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首歌

1.

文娟是个早产儿。

她爸爸纪东是我们镇中的物理老师,妈妈张兰是纺织厂的工人,这种组合在当年乡下、镇上都是让人羡慕的标配,因为两个人不仅吃国家饭,还都有宿舍分。

纪老师不是我们本镇人,他老家也属于我们县,却距离另一个城更近。据说家里兄弟姐妹很多,没等纪老师高中毕业,他的房间就被某个哥哥做了婚房。

张兰孕期反应强烈,回乡下娘家待了两个月,不知是躺多了,还是受了什么气,人变得恹恹的。周围人就劝她,没事还是出去多转转,哪怕去厂里和人聊聊天,也比闷在家里好。

那时的乡下人还不知道有产前忧郁症这种说法,不过是按照老经验说话做事。正好呢,学校和纺织厂靠在一起,早期乡下的学校管理不像现在这样严,有时候附近的老师们上上班还跑回家做农活。

于是纪老师就把老婆从丈母娘家接了回来,他也不做班主任了,每天开开心心地陪着张兰往返于学校和纺织厂之间。这样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暑期来临时,张兰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孕吐也终于消失了。

大家为此庆幸的时候,某天傍晚,散步回来的张兰却被一只不知从哪里窜出的大黑狗吓了一跳,不小心拐了脚,跌了个跟头。还好纪老师就在身旁,赶紧把她送到医院,疼了一夜后,张兰于次日中午生下了七个月大的小文娟。

生了孩子,后面顺理成章地就是坐月子了。在医院里的前一周还好,当时的人生孩子还不太愿意去医院,所以病房的空地方足够大。张兰的母亲、纪老师的大姐姐就住在医院内,一个照顾张兰,一个照顾小婴儿。

不管怎么说“七活八不活”,小文娟还是实在太小了,人人的注意力都在婴儿身上。孩子小,不会吸奶,每次只能煨些米汤来一点一点地喂。又是大夏天,一次不能煮太多。同时孩子哭了闹了,大人们都很心慌。

所以对于张兰就难免有些疏忽,这也怪不得纪老师,更怪不得帮忙服侍的两个年长者。每天有肉吃,脆饼、鸡蛋、红糖都不缺地堆在床边,还有两个人的同事朋友们送来的麦乳精,不知道纺织厂哪位领导出差带回来的水果,也被工友们淘换了送了过来。

张兰的母亲看到这些,就抺着眼泪直说张兰:“你是丢进福窝里了,女婿脾气好,性格好。虽然婆婆年纪大了,帮不上忙,可是她跟着你大伯子过,也不来烦你们。几个大姑姐心也好,你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何必在乎你嫂子说的几句话。再说,她说的也不算错,男孩是比女孩强些,柱子也是你亲侄子,当初你能上学还不是靠你哥挣的钱。”

张兰并不开口,老太太一个人嘀嘀咕咕,最后还是大姑姐假装过去问小孩的事来解围。后来,做姐姐的也把这事告诉了弟弟,但是纪老师没在意,母女俩说点闲话,有什么要紧,他正忙着搬家呢。

开始以为多个小孩,不过多放个摇篮,也占不了多少地。等孩子生下来才知道,光大人小孩的吃喝拉撒就添置了不少东西,如果再来个亲朋好友探望,宿舍里几乎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怎么办呢?正巧,有位刚刚结婚的张老师也想到这个问题,他老婆也是纺织厂的工人。于是两位老师商量着,就把四个人的宿舍私自调整了,张老师家住纺织厂,纪老师住学校,这样每家在一个单位就有了两个房间。

然后又和左邻右舍打招呼,请求调换,宿舍大小配置一个样,同事们碍于面子也勉勉强强答应了。不过纪老师不可能只整理自家的东西,也要时不时地帮邻居搬搬抬抬,三五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等家里都顺好了,纪老师高高兴兴地接了妻子女儿回到家,这才发现张兰真的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整天躺在床上一句话都不讲,也从不看小文娟一眼,更不要说抱抱孩子,亲亲她了,笑脸都没有一个。

