同角落的鲜花,最终都会以最美的姿态,被小芍送到母亲身边。

  母亲说,后来小棕停止捡垃圾了,是因为雪花怀孕了,也是那个时候,狗贩子来到了我们的村子,他们龙卷风一般肆无忌惮,甚至白天闯进没有主人在家的房子,抓走他们带不走的狗。

  雪花被抓住的时候,小棕刚从河上上来,本来狗贩子是想连小棕一起抓走的。我想如果连小棕一起抓走,也许比后来的结局要好。那时候雪花被逮到车上,狗贩子朝小棕走过来,那个邻居家的男孩拿着棍子冲了上去,狗贩子上了车就跑了,小棕在后面追他们,一直追到拐弯的地方,一辆货车从后边拐过来,撞死了他。

  母亲没有详细告诉我当时的情形,也没有告诉我后来怎样,她只是前言不搭后语地继续说,小芍回来过,她和一个小男孩跟小棕一起在河里捡垃圾。

  后来杏树跟我说了后续。那个撞了小棕的车没有停下,小棕被撞出去很远,满身是血,村里有几个人出来了,他们挡住了货车的路,那个货车司机骂骂咧咧下了车,问这是谁家的狗。奶奶慢慢吞吞挪过去,她没有理会司机的话,只自顾自看了看小棕的伤势,抬起头在人群中扫视一圈,视线落到一个男孩身上,她说,应该找一个医生的。

  那个男孩要去找医生,被他的妈妈打了一巴掌,她说,这可是差点儿咬死你的狗。后来那个司机冷笑着看着老人,他说,从没听过要给一只狗看医生。他抓着小棕的腿,把他扔进了河里。他说,地上新铺的路,要干干净净才好看,他说完,人群就让开了,他开车走了。太白去河里把小棕拖出来的时候,小棕已经淹死了。奶奶站在路前看着,扶着弯腰驼背的鬼柳树,嘟囔着,应该给他找一个医生的。

  母亲无论是讲故事还是听杏树说,都是满脸淡漠的表情,似乎在讲一件毫不相干的意外,在听一场毫无意义的死亡。对于我几乎压抑不住的悲伤和绝望,她似乎也有些烦躁,可小棕明明是母亲一点一点用爪子刨坑埋在小白身边的。

  母亲的绝情让我痛心,她局外人的冷漠让我难以忍受,我决定要去找雪花,还有小棕的孩子。杏树一直嚷嚷他就要死了,我踹了他一脚,他说,他要被人砍掉了,我说,没有人会闲着没事跑到一个几乎荒无人烟的村子里,就为了砍掉一棵杏树。可他还是不停地嚷嚷,说自己就要活不久了。我被他惹毛了,几乎不愿意再看见他绝望的眼睛,于是我转头就走,忘记了跟母亲告别,没有拥抱,甚至没有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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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不言的母亲在那时露出了不舍,可我没有看见。

  也许是我离开的背影太过匆忙,也许是我太沉溺于小棕死亡的悲痛里,也许是这里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我决然要离开。我没看到母亲眼睛里的恐惧和渴求,和她欲说未说的挽留。也许她知道,她不可能留住我的,她已经老到随时都会死去,已经几乎经受不了离别了,可她应该也不想我留下看着她死去。那时候的我,已经想不到这些了。

  倘若我知道,那天是我和母亲的最后一场对话,是我和母亲有生之年最后一次注视对方,我一定不会走得那么匆忙,让她对我最后的记忆是一个毅然决然的背影,那她死去的时候也许不会那么凄凉。可我只是头也不回地出走。

  母亲第无数次望着我走远,看着这也许是诀别的再见,她的眼睛里,似乎蕴含着几个夏天的悲哀,让她几乎已经干涸的眼眶里,再次涌出了新鲜的泉水,滑落在腐败的土地上。


回不去的夏天


  我这次离开家有明确的目标,我要去城市里找到狗贩子,我要走遍每一家宠物店,走遍每一个有狗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后来再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壮年了。

  那时我在城市里学会了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在狗贩子的棍棒下逃生,在饭店老板的追捕下逃窜,我几乎忘记自己是一条农村来的狗,我熟悉了城市的生存法则,我也闭上了嘴,不再开口说话,我不知道自己寻找了多久,为了生存,在漆黑的小巷里咬死了多少自己的同类,又怎样和他们联合起来,赶走狗贩子。我目睹无数死亡,看到下水道里腐烂的白猫,也无数次在车轮底下险生,后来一些狗在我眼前被车撞飞,我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愤恨,也不会再不知死活地追赶。

  后来我终于累得活不下来了,有一个人类似乎想要救助我,但我拒绝了,我不愿意再接受他们的救助,也不想对他们表露自己的感激,我已经太累了,虽时值壮年,却已苟延残喘,我感到无比厌倦。

  在我走到一个湖泊边的小镇时,我竟然遇到了小芍,她坐在车里,似乎是要回家,回我们的家。我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想念她,以至于我只是看到一个模糊的相似的影子就迫不及待要冲上去,我多希望她抱一抱我,给我们摘花,在夜里抱着我们讲故事,把我和小棕放到小红桶里带我们过河,我情愿一辈子不会游泳,做一条被人耻笑的狗,只要她不要离开。

