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是一个羽毛球爱好者,坚持打羽毛球40多年,被戏称为业余队里的“超级丹”。爸爸的球友曾对我说,爸爸打球太较真,当时的我也觉得爸爸过于严苛。时隔多年回想起来,他只不过是一个纯粹的人。
永远记得7月的那个中午,从地上滋长出来的热浪,如藤曼将我们紧紧缠绕。我和妈妈两人,搀扶着爸爸来到医院。
爸爸看着我们,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哎呀,要不要这么夸张啊?我自己可以走,来,放开我,走给你们看……”
“老爸,你能听话一点吗。万一你摔倒,这个责任我们可承担不起。”我们把老爸拽得更紧。
“是啊,你忘了自己刚才整个人是怎么倒在我身上的吗?还想来一次是不是?让我们省点心吧……”老妈开启唠叨模式,将之前发生的种种又说了一遍。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老爸最害怕老妈唠叨,“你们累不累啊?要不休息一下吧。”
“这样吧,你们先坐着,我去门诊借个轮椅。”
老爸碍于面子,有些难堪,“我还坐上轮椅了,唉,要是被我的球友看到多没面子。”
老妈又是一顿训斥,“都什么时候了,你要命还是要面子啊?坐轮椅怎么拉?谁敢笑你?人老了,不坐轮椅还想跑啊,你还当自己还是年轻小伙子呢!”
我赶紧远离战场,去借了一把轮椅。
“你看,坐着轮椅舒服多了吧,我们也省力。”老妈推着爸爸,背后的衣服都湿透了,却坚持自己推,让我在前面带路。
“这轮椅你看着舒服,能走谁愿意坐啊!等我好起来,我才不用这玩意。”爸爸一脸自信,坚信自己的身体没有大碍。
实际上,他得了什么病,我心中有数,他脑袋里长了个拳头般大的肿瘤,用专业术语说就是胶质瘤。至于到了什么级别,还要做手术才知道。
到了脑外科楼,护士帮我们安排床位,老爸觉得能来这家医院,他的心就踏实了。
“好了,好了,没什么事你们就回去吧。等我做个检查,吃点药应该很快好的。”老爸笑着安慰我们。
“老头子,今天我哪都不去,就在医院陪着你。”妈妈平时就是一个无比感性的人,她能忍到现在,真不容易。
看到妈妈红润的眼眶,爸爸似乎有意化解这气氛,“好,好,你愿意待在医院跟我受苦,就待着吧。”
白炽灯将夜晚照得程亮。大家都入睡了,唯独一位病人在不合时宜地咆哮。
“啊……啊……疼死了,疼死人了……”他头上裹着白纱布,嘴里还夹杂着一些听不懂的家乡话。
“小声点,大家都睡了,小声点。”床边的一名妇女在小声嘱咐着,可这名患者完全不理会,继续嚷嚷。
“还让不让人睡觉啦?”一位家属最先提出抗议。
“怎么回事啊?我们这位明天还要做手术呢,你能不能别吵啦!”
大家都被吵醒,纷纷起来表示抗议。
只有我爸还打着呼噜在熟睡,完全不为所动。
“我要出院,我不要待在这里了。”那位病人呜呜哭了起来,站起来就要去拔手上的输液注射针。
“不要,不要这样。”那位妇女激动起来,赶紧护住丈夫的手,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针头被拔了出来,液体喷洒在床上。
“哈哈哈,我要出院,我要出院啦!”病人觉得十分得意,笑得直抬脚,又开始扯自己头上的白纱布。
大家都被此人的疯狂举动给吓傻了,那位妇女的力气完全阻止不了位发疯的病人。幸好我妈离得近,连忙按下了呼叫铃。
“吵什么吵,给我安静点!”护士长带着护士们赶来,把这位发疯的病人给及时制止住。
然而,没过多久,这位病人又开始嚷嚷了。据我妈描述,她整个晚上被吵醒好几次,没睡着觉。
“这一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啊,我怎么一点都没听到,睡得可香了。”老爸睡眠质量高,属于雷打都不动型。
“你就是猪,天塌下来,你都不会知道。”老妈又开始跟老爸拌起嘴来。
“天塌下来,都有你顶着。”老爸笑呵呵地回应。
由于老爸吃不惯医院的饭菜,老妈回家煮饭让我带来。
“嗯……”老爸一脸享受,边吃边说,“你看,我的嘴就是被你妈宠坏的,只能吃好菜,医院那些菜完全不是人吃的。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好吃就好,老爸你慢点吃。”看着爸爸吃饭的样子,就像个小孩一样。
“哇,好香啊!朋友,你吃的什么啊?”隔壁那位发疯的病人(简称疯子),被饭菜香味吸引,探过头来,眼神里尽是羡慕。
“你想吃吗?来尝尝。”老爸很是大方,分了一半菜给对方。
“啊,老爸你自己都不够吃,”我很不情愿,小声对他嘀咕,“那可是老妈精心为你做的,我顶着酷暑给你送来的,你倒好,转手就送人了,还送给这种神经病。”
“别这样,好东西,就要分享啊。你看他,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你看我的肚子,胀鼓鼓的,饱得很。”
“呀,太好吃了。”疯子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你看你,再看看人家,做菜怎么就一点长进都没有。”
中年妇女一脸苦笑,“是,是,是,我做的不好吃。”
她又接着来跟我们赔礼道歉,“真是不好意思,他脑子有点问题,让你们见笑了。你们以后不用理他的,他说什么就随他说。”
“没事,没事,看他真是饿坏了。”
有时候,我真不懂为什么老爸对陌生人也能这么好。
老天爷,就只会欺负老实人吗?