东托人西托人,终于请到一位有名的老中医,接到家里来把了脉,老人家说:“这种现象(不喜孩子)虽不多,也是有了。受了惊吓和刺激,她这样还是轻的,生活能自理,也不癫,倒也不需要多吃药。家属多陪陪多开导,还是有希望恢复的,她不想做的事千万不要强迫她。”

能有什么办法呢?丈母娘觉得理亏,带着张兰的嫂子来实实在在地照顾了一个月,第二个月几个妯娌和姑子又轮流来了两三天、三五天地糊弄了过去。张兰已经知道去上班了,平时除了不理文娟,也是安安静静的。

纪老师的大姐姐为他着急,纪老师倒看得开,反劝大姐:“这也没什么要紧,开了学,学校里有食堂,中午多打点,晚饭就有了。文娟现在睡得多,以后我上课时请同事帮忙看着点就行。”

“满了周岁看你怎么办?又要上课,又要改作业,孩子一哭闹,怎么能安心?小弟,你怎么这么命苦,从小没了爹,现在老婆又靠不住。”大姐直淌眼泪。

纪老师却笑道:“没有爹,我还有娘。哥哥姐姐不也把我拉扯大了,还送我上了大学,村子里哪个有我工作好?兰兰不过心里有疙瘩,但也一天比一天清楚,说不定哪天就好了。我家文娟更是命大,除了伯伯姑姑疼,还认了两个姨妈,都抢着要喂她。”

这一说,大姐也笑了:“我家文娟就是惹人疼,才两个月,比足月生的都养得好,又白又胖,笑起来叫人的心都要化了。”

2.

文娟长大后听这些话耳朵都听出了茧,但每次听到还是心花怒放。

她觉得身边就没有人不喜欢她。在学校里,谁家做点好吃的,都不会忘记送给她。星期日,老师们喜欢到她家来打打牌、下下棋,她迈着她的小胖腿拿烟端凳忙得团团转,大家都会夸奖她。

白天小哥哥小姐姐们去上学,晚上回来做作业时,也会给她纸,给她笔,让她坐在他们旁边画画,作业做好后,还会讲故事给她听。

等她上小学后,她只有晚上才有时间跟着爸爸一起去上课了。仍然是有时她待在办公室里写作业,只是看的书从连环画换成了课外书。有时候她还会去教室,爸爸在讲台上批改卷子,她在教室内转圈圈。大哥哥大姐姐换了又换,但他们都会和蔼地和她说话。

文娟家的亲戚特别多,四个亲伯父和三个亲姑姑,还有许多堂伯堂叔堂姑,和她同辈的孩子更多了。每年过年过节就是她特别开心的时候,可以跟着哥哥姐姐们疯玩,而且返校时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可以带回来。

有炒得香喷喷的花生、瓜子,有晒得红通通的甜枣、柿饼,有煮得冒油的咸蛋、香肠。一家一点,就有不少了。一回到家,文娟就把它们一个个地分配好,她要送给学校的老师们,送给小时候她吃过奶水的两个姨妈,送给照顾过她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甚至还有住在不远处的外婆和柱表哥。

想起外婆,文娟就不太高兴。五十多岁的外婆没有后街五保户陆奶奶年纪大,但看上去却比陆奶奶大了十岁不止。花白的头发,满脸哀伤,和爸爸说话时,总是小心翼翼的,文娟看了心里不舒服。而且她见到柱子,就会想起五岁那年,柱子偷偷对她说:“姑姑,就是你妈妈早死了。”

文娟不明白,回到家问爸爸:“妈妈经常寄东西给我,为什么柱子哥说我妈妈死了?”

爸爸说:“大人生气时就会胡说,也许是说就当她不在了,小孩子听错了话,会错了意。”

文娟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当她不在,为什么要生气?”

爸爸的声音有些低沉:“因为你妈妈好长时间没有回来了,外婆特别想念她。大人有时候没有办法,只会骗自己。”

文娟虽然还是不懂,但是她知道妈妈并没有死,已经不愿再想这件事了,不过她还是问道:“妈妈为什么不回家,我不想妈妈,爸爸你想妈妈吗?”

