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来春去——观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冬之旅·春之祭》

冬之旅 Winterreise

三年前听冬之旅,我说,舒伯特的冬之旅,又淡漠又暖的。那时我对冬之旅在讲什么一无所知,德语歌词对我来说也只是另一种音符了。后来我看了歌词——威廉·穆勒的诗,真的,淡漠的死亡气息,和暖的回忆温度融在一起。自然,淡漠是主旋律。至于为什么在极度孤寂的段落也感受到了暖,大概只是个人偏好,明目张胆地辜负作曲家的心思了。孤独,为什么不是可以享受的状态呢?

晚上躺在床上,打开音乐软件时,总是不由自主地点那张深蓝色的黄标唱片。尤其是第一首,让整个夜晚都变得深邃又温柔。后来我发现它的标题是Gute Nacht——晚安。

这些巧合告诉我,即使一个对音乐了解很浅的人,也可以通过直觉捕捉到音乐中的信息,而围绕着音乐的文字则作为一种印证。

与舒伯特的《冬之旅》中的每一首曲子谈不上熟识,也算见过几面,看舞蹈便不免有些先入为主了。舞蹈选用了声乐套曲中的十首,按照原曲的顺序排列,保留了歌曲本身的叙事结构。它着实很贴合地描绘了舒伯特,从音乐的线条到意境。或许以舞蹈诠释舒伯特是作品本意,或许是编舞家的独立思想我没有察觉到。在音乐的语境下,舒伯特的艺术歌曲已经足够情感充盈的“浪漫主义”了;而在舞蹈的语境下,黎海宁先生《冬之旅》的表达却是收敛而简约的。但把舞蹈和音乐放在一起看就会发现,和舞蹈比起来,哪怕是浪漫主义,音乐到底是矜持的。

在我的理解中,舞蹈《冬之旅》的主线是孤独。舞者总在蜷缩,欲把身体塑造的空间挤压净。似要捧起什么,却两手空空。或许真正意义上的孤独是空虚。一个人待着可以不孤独。你听音乐,舒伯特陪着你。你跳舞,地板陪着你。但当你发现一切陪伴都是无意义的,才是陷入了真正意义上的孤独。

我看到了又一个《客栈》。所谓“客栈”,在诗中实是墓地。舒伯特与穆勒的时代,是很丧的时代。舒伯特的人生,也不是一个“惨”字能够概括的。所以他们唱出的丧毫不做作。三个舞者,辨不清是蠕动的尸体,鬼魂,还是门口苦苦等待的将死的人。是的,也是毫不做作的丧。她们各自蜷曲,但没有夸张的扭曲。走到这一站的人,能做些什么呢。欲死却不能,是绝望之至了吧。对此我不能感同身受,但我无比赞同,悲剧色彩到了深处,反而是平静。从歌词到男低中音、钢伴,到舞蹈,平静得通通透透。

舞蹈的尾声在为孤独作结。在《摇琴人》的吟唱中,一群舞者各自踮脚仰头望天,身体僵直眼神迷茫,独舞舞者远离人群做着相同的动作——不止你孤独,所有人都是孤独的。所有人都是孤独的,所以你不孤独。


春之祭 The Rite of Spring

距尼金斯基的《春之祭》首演一百多年了,数不尽的编导家在编自己的《春之祭》,像打卡似的。观众看《春之祭》,出一部看一部,也跟打卡似的。但大家似乎总也不会厌倦。

黎海宁先生的《春之祭》,能让人嘴角上扬,心里偷着笑。跳出《春之祭》剧情本身,描绘1913年尼金斯基《春之祭》首演的闹剧,已经是另辟蹊径。而作品并没有局限于描述历史与传闻,尤其到了第二部分,又似乎在探讨一个关于现当代艺术浪潮的问题。

舞台空间三分,“观众席”设在舞台后区高处,“观众”(为避免误解,后文带引号的观众皆为舞台上所扮演的“观众”)由舞者饰演;上场口处是“后台”或“排练区”;剩下的大部分则为“舞台”。无比自然地把一切交代得明明白白,却毫无刻意叙事的痕迹,毫不让观众感到智商被侮辱。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只能献上膝盖。

双钢琴版本的《春之祭》比管弦原版“柔和”许多(只是相对来说,实际上还是很激进的,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甚至还有用拳头砸琴键的“演奏技法”),滤去了很多尖锐的铜管声音,即使仍旧嘈杂也不会像管弦那样让人直想逃离。钢琴的颗粒感还增添了一丝戏谑色彩。编舞家对音乐的把控和理解十分精妙,仿佛原曲是为此舞作而设的一般。开头的那个原曲由巴松演奏的段落,竟有了点慵懒的气息,与舞者周书毅(饰演尼金斯基)取自《牧神的午后》的动作很相合。那些有对话特征的段落也被巧妙的运用到“观众们”的纷争中。

《春之祭》的首演,确实是一场好戏。好戏之后,“观众”四散,座椅上取而代之的是戴金色假发套的人偶。留下的人也带上同样的假发套,动作也变得整齐划一。他们是激进艺术变革的拥护者。似乎在暗示:改革成为教条,变成唯一的正义。

现代、当代艺术的精神是打破陈规,是创新。但“现代”、“当代”不是撒泼打滚的幌子。我们不得不警惕,在艺术变革的浪潮中,是否卷入了异物?打着改革的旗号无病呻吟的现代舞作品,或许真的存在。但我们无法判断,是自己理解水平不够,或是仅仅与创作者不对路,还是,它真的在无病呻吟。

 “观众们”每人手中拿着一个红色的小本,一页一页地撕,动作整齐机械。至于小红本是什么,可以是金科玉律的象征,也可能是具体的指代。

后来,我想到了那十年,想到了新民舞蹈节的《浪潮》,想到了“铮治正确”(bdfz梗)……

不是么,有人质疑传统,也就该有人质疑对传统的质疑。



推荐托马斯·F·凯利 著《首演》,第五章详细记述了《春之祭》首演的前前后后,材料充分,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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