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晨露
1
阿玉第一次走进我的园艺场是在七月的第一天，那天我新开的绿萝园艺场开始插第一茬苗，因为这，我印象深刻，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当时阿玉的样子。
那天清早，阿玉骑着一辆旧式载重单车来到园艺场。她上身穿着一件廉价白色圆领T恤，棉质较薄的那种，隐约可见内衣颜色，下身是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穿一双蓝白相间的网鞋。她个子较高，长发过肩，因为天热，她在脑后扎了个不高不矮的马尾，再将发尾随意一挽，成了一个松散欲坠的髻子。也许是因为个儿高，也许是因为不够自信，她走路含着胸，从侧面看有点轻微的驼背。她见了我有点怯，脸上微微一笑，便露出一排很不齐整的雪白牙齿，而牙齿一露，那种很不自信的神情更是表露无遗。
阿玉是二嫂替我请来的插苗女工。我是第一次办场，诸多不懂，二嫂便兀自替我张罗各种事务。
因为是事先联系好的，二嫂已将工钱、饭食等问题与她谈妥。工资计件，饭食早晚自备，中午园艺场包吃。二嫂说只是阿玉插苗从不割地苗，须得有人帮她从苗棚里割出地苗才行。我说这没问题，让长期工阿兵去割就好。
自此，阿玉开始了在我园艺场的插苗工作。她每天早上七点左右到达园艺场，中午不回家，她就和我一起吃，午饭后稍微休息下，便又开始工作，直至晚上七点左右离场回家。
2
阿玉原是二嫂的插苗女工。
二嫂的旧园艺场就在阿玉的村子边上。有一年八月，绿萝地苗长势旺盛，产量极高。所有园艺场都在招收插苗工，八月底本来就是插苗工短缺的时候。那时假期刚过，学校开学署期工都已归校，看护孩子的老人也随学生离开，就连平日歇档的菜场女工也已回归莱场种菜。
在这种情势下，着急忙慌了的二嫂到处吆喝着需要插苗工。阿玉那时正在一家手袋厂做工，因为厂家生意惨淡，隔三差五的放工人大假，正在休假的阿玉不知在哪儿听到了二嫂的需求，便寻来了。尽管阿玉是新手，因为离得近，因为人手不够，所以二嫂留下了她。阿玉有点木讷，二嫂费了好大的劲才教会了阿玉插苗。尽管阿玉学会了插苗，可她插出来的盆栽样子并不好看，二嫂曾一度担心阿玉插的盆栽会不会出苗，故而将阿玉插的盆栽专门摆放在一个地方。可事情有点出乎意料，后来的结果是：阿玉插的盆栽长势良好，出芽率高，而且几乎盆盆一样，特别均匀。二嫂分析，这可能是阿玉插的条数足够，交代她插足五十五条，她就边插边数，盆盆一样多。而有些插苗老手不愿意点数，只凭感觉判断是否够数，还有些取巧的甚至故意少插二、三条，以提高计件数量。
因为这样，二嫂喜欢上了阿玉，再插苗时又去请阿玉，阿玉也索兴辞去了手袋厂的工作，一心一意帮二嫂插苗。只是让二嫂感到奇怪的是：阿玉只给二嫂插苗，附近的园艺场请她，她一概不去，即便是空档期二嫂给她介绍下家也照样不去。这次来我园艺场是二嫂反复强调是她亲妹妹才过来的。
3
阿玉很少说话，她一来就坐在插苗处埋头自己的工作，断苗时与插苗女工偶尔搭讪几句，一到插苗便全神贯注，左手递苗右手接过插入盆中，嘴里念念有词地小声数着：“1、2、3……
你不用去数她插的盆栽条数，反正每盆不少于五十五条，也不多于五十七条。五十五条是绿萝盆栽180规格的行规，多出的两条是阿玉看插足条数后的盆栽中间的空间位置多少而添加的。
阿玉有些木讷，不善言辞，即便是和我一起吃饭，两个女人之间也好像有点不自在，话语极少，只有在二嫂过来时，话才稍多，偶尔跟二嫂打趣几句。
4
有天下午，阿玉正和二嫂说着话，来了一个送肥料的男性老板，见我们在，便走了过来闲聊。那人还没开囗说话，阿玉立刻住了嘴，低头自顾忙起来，别人说什么她全然不顾，那样子像极了旧时怕见生人的小媳妇，忸怩着呢。我很诧异，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表现呢？
二嫂说，阿玉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你知道她的经历便不难理解了。二嫂说，阿玉在她那儿插苗久了，便与她熟络起来，看二嫂面善，就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二嫂，并问二嫂如何看待她的事。