“你妈妈生病了,到远处治病了。不管你想不想妈妈,妈妈每天都很想你,你看妈妈寄了这么多衣服、玩具,还有连环画给你,妈妈很爱你,我也很想念你妈妈。”

文娟一面觉得爸爸说得对,一面又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她终于把自己弄糊涂了,想了半天,忽然问爸爸:“爸爸,如果生气了该怎么办?我觉得我今天在外婆家很生气。”

“如果什么时候我们不开心了,那么,就想办法去做开心的事,你觉得做什么事最开心呢?”

“听爸爸唱歌。”文娟立即回道,然后又问道,“我小时候真的一听爸爸唱《阿里巴巴》就笑吗?”刚说完,她就捂着嘴巴呵呵地笑起来了。

纪老师也被女儿可爱的样子逗笑了,他抱起女儿,把她放到另一张椅子上,回忆道:“是呀,生你的那一年过年,也不知道你唐叔叔从哪里弄来的旧唱片机,里面就有这首《阿里巴巴》。这么欢快的歌曲,让人一听心里就开心,我就经常放着听。第二年冬天里,你吃坏了什么闹肚子,半夜到医院打点滴,你是肚子又疼,手又疼,哭闹不休,急得我呀都想哭了。抱着你,嘴巴里不知怎么回事,就唱起了’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你听着听着就笑着睡着了。”

纪老师说完就去瞧女儿,发现小女儿已经在椅子上打瞌睡了。

纪老师天生有种大事化小的本领,他天天开开心心的,就希望女儿也能活得开开心心的,然后他看到女儿每天快快乐乐的,所以他也就以为女儿是个快乐的小天使。

在这样的氛围里,文娟还真是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她十五岁的生日。在这十年里,她也曾疑惑过那位总是不停寄礼物给她的妈妈,为什么不能回家乡?她倒不怀疑妈妈对她的爱,因为那些礼物都不是想买就能拥有了,可能妈妈这个词对她来说还是个符号,她没懂得这里的区别。

别的孩子从妈妈那里获得的爱,她从爸爸那里得到成倍十倍的都不止。她平时最大的烦恼要么是考试没有考到第一;要么是堂哥堂妹越来越大,每次下乡只带作业本或者铅笔橡皮作礼物太不像话了。

这在爸爸那边都不叫事。下雨了,听着歌,下盘棋;雨停了,唱着歌,去捞鱼。你说没考好难受,没关系,周日去游湖,假期去顾家岱看草垛,我们散散心去。没有合适的礼物送兄弟姐妹,没关系,傍晚的时候画幅街景,空闲的时候做个书签。

当然是文娟你自己做,自己画。当然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画陆奶奶家养的母羊也行,文娟,你生病时还吃过那只羊的奶呢。陆奶奶裹着小脚,煮好了羊奶,颤悠悠地送过来,你星期日要去多陪陪陆奶奶说说话。你还想画东街转角做烧饼的老卢和他家的老炉子,好呀,明早我们就去画。

就是这样的生活,文娟哪里有空去忧伤什么,一个长期缺席的人,在简单幸福的生活里并没有那么重要。爸爸把妈妈寄回来的钱一分为三,一份当年就给文娟花掉,一份留起来说留着文娟以后长大用,还有一份就要送到外婆家。

3.

小的时候,一年要去外婆家三五次。上了初中后也就过年时去外婆家拜个年。外婆早已不对外孙女说女儿的事了,从前是女婿不喜她对小孩子抱怨,现在她更关心女婿这个半个儿了。

文娟十五岁的这年腊月二十八夜,饭吃完,丈母娘向女婿纪老师敬了一杯酒,她激动地哆嗦着一口就喝掉了,她招呼着女婿“坐下,坐下”,然后她说:“纪东,自从你娘不在了,我就真把你当我另一个儿子了。就是文娟,文娟她也比不上。”