接下来,老爸开始进行抽血、核磁共振等项目的检查。老爸对自己的病情依然一无所知,每天都乐观地接受各项检查。
“你们过来一下。”医生把我和老妈单独叫进办公室。
“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病人的病情并不乐观。就算做了手术,可能也活不过一年。”医生将最坏的消息告知我们,还说了一堆父亲的病理情况。
“怎么可能?”老妈情绪彻底失控,忍不住痛哭起来,“老头子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好不容易退休了,说好的环游世界,怎么就得了这样的病啊……”
我的眼眶也红了,强忍住没哭,紧紧抱住浑身颤抖的母亲。
“你们还决定做手术吗?”医生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继续他的工作,“可以给你们一天时间考虑,要知道我们这儿还有一百多位病人等着做手术。如果你们不做,就要办理出院手续,我们需要腾出床位给其他有需要的病人。”
“医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一定要开颅吗?不是也可以做伽马刀?”之前查过一些资料,我便提出自己的疑问。
“你看看片子,他的肿瘤太大,已经超出了伽马刀的范围。不开颅,是无法切除干净的。”医生又用他的专业知识讲解了一遍。
老妈还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中,完全不能思考。
“你说,你说该怎么办?”妈妈语带哭腔,白头发如同雨后春笋般乍现。
“老妈,我们都不是专业的,对这个病也一无所知,虽然我查了很多资料,但毕竟人家才是医生,在这方面肯定积累了很多经验、知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听医生说,动手术。我们当初选择这家医院,不就是因为这里治疗胶质瘤是最权威的嘛。手术肯定是有风险的,但比起能活下去,你觉得哪个更重要呢?”我无法替母亲做选择,只能将利害关系告知她。
“你说,我们要不要告诉你爸?让他自己来决定?”
“这个问题我问过医生,他说最好不要说,因为无论换做是谁,都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国内有很多癌症患者,就是被自己的病情给吓死的。另外,我也查过一些资料,国外提倡可以告知,跟他们民众的思想开放度,文化背景有关,而且医院也具有心理治疗等后续设备,国内这方面设施还没跟上。”
“哎……我好好想想。”母亲拭去脸上的泪水,转身回去继续照顾爸爸。
经过一宿的思考,母亲决定做手术,快速地在同意书上签字,最后敲定后天做手术。
走进病房,老爸正在和病友们聊天。
“我会做蜂蜜,等我好了,拿几罐蜂蜜给你们尝尝,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食品。”疯子正常的时候,看上去也没那么讨厌。
“我是做生意的,自己开了一个皮具厂,等我们大家都出院了,一块上我家来玩。”对面床的中年大叔,也跟我爸他们热络起来。
“好,我们到时就上李哥家玩去。到时你们想打羽毛球,就来找我,我的羽毛球水平在同龄人里面,那可是数一数二的,我年年在公司拿第一的!”老爸说起他的业余爱好,两眼放光。
“老爸,你还惦记着你的羽毛球啊,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做完手术不能打羽毛球,你能换别的爱好吗?”别说打羽毛球了,可能以后连走路都成问题,我实在不忍心告知他事情的真相。