阿玉说，她年轻时候去她大姐家带孩子，她大姐那时刚生完孩子，身体有恙极度虚弱，所以母亲便专门派了在家待业的她去帮大姐的忙。就在这帮忙带孩子期间，姐夫爱上了小姨子，并且二人之间有了实质上的肌肤之亲。可是，有大姐在，阿玉不管怎么着也不敢妄想姐夫娶她。后来，大姐不幸病故，阿玉心中才升腾起希望，掩埋大姐后，便日日巴望姐夫娶她。在期盼中等待了五年，阿玉始终没有等到她期盼的那句话，倒是等来了姐夫再婚的消息。阿玉的心死了，自此不肯言嫁，不管多少三姑六婆给她张罗婚事，阿玉一概拒绝。不明就理的母亲恼怒了，弟弟也因她自梳不嫁觉得无颜。阿玉不听任何人的劝告，一意孤行地独自搬到自家的一间矮小的旧屋居住，自我封闭起来。
阿玉给二嫂讲了她的故事后，曾悠悠地问二嫂：姐夫既然爱我，为什么就不愿娶我呢？姐姐已故，姐夫娶小姨子的事不是没有，他怎么就不为所爱之人努力一把呢？……姐姐会不会知道我和姐夫的事？姐姐是我害死的吗？她在阴槽地府会不会记恨我？……
听罢阿玉的故事，我唏嘘不已。可怜的阿玉因为年轻时的一段错爱而遗误了终身，善良的她直到现在，她都还没走出那段阴影，生活在自责与被弃的桎梏之中。
知道阿玉的故事后，我跟她说话做事都是小心翼翼，心怕一不留神触及她的雷区。二嫂也一再嘱咐我别在阿玉面前表现出知道她的过去，千万不要在她面前谈及婚姻家庭的事来，更不要开给她做媒介绍男人的玩笑。
5
俗话说哪壶不开提哪壶，阿玉怕什么，偏偏就有人提什么。
一天午后，阿玉正低头认真地断着苗，因为不用数数，她偶与也和另外一些插苗女工说上一两句话。这时，隔壁园艺场的老板娘端着饭碗过来了，她吃着饭在阿玉身后站定，便打趣道：“与老公吵架了么？怎不见你老公过来帮忙？别的女工要么有男人帮忙，要么有男人接送，就你一个人单来独往的，怎么回事呀？”阿玉闻听此言，一下子急红了脸，极不自然起来，她嘴唇发着抖，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大家又听不到她的一点声音来。
我在旁边看的着了急，赶紧替她解围：“阿玉单打独斗，女汉子呢！哪像你呀非得傍个男人，好像这世间没了男人咱女人就不活啦！”
我的话一出，阿玉似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她刚才煞白的脸色稍稍缓和些，一旁的插苗女工也适时地补了一句：“就是，就是，我们老板娘就一个人独自打理园艺场呢！”
我赶紧和隔壁老板娘拉上话，阿玉也飞快地放下剪刀不再断苗，而是拿盆子装了椰糠，嘴里念念有词地数着插起苗来。
6
也许是因为这一场救急解围，也许是因为相处久了相互熟悉的缘故，阿玉和我的话渐渐地多了些。她的话语之中虽然没有感激之词，却处处透着感激之情，我能感觉到，她其实是用自己言语的增多来表达对我的感激与信任。而这却更能让我感觉出她的无助来。
从阿玉渐渐增多的话语中，我捕捉到了一些她生活的信息。
比如说她本能地抗拒男人，有男人的地方她从不去凑热闹，陌生男人跟她说话她几乎从不搭语，自己更是从不主动搭讪陌生男人。如果搭讪某个男人，除非是熟悉到一定程度。比如我二哥，她给二嫂插了二、三年的苗，见了二哥才会主动搭话。
比如说她习惯一回到家便将院门紧闭，一个人在里面洗衣，做饭，看电视，睡觉，只有第二天出门才会打开院门，所以她的屋子便是实实在在的“我的地盘我做主”，她从不让外人（除她自己以外的人）进入她的领地。
再比如说，她不给人插苗时便会和村里几个老妇人搓搓麻将，玩玩牌，玩烦了就去镇上的以前做工的手袋厂领些活儿回来做，不过，挣不了几个钱。
……
阿玉除了用她独有的方式感激着我外，还有另外的方式。她渐浙地隔三差五地从家里带些蔬菜来，有时是茄子，有时是青瓜，还有豆角等。我叫她不用带来，说我去买就好，她不听，说是自己地里种，少农药、化肥，应该好吃。另外，她偶尔也会帮我带早餐回来，是她在来时的路边莱市口买的。我一大早从棚里干活回来，早餐便在厨房里放着。不用动手做早餐，就有现成的吃，感觉轻松了许多。我一人独自打理园艺场，虽然请了长工、短工，可其中的苦与累，没办过园艺场的人是体会不到的。阿玉的细心让我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的心暖暖的。
不知不觉中，我和阿玉相互扶持过了些日子，有种感觉，她越来越依附于我，当然，这种依附纯属感觉层面的，实际上，我什么也帮不了她。她的心依旧溺着水，走不出过往的阴影，我徒有同情之心，却找不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唯有唏嘘概叹。
7