纪老师看着老太太老泪纵横,忙要上前劝她。老太太却挥挥手,让他坐:“你坐,你坐,这会儿就我和你。今天你一定要让我把话说清楚。我养出这个女儿,其实我不配当你娘,不配你隔三差五地来看顾。”

纪老师忙说:“娘,我是真心来……”

“我知道,我知道。”老太太说,“你是新式做派,其实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临老能来瞧瞧我也就罢了。你是想兰子不在家,你常常来看看,心里也放心,我明白的。”

“东子,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只是我心里煎熬。兰子不配做你的妻,她有家不能照顾,她也不配做文娟的娘,她生了不会养。现在我也听人说多了,我不懂这个症,那个症,我就是想不通,到底哪里亏了她。那个年代那个姑娘家能上高中,偏她上了;为了她能进厂,把她嫂子的嫁妆都做礼用了。说两句让她以后对柱子好点,也不是多大的罪过吧?”

“农村人谁不说娘家侄子,命根头子,就是说的不中听,你当耳边风吹过就算了。再有她嫂子也不过问了两次孩子要在哪里生,你也知道的,没有人生孩子在娘家生的,这话我还是认为问得不过分。她嫂子就是操心的命,她还说你们家离得远,你们有事她要搭把手,早点想好早点安排顺当了。”

“娘哎,”纪老师叹口气说,“兰兰不是因为这几句话,更多的是对我,对她自己没信心。她胆子小,又想得多,才钻了牛角尖。”

老太太仍然坚持说:“不管怎么说,总是我生出了这样一个人,是我做娘的对不起你。”

纪老师忙喊道:“你这样说,让我往哪里坐?”他看了一眼早已眼里含泪站在他身后的文娟。

他拉过文娟,对老太太说:“你看在文娟的面上,也不能这么说。”

老太太也瞧一眼文娟,抹开泪说:“好,从前的事就不说了。今天我们就说说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

“是呀,以后的事。”老太太幽幽地吸了口气,叹道,“文娟,你也坐,就坐你爸旁边。”

她隔着桌子望着两个人说:“东子,再过两年,你就四十岁了,文娟也上高中了,两年一过,她去上了大学,也就飞了,你就准备一个人过一辈子?”

纪老师没想到老太太提这事,一时愣住了。

老太太也不管他,继续往下说:“兰子走了十二三年了,大过年的,我也不说那些犯忌讳的话,就说兰子当年没回来给你娘披麻戴孝,她就没资格再跟你过。你现在还没到四十岁,文娟也大了,趁条件还好,赶紧找一个伴,你若当我是你娘,就答应我。我就这一个心愿。”

然后她又对文娟说:“文娟,我知道你和你爸爸感情好,但做人不能像你妈妈那样自私。你爸爸带大你不容易,你生得好,脾气也像你爸爸一样好,我晓得你其实是懂事的。你多想想,你现在一天到晚能有多长时间和你爸爸在一起,以后能陪他的时间更少了。所以这个事,你心里不能有想法。”

文娟觉得她和爸爸在一起,学得都是如何享受生活,她也一直如爸爸所愿,活得简单快乐。如果说生活还给她留下了一些不同的烙印,那些全都是在外婆家发生的。

也是十五岁这一年,她才对妈妈这个称呼有了更深的理解,她有限的几次想象过她的妈妈,有时像某个同伴的妈妈,有时像电影里演的妈妈,有时她甚至会把妈妈想象成过去革命中的母亲,但却没有哪一位会像流着泪的外婆这样让她受到震动,她感到了生活中不可言说的某种苦痛。

这痛苦里包含着许多她还不能理解的内容,也许有对外婆的忍耐和煎熬的震惊,也许有竟然对妈妈有期待的惶恐,也许还有对未来的无措,以及要失去爸爸的不安。回到家后,她再次望向爸爸,而爸爸却沉默地坐在书桌前,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4.

文娟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着,其实她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只是固执地坐在那里等着。许久,爸爸才抬起头,他看见了她,“哦”了一声说:“文娟,你还在这儿,怎么没去睡?”

