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长大了易怀旧。

无意间翻到家乡的一张老照片，不觉就盯了良久。

久违的河，久违的水。

曾以为记忆如清流入海，不复回头，但印记终归是印记。

铭刻在深处的烙印，一旦掀开，一如昨日般清晰。

01

悠悠清水江，水碧弯且长。

童年的记忆，总是带着水的。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每逢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一下课跑回家，书包一把扔床上，拎起泳裤就往外冲，跟上小伙伴，大喊着冲啊，争相着第一个一猛子扎到河水里。

那种凉爽，那种透心的舒适感，是什么都无法比拟的。能够把一天的汗湿带来的憋闷，全部瞬间冲得干干净净。

然后，伸展四肢，放松身心，让若有若无的水的清凉浸润到身体的每一处，解除一天的紧张和疲劳，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水中也是最自由的，想玩三米跳水，想蛙泳，想潜水，想狗刨，想打水仗，或者干脆四脚朝天悬浮水面飘着玩，尽情来施展。

就这么在水里泡上一小时，看着天入黑了，才恋恋不舍爬起来。

而家中，老妈必是准备好一盆酸汤小南瓜，再做上几个菜，搬到庭院树下。水中泡半天，这时早已是饥肠辘辘，手酸脚软。擦干身上，换好衣服，抢过凳子来喝口酸汤，爽！立马又精神百倍了。

然后一家人吃着聊着，吹着凉风，简直是夏天最惬意的过法了。

02

不下水的时候，河边也有很多玩的。

比如搬螃蟹。总觉得抓螃蟹是件很神奇的事情，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下边，你永远不知道会翻到什么。惊喜，就蕴藏在你搬开石头的一瞬间。

无聊的时候，一个人也可以溯流而上，沿河边走个几里路，一直搬到上游。

当然不一定都有所收获，多数时是些小螃蟹，最多时也就几十只。碰见些巴掌大的双螯红发紫的，心头一打鼓，就让蟹给跑了。

但从来不在意数量，也不喜欢吃螃蟹，只在意搬的快乐。

然后是钓鱼。很羡慕那些岩下河边一条凳子闲坐一天的人们的惬意，于是也手痒着学垂钓。

可惜正经的钓竿不会用，挂钩上的石头甩着甩着就不知甩哪去了，也不会放线收线。没办法，只好继续用小屁孩专用钓竿，一根竿吊个浮标挂个钩，骗骗浅水区小鱼那种。

每次出门，都是扛上鱼竿雄赳赳大踏步过去，然后在山水倒影间听着清脆鸟鸣蹲上一天。即便一无所获，也毫不影响心情，依旧开开心心回家。

如果偶然钓上一条两三指宽的鱼，那更是能高兴上两三天。

只要能去河边就好。

03

水能教会快乐，也能领受痛楚。

也是在水里，失去了一个伙伴，第一次感到人生的沉重。

初一时春游，学校让自由活动，于是偷偷拉上几个小伙伴，独自跑出去。兴冲冲走了十来里，一个个筋疲力尽，没看到什么景，只好垂头丧气折返。

快回到镇上，看到河时，兴奋劲又来了。看着浪上水浅，不知天高地厚地提议，趟过对岸去。其他几个还在观望，另一个一直对自己很信任的伙伴也跟了下来。

走了一两米，才发现水的劲无法想象的大，虽只没膝，还没到河心脚就根本站不住了。更可怕的是，想退也退不去。跟着后边的伙伴也一样，身体一直打晃。

终于，他撑不住被水一下冲倒。我想去拉一把，结果也给冲倒，两个人就这么一起急速往下冲去。曾以为自己会水，但在急流中，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么无力。

也是一点运气，给浪带到一个回水处，勉强爬上岸捡回条命。而小伙伴，给冲到不知道哪去了。

就这么神思恍惚地走到学校，焦急赶来的家长们，询问声、呵斥声、痛哭声，响成一片，而我依旧只有恍惚。

几天以后，在下游几里远的河面上，发现了他的尸体。那是我最黑暗的日子。

也从此看到绿幽幽的水，就不自主地感到恐惧。

04

两年时间里，再没怎么敢在河里游泳。

每当旁人在不经意说起他是家里独子，父母如何辛苦，家中如何清贫时，头就不自觉再低一分。无法想象他母亲哭得是怎样的肝肠寸断。

听说找到时肚子鼓得可怕，人也泡得面目全非。

而且，其实他是不会水的。我并不知道。

一直陷入在深深的自责里，一直到初三，才勉强从水的阴影里走出来。

虽然依旧是学校里的骄子，依旧成绩领先，但他家里两年过得怎样，从来不敢问，也不敢去看。

只是深深记下了他的名字，记下了他家的位置。

或许，某一天后，能再来为这个家庭做一点什么。

然后，水也渐渐远离了。

然后，考上了另一所高中，离开小镇，到了另外一个城市。

再然后，家庭离异，基本都不再回这个小镇了，也再也没相伴这样的大河，相伴戏水的日子。

05

到外出求学工作，繁华的都市，干渴的道路，不经意间又回忆起了家乡的大河。

怀念起了那种水里自由畅快的感觉。

初到北京，灰蒙蒙的天空就看得一愣，有些失望。这里有紫禁城，有宽阔大马路，有高墙胡同，有京片子文化，但就是渴。头半年，嘴唇干裂了半年。

于是，没事的时候到处找水。什刹海、北海、未名湖、护城河，有水的地方就常跑过去，走走，坐坐，吹吹河风，感受水的滋润，精神就会舒畅许多。

然而这里的河湖不同老家，下河游泳想都不用想，甚至手伸进水里找找入水的感觉都难。

想着毕业南下之后会好些，然而发现即便到了湿润的南方，只要是大城市，同样难得全身心接触水。

广州工业多，河涌多有污染，稍稍走近一股臭气，黑泥翻滚，若还有下水游泳念头，那真担得上神人了。至于珠江，游泳就罢了。

但不管搬住哪，始终坚持的一条，先看附近有没有水，哪怕是条臭河涌。每日的空气能感受到一点水汽的滋润，总强过没有好。

好的一点，广深近海，怀念水的时候，就去海边看看，或者沙滩泡下水，亦能找找曾经的一点自由感觉。

但终究不是真正的畅快。

06

终于，十多年之后，再次回了次老家的小镇。

车窗外看着不断闪过的一幕幕似曾熟悉的景象，努力回忆，还是没能与多年前对上来。当河流跳入眼帘时，记忆终于被拉开了一些。

水依旧那么绿，那么清澈。不如小时候的世界，原来河流并没有小时想象的那么宽大。但多年再见，心情还是比较舒畅的。

一处处找寻曾经的记忆，忽然发现，别说游泳，河边洗衣担水的都很少。

问了周围人，对方说，这条河也遭遇了上游化工厂污染，曾经河里的鱼也死绝过，现在慢慢恢复了些，但这水说什么是不敢喝了。

不禁有些沉默。

即便偏远如此的小镇，依旧逃不过现代工业的侵蚀。现在的孩子，还有曾经一样的大河的快乐和自在吗？

驻足良久，还是选择了归程。

铭记的该铭记，消逝的已不能挽留。

最后看了下那条河，静静地蜿蜒流淌，缓慢，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