阿玉天天照常来插苗。她每天所插盆栽数量并不多，大概也就一百三十盆左右。就她这数量顶多算一般般而已。她从不加班，到点就离场回家。不像别的女工那么拼命，有些女工早上六点到场，晚上八点才收工。离园艺场近的，像蔗糖姨、阿香她们干脆晚饭再来插一两小时，到九点多才回家洗洗睡。阿玉不加班，自然对钱看得不是很重，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要这么多干嘛？其实，我知道她这话隐含着的潜台词是：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她的心依旧被绝望浸泡着，哀大莫过于心死，看不到明天，也无意为明天为下一代奋斗。
我找不到安慰她的话语。
听二嫂说，四十余岁还孑然一身的阿玉，偶尔还有人来给她做媒，附近也有一些离异或上了年纪的单身男人找上门来，但阿玉一口回绝，她的理由是：我一个没有姿色的上了年纪的老女人，谁会看上我呢？看上我的无非是离异者或光棍汉。离异者中家境好的，他选择的空间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家境差的，家里有孩子，将来家庭关系复杂难处理。光棍汉吧，肯定不是什好鸟，否则怎么会一大把年纪还光着呢？反正能看上我的男人是上了年纪、家境又不怎么样的老男人，我何苦嫁过去给人做免费保姆？为了拒绝男人，她对外宣称：没车没房者，一律免谈。这样一来，原本有意于她的人都望而却步，不再前往，但也因此省却了阿玉不少的麻烦。
8
算算日子，插苗也有一段时日了，棚里地苗所剩不多，要不了几天就得呜锣收工了。阿玉叹息着说：“开心的日子总是过得那么快！”她说，插苗:的日子是最开心的时候，做着事，挣着钱，还能与人说上几句话，不知不觉中一天又一天。自然，她的话语中透着无限不舍之意。我趁势说给她介绍个下家去插苗，那个老板也是我们村里的人，他的园艺场离开阿玉很近，就在二嫂旧园艺场斜对面不远。我说，老板人很好，也缺人手，最重要的是老板娘可以给你割出地苗来，要是别的老板没人割地苗还不愿意接收你呢。阿玉听了有些开心，但还是顾虑重重的样子。我说你放心好了，我这边一插完就带你过去，我会把你的情况跟老板讲清楚，都是熟人介绍，老板会乐意接收的。阿玉这才说那就试试。
插完苗，我逮了个空带阿玉去见了我们村的那个老板，我把阿玉的情况跟老板一说，老板自是非常乐意接受。自此，阿玉又有了一家插苗新去处。
9
以后便很少见到阿玉。我的园艺场虽然苗插了一茬又一茬，来来往往的插苗女工不断更换，阿玉却再没来过。一来，阿玉不割地苗，我后来又辞退了长期工夫妇，所以没人给她割地苗，加之她的住所距离我的园艺场还是远了点，她骑自行车来插苗于她于我都不是最好的选择。二来，阿玉没有手机（她在手袋厂做工时本来有手机的，后来丢了，她说她的手机就是用来向厂里请假和接收厂里公告信息的，平时也没人联系她。做插苗女工后，用不着请假了，故而一直未买），想要找她还得亲自上门，否则无法联系。
有一天，我很早去菜市，不想在路上偶遇了阿玉。
她还骑着那部老式载重单车，踩得飞快，见了我，一个急刹。她满脸兴奋，欢快地叫着“老板娘，老板娘”。我们聊了一小会儿，她告诉我她的近况：她还在我给她介绍的老板那儿插苗，老板一家人很好，待她不错；她最近新购了手机，方便与人联系。她还记下我的号码，也要求我记下她的手机号。末了，她还问及二嫂近况，我告诉她二嫂已将旧园艺场转手他人，现在一心一意打理着与我相邻的新场。她说那就好那就好。
临别时，我说：“阿玉，换个电瓶车或摩托车吧，出门更方便快捷！”阿玉使劲地点头，嘴里说着感谢与祝福的话，慢慢骑车离去。
10
之后就真的再也没见过阿玉了。
一年后，我将绿萝园艺场转手他人，选择再去经历另一种人生。在此之后，阿玉的所有消息都来自于仍在坚持做园艺的二嫂。二嫂说，阿玉还在我介绍给她的那位我同村的老板那儿插苗，那个老板后来又购置新的园艺场，阿玉插完了新场，又插旧场，中间没多少的停歇时间。她的收入比之于手袋厂稳定，而且提高了不少。她也真的买了电瓶车，出门一阵风，见了熟人，满含笑意，乐观了不少。
听闻阿玉的近况，知道她的状况越来越好，我心里由衷地感到安慰。
阿玉是我做园艺场三年来碰到的插苗女工之一。如果说绿萝园艺场是铁打的营盘，那插苗女工就是流水的兵。三年来，我接触到了许许多多的插苗女工，她们或许各自的境遇不同，但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她们淳朴善良，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尽管命运不公，让她们遭遇了本不该遭的罪，但她们隐忍而坚强，不怨天尤人，努力地改变着自己的生活。
她们，让我看到了向上生存的力量；她们，让我感受到不屈于逆境的韧性。而这，不正是我们每个人所需要的么？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