文娟不说话。爸爸嘴角露出笑,他说:“你坐过来点,文娟。”

文娟把椅子往前挪了挪,爸爸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说:“文娟,其实爸爸内心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什么,本来我想等你十八岁再告诉你这些事,我想那时你也考上了大学,不管你有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文娟的眼泪就流了下来,纪老师帮她擦了擦:“这有什么可哭的,嗯,我只希望你永远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的。那年你听着我唱着歌在医院里睡熟后,我就想,如果我做一个正直善良的快乐爸爸,那么我的女儿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快乐的小天使。”

“世界上有千万条路,每个人遇到事情时也会有千万条选择,但最终每个人却只能做一个选择,走一条路,所以我想我只做对得起自己内心的事就可以了。”

纪老师不紧不慢地说着:“当年你妈妈怀孕时得了产前忧郁症,后来减轻了些,又受到惊吓,所以封闭了自己。可能因为以前的事,当然这是我后来想到的,你妈妈的负罪感、愧疚感特别重,我不知道因为什么,我后来也没有机会了解。”

“不过,文娟,你要懂得生命对于你来说只有一次,它虽然短暂却可以永恒。除了特别恶劣的环境不谈,像你上次问我的那位自杀的现代诗人,我是瞧不起的,觉得生命没有意义,那就活出意义来,你说是不是?”

文娟点点头,纪老师继续说:“我们还是先说你妈妈吧。开始时,她把你当成她,所以才对你不亲近,其实她是在心里惩罚她自己,至于什么原因你妈妈没有讲。等到两年后她清醒过来,她又完全没有办法面对那两三年的自己。我劝过她,说再过个两三年谁还记得这一点,而且文娟又小,心也大,只要对你亲热一些,之前的那些都不算个事,对不对?小孩子其实忘性大了。”

纪老师自问自答道:“但你妈妈始终过不了心里那个关,她说,不可能过去的,一有些风吹草动,人们就会提起这些事,永远不可能消失。过了三个月,她说她要去南方打工。我想,我能选择我想要的生活,我就不应该限制她的生活,我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应该尽量理解她。我只提出两个要求,一是要常联系,二是过年时要回家。”

纪老师渐渐失了之前的从容和自在:“我心里有种感觉,她会一去不回头。我内心也好奇过,说起来,我们都是农村里最普通人家的孩子,并没有大起大落过。你妈妈还一直在小镇上生活,不像我还到过外面感受过更大的差距,那时社会变革并没有现在这么大,我不懂她心里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负担。”

他双手搓搓头,又揉了揉脸,声音低下去:“我试图理解她,她两年没有回来,我按邮件的地址去找过,她却换了工作。再后来,我写信过去,她只回了一句不用写信。我想过让你也写信过去的。”

他抬起头,对文娟笑了笑:“但是我想了几天后,还是放弃了。我担心你写了信后会牵挂她,她又不能及时回信,反而会害了你。‘”纪老师又歉意地对文娟苦笑了一下。

文娟恍然大悟,她急急地打断纪老师,说道:“爸爸,我现在才明白那些不太对劲的地方。”她抓起爸爸的手,又想起她自己的蠢笨,忽然大声笑起来。

“哦,爸爸。”她叫道,又跳起来,围着爸爸转了两圈,“我可真够傻的,爸爸,我真傻。”

文娟激动地说了好几遍“真傻”,然后抱住她的爸爸,就像小时候一样,她说:“难怪不管我过生日,还是过年时收到礼物,那些天爸爸都会给我安排许多活动,让我激动了又激动,原来是要让我忘记了我们和妈妈应该通信的事。我一直觉得这里有不合理的事,可是我总是忘记去想它。”

“你会不会怪我?”纪老师脱口而出。

“爸爸!”文娟正把流出的眼泪往爸爸的衣服上擦,她的叫声重重地闷在爸爸和她之间。

她不开心抬头望着她的爸爸,好像在说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就像做数学题,没有想明白,心里就很别扭,我只是这种想法。”

“我也只是想起你外婆,今晚心里有些难过,如果让你从小写信给她的话,也许结果会和现在不同。你外婆肯定比我们要想念她。”