  于是我又开始奔跑,这次不是追逐天上的鸟群,而是地上的车,我矫健的双腿如同出弦的箭,在属于我的天空里像一只鸟那样自由地奔驰。我弓着身子追赶着她,引得无数路人侧目,为我加油,我在欢呼声里跑成了一道影子,在村口拐弯的地方我抄了小路,我看到车辆在门口停下,女人牵着小芍和一个小男孩下了车,我沿着小溪慢了步子,踱步回去。这是那只青鸟的林子,我想遇见她,告诉她,我决定这次回来,不再出走了,我找不到雪花,也没有力气再找了,我要留下,守着我们的家。

  我找遍林子找不到一只鸟,于是我去了小溪边缘,那里有很多农田,我觉得青鸟不会到这里来,因为她是一只脚掌都不忍心沾到泥土的,爱干净的鸟,她只吃鱼。

  我走过小河的时候看到一团坨在河里的塑料袋,就拿嘴想把它咬出来,一团腐臭的烂肉味儿在我的鼻腔轰鸣,那是一只死鸟。她的羽毛几乎脱落,眼睛已经松软,整个扎在河里,死状十分难看。我注意到,她的羽毛是绿色的。

  也许不是她,而是另一只别的什么鸟。可她羽毛上点缀的斑点又那样清晰地告诉我,这也许是她。我沉默着看着这团臭肉,好像看着一团珍宝。有风吹过,我身上的皮毛像是要剥离,蒲公英一般飞远。我坐在这里,用爪子在地上刨起了坑,把青鸟的羽毛洗得干干净净,埋了进去。

  我想,她应该这样体面,永远,哪怕是死去。

  也是在那一刻,我理解了母亲看似冷漠的神情下所蕴含的情感,是竭尽所能,是无能为力。

  我回家了,在这样一个夏天,我的脚掌像人一样踩在公路上,沥青路包裹着土路,热气蒸腾出来。路边种满了绿化树,蓝色的铁皮把河流森林与公路隔开,我心里安静极了。走到羊圈的时候,我看到外边有一只小羊,穿着花衣服,而门前那棵整日哀悼的杏树,真的被砍去了。一棵巨大的绿化树将他取而代之。我们小时候常去的小溪上的土坡都被大理石般的石头押紧了,那片门前陪伴我度过无数个夏夜的竹林,已经消失无踪。

  村子似乎明亮了起来,除了河里还有一些垃圾,但我想,那是捡不干净的。我正要进屋,却看见河里一道白光闪过,我走过去,看到了小芍和一个拿着棍子挑垃圾的小男孩,小芍拍着男孩的背,让他别挑了,那男孩不听,越挑越起劲,“我再挑一个嘛。”那个晃眼的白影是一个塑料袋。

  我站在河边,看了一会儿,叫了一声。

  小芍回来是因为我母亲太白去世了,老人终于愿意离开这里了,她们要来接那个枯枝似的老人,顺便埋葬母亲。

  小芍自打看见我,就一直抱着我,似乎害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似的,小芍哀求女人把我一并带走,小男孩也央求起来,女人犹豫没一会儿就同意了,似乎已经在另一个地方定了居。但他们没问过我的想法,我早已经决定不再出走了。我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小芍,我每天都和小男孩一起去河里捡垃圾,小芍只站在岸上看着我们,或者转身离开,我知道垃圾是捡不完的,可只要想到小棕曾在这里没日没夜地捡垃圾,我就也忍不住想来捡。

  小芍和她的家人离开的那一天,我早早地躲了出去,小芍在早上找了我很久,她不愿意离开,后来那个女人和小芍一起留下来又待了几天,但我始终没有出来,小芍在田野里呼喊我的名字,她叫我一声,我就轻轻应一声,可她听不见,她在麦地里失声痛哭。我躲在山里,静静看着她。山里的风被树林遮挡着,没有平地里的那么猛烈,但一起风,漫山的树就哗啦啦地响,我最喜欢听这样的声音,那时候我总觉得,好像还是原来那个夏天。

  后来小芍不再叫我,她似乎知道了我是故意躲着她,她开始在河里捡垃圾,河里的垃圾很多,有时候还有剩饭剩菜,小芍穿着云朵一样洁白的裙子,被污水浸湿,但她似乎毫不在乎,只一味捡垃圾,谁说也不听。

  夏天快要过去了,小芍的爸爸开车来接他们,小芍这次没有闹,她坐车离开了,只是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个小菜园,停留在麦地里,停留在麦地上的山上,停留在上坡上的梨花林里。我一直注视着小芍消失在大路转弯处,眼睛像浸泡在河水里一样湿润,却也无比平静了。

  我又开始了捡垃圾,但我只要一冒头,被人看到,小芍就会回来,所以我总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捡垃圾。

  后来我再没有回家,也就没有再见过小芍。

  以前的夏天是那么短,我和小棕小芍却可以去那么多地方,怎么都不够玩,现在的夏天是这么长,我用一整个夏天只做一件事,却总也做不完。

  我站在小溪边,一嘴一个垃圾往外拖,那个白色的塑料袋滑翔一般越过天空,甩出一道长长的白线,我一定是花了眼,不然怎么会看到有一条鱼从天空中飞过,他是那么矫健,那么优美。可是河里,怎么会有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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