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初到镇上，已经是一天中的傍晚。从城区乘车驶经被高大的乔木林和芦苇丛围着的水泥宽路，路上无一人。夕阳温柔地穿过树草的缝隙频频印在我的侧脸，时间仿佛也在后退，一帧帧，我像在它的线脉上流逝。

直到夜幕中有了一抹月色，北河的湖面波光粼粼像下起了小雨。北河离镇子有一段距离，像一条青绿色的丝带，缠绕着，围裹着。它流得缓慢，缓慢，使人能静下心来跟着它的节拍一起沉入岁月。就在那样的岁月里，升起袅袅的白烟。小镇北河的侧面挨着围墙是一片绽放的紫红色的月季花。花瓣蜷缩在一起，美如少女弧形裙摆的卷边。桥口只有零散散的几棵茂盛的乔木。站在桥中望回镇里，星点的几处橘红，想必是哪家院里石榴树开始了花期。

你是何时踏上了这条小路我全然不知。轻轻地，像这里的风，带着草木的味道来到了我的面前。你生来高大，夏夜的凉风把你蔚蓝的衬衣贴在宽大的胸脯上。我猜你将纽扣解开几粒，让清爽的风抚摸你的肌肤。皮质的裤带围得它们出不去，全都藏在背后。我离你那稳健的步履不到两米的地方走着，头顶的叶子沙沙作响，耳畔淌着水流的愉快声。

我们似乎在北河上相约停步。

对于和陌生人的沉默我是略显不自然的。你没有察觉到我的目光，仿佛没有谁存在。我随着你的视线落在北河的看不见的尽头，那时我并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我是木讷的，蠢笨的。你总让我感觉空气中有一道看不见的遮栏，人只能站在外面看，却别妄想了解那土下埋藏着的根茎。后来我也常常闲步驻足在你的门前。一只鸟，一个路人，一辆车。如不是因为他们，我大概能有机会敲开你的门，去望一眼门内的世界。

我们交往时才知道你十分健谈，你对我的怯懦是青春的羞涩。我们用文字交流，我将你的回信折叠回信封里，像等待一本小说续集似的等待着。门前的刺槐树叶一条条垂下来。阳光的照射下，初夏的风儿暖洋洋的，窗外屋前铺的长条木板上一圈圈叶子间形成的，犹如光晕的影子。风起时，又如似孩童玩耍的泡沫。我就跟着阳光一起融化进你的文字里。

阳子，请让我多叫叫你的名字。你像太阳般炙热，又如月光样澄净。可你的眼里现在常常闪过一片秋天落叶样的忧伤，穿过我的头顶停在北河上颤起一圈圈的涟漪。跟随着你的，是我这片遗留在深秋里的，没有方向的枯叶。

阳子，你走了。我并不快乐却也流不出眼泪。我就在我干调的河床上乘着小舟。窗前的那棵合欢树彻底死了。我疯了，它的叶子还是去年冬天的枯叶。它彻底死了，再也没有粉绒的可爱的花蕊。我痛苦忧郁着。谁也没有来，我就乘着那只破烂旧老的小舟。

这几年我一直在走下坡路，我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就像这棵病死了的合欢树。

我疯了，不能自己，像有人在拨断我的神经。每当我想起你阳子，我觉得这一生就如此的过去。

阳子，你去了。正如春风拂过垂柳。秋天的落叶不会为我停留，戚威地跑向小路。我就在无烟的巷口吹起你心爱的老歌，直到云儿滑下白楼，夕阳在画关于你的旧梦。

阳子，我是个懦夫。我想写下一段文字送给你，以诗的形式。当赤红的斜阳刺穿枯木间零落的蛛网，刺穿信纸。那些文字就洒进你门前的水洼，填平了、溢出来浸湿我的脚步。我陷入了无助的野花的迷香，和失羽的飞鸟昏睡在大地上，我们的胸部落满了雪花。我问岁月的尘土，我何时能拥有你的年华？可凄楚的冬风拂捋麦黄间冷寂的湖泊偷走了我的稿纸。那些文字掉入水中溅起了水纹，碰撞着打湿我的裙边。这是一处铺满鹅卵石的湖畔。我溺入了冰冷的死寂的咽喉，和咸潮的水草缠绵在浅滩。我的身躯沾满了沙粒。我问岁月的尘土，我何时能洗涤自己污秽的灵魂？

阳子，我是个误闯者，盗窃者。我不得不离开，如同马儿被背上的人鞭打而行。我冲破了这枷锁，这古老锈死的枷锁。他像一只无耻的猎犬搜寻食物般将我的嘴唇吻到颤抖。我以为是自己的心在哭泣。他就像一匹饥饿的行走在雪地中的野狼撕扯尸骨。我沉溺在翻滚的浪花里，海鸥将我衔走。我被摔死在礁石上，嘴里想着如同与你接吻般甜腻。阳子，我已是这世间最可怖的一切的奴隶。

这座城市充满着高音，属于你的沉默被湖水的声音打破，船桨把浮萍拨开。每当月色来临，忧伤就爬上我的脸庞。我想到你会送我回家。路灯斜照在你的侧脸，像剪纸上的人物般。阳子，又一个冬天了。我多想和你在这稜稜寒风中相拥，你有如春日在树丛中低头嗅花的小鹿酥麻地吻着我的头发，我的发丝拥有你嘴唇的甜蜜。我多想让你像婴儿吸吮母亲地乳汁般贪婪地亲吻着我柔软的胸脯。你抚摸着它们，犹如在安抚你最亲爱的孩子。我悒郁着。拿东西的手有些发抖，胸口似乎有一头发疯的野兽冲撞着。心神慌乱不能自控，心跳没有加速，可我的意识在飞速的螺旋般地转动。除了慌乱还有急促的不安和恐惧，一时间包裹着我，使我无法平静。阳子，我想把一切都烧毁。来点风，让它狂舞。

阳子，我写的文字只为了怀念你。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会用“怀念”这个词。在将来，这些文字也许会被暴露在光下，而我的罪恶只是一刹那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