想到外婆,文娟心情也低落下去:“也许没什么不同。爸爸,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你上初一的时候,你奶奶过世了,我拍了电报过去,但是没有回音,等到你初三时,你妈妈写了一封信回来。”

文娟见纪老师站起来准备找信,忙拉住他:“以后再找,你先说给我听就行了。”

纪老师望着文娟努力坦然的脸,忽然明白了女儿可能还不想看妈妈的信。她也许在不安,也许觉得只有爸爸讲的话,她才可能不受伤害。

纪老师心里一痛,虽然他一直在试着努力地理解妻子,可这个时候心里不免也有些怒气。他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慢慢地尽量找着合适的语句说道:“你妈妈说电报寄到时,她已经不在那边做工了。她说她一直在逃避,一直都没有承担起应该承担的义务。她做错了,虽然很不想一错再错,但错的太厉害,已没有理由回头了。”

“就这样吗?”

“是的。”

“难道她的意思是和过去一刀两断,都各自安好?”

纪老师诧异地看着女儿,张兰的信里是这样写的。文娟深吸一口气:“我都上高中了,做了多少阅读理解呀。爸爸,你也这么想?”

做爸爸的为难地看着女儿,女儿说:“我只想听真话。”

“我去找过她,那一年你生日,她没有寄礼物来,我担心出事。”

“你没有找到她?是那个暑假你说去培训?”

“是的,没有找到。但过年的时候她又寄东西来,所以我寄过一封信去,让她不要随意辞职,好好生活,我说我不会再去找她。”

父女俩人默默看着对方。文娟“嗯”了一声,纪老师说:“你过几年可以去找一找她,试一试。”

文娟说:“我想听歌。”她走过去打开唱片机,熟悉的歌声传出来。

阿里 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阿里 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哦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哦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爸爸,”文娟说:“为什么我今天听了这首歌,却不再感到快乐?”

“我之前看过一句话,它说有时候,表面的快乐并不是真快乐。如果能战胜消极负面的阻碍和打击,那时获得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快乐的大门始终是打开的,就看你能不能走过去。”

“那么,爸爸你还会结婚吗?”

“不会的。”

“为什么?”

“我有学生,还有你。明年我应该能评上高级教师了,过两年你也能考上大学,我并不需要再来一次婚姻。”

“那爸爸希望我以后结婚吗?”

纪老师失笑:“哦,如果你愿意,我当然很希望的。”

“我也希望爸爸能再结一次婚,你可以先谈着,等我高考完了,你就结,这样我可以更好地和她相处。”

“这……,我多大岁数了,爸爸老了,只想等你长大。”

“不,爸爸,你在我心中永远永远是快乐的青年。这也是我的愿望,我想知道婚姻到底是什么。”

“爸爸可以做永远快乐的青年,但不需要用再婚来证明。我思考至今,我终于懂得美好的婚姻是什么了。”

“是什么?”

“在理解和宽容的基础获得爱意和快乐。”

5.

文娟是个快乐的小老太。

她今年五十五岁,原来在县一中当数学老师,退休后就在家照顾两岁的小孙女和七十多岁的老父亲。

她是从不承认她已经成了老太太。只是年长两岁的丈夫总在一旁逗她玩:“都退休了,还不是老太太?”

“那你也是老头子!”

“我还是中年人,我还没到退休年龄呢。”

老父亲看不得宝贝女儿吃亏,大手一挥说道:“只有我可以说老,有我这个老头子在,你们都还是孩子。”

没想到小孙女在旁边抓住老爷子的裤腿直跳:“老爷爷,老爷爷,不,不,快乐的青年,芝麻开门……唱,唱……”

七十八岁的老父亲抱起重孙女直呵呵:“好,好,我唱,老爷爷我呀永远是那个叫阿里巴巴的快乐青年,哦,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文娟又一次听到老父亲唱起了这首儿时的歌曲,不禁想起从前结婚时思考过的问题:“幸福是什么?”

幸福就是有一首快乐老歌在永恒的生命里无限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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