“那可不行,动完手术怎么就不能打球,无论如何我都要坚持打下去的。我的球友们都等着我归队呢。”爸爸语气坚定,对于打羽毛球这件事,他是风雨无阻的,起码在这之前的几十年里都是。
“老头子,我跟你商量个事。”老妈见我们谈到动手术,就将开颅手术的事情跟爸爸说了。
“你别有心理负担啊,就是脑血管有点堵塞了,需要开刀疏通一下。小手术啊,没事的。”
“我不怕,你不用担心。但这个事,我想找医生谈谈。”爸爸的反应超出我们的意料。
“只要你不怕,我就不担心。等明天医生查房,我让医生跟你说啊。老头子,你真棒!”老妈说这话明显心虚。
“早动刀早超生,出院我们就自由啦!”疯子举起双臂,似乎自己已经康复。
“加油!到时做完手术,我们去看你啊。”李哥搭着老婆的肩,向我爸投来鼓励的眼神。
“不就动个手术吗,没事的。”老爸嘴上轻描淡写,当天晚上却吃剩下不少饭菜。
查房的当天早上,爸爸起得很早,一直在等医生来。医生来了以后,也早已跟我们套好了招,说只是一个小手术,爸爸紧绷的弦顿时松了下来。
“等等,医生,一定要开颅吗?我之前听说有什么微创手术。”
医生无奈地笑了笑,“如果能做微创,我们还会开颅吗?放心吧,这种手术在我们医院做过的很多,我们这儿的医生你还信不过嘛。”
“嗯,我就问问,相信你们。”
随后护工帮他把头发剃了,爸爸摸了摸圆圆的脑袋,躺在床上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发呆。
“怎么今天又吃这么难吃的饭,不吃,不吃……”疯子又开始嫌弃老婆做的菜,“拿走,拿走,我宁愿饿死也不吃。”
“我一大早起来煮的,吃一点吧,对身体好。”中年妇女对他老公完全没辙。
“不吃……我不吃……饿死我吧……”疯子又开始捂头“哎呀,又疼了,好疼啊……”
“这样吧,晚上我请大家一起吃饭,你们谁来?”爸爸提出请客,疯子跟李哥等人纷纷表示加入。
“怎么能让你请客呢?明天你要上手术台,我来请你们。”李哥是大老板,财大气粗。
“不,不,我来请,你那餐先欠着,来日方长嘛。”
晚上,他们相约来到医院的酒店,据说这里是医院最好的餐厅。
穿着病号服的家伙们,就像被放出笼的鸟儿,疯子点了几瓶冰啤,直接拿着酒瓶就上嘴,李哥也十分豪爽,拿着杯子一干而尽。
老爸也是兴致高昂,要干一瓶,被我妈及时夺了过去,还得到一个气呼呼的白眼。
他只能尴尬地拿起面前加了白开水的小酒杯,“祝我们早日脱离苦海,健康长寿。”
大家纷纷举杯,在酒精的欢乐作用下,大家已变得语无伦次。
“出院我请大伙吃海鲜大餐!” 大老板李哥喝醉酒,依然豪气。
“这菜真好吃……呜呜……”疯子莫名地哭了起来。
“为我们的缘分干杯!做一辈子好兄弟……”李哥红着脸,放开嗓音,吼出他隐藏已久的压抑。
这晚,老爸睡得特别沉,他在梦里看到了自己被打开的脑颅,里面有个紫红色的圆滚滚的小东西。父亲刚要把它翻过来看个仔细,它突然张开翅膀,飞到空中。
“你别走,你这坏家伙,害人精!”老爸随手操起一只拖鞋,朝它挥去。
“嘻嘻嘻……嘻嘻……”小恶魔在空中做着鬼脸,尾巴得意地摇摆。
“我让你得意,让你得意!”老爸做出羽毛球的扣球动作,将小恶魔拍打个正着,瞬间化成一滩血水。
“老头子,别担心,我们会等着你出来。”
“爸,你是最坚强最勇敢的爸爸,加油!”
“阿叔,加油!”整个病房的病友都在为爸爸打气。
“大家都放心,等着我出来。”
被推进手术室前,老爸还做了一个ok的手势。
手术过程比预期时间短,父亲被转入重症监护室(ICU)。
“爸爸,爸爸,我和妈妈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
“老头子,你看看我和女儿,老头子。”
我和妈妈在窗边呼喊爸爸,爸爸躺在床上,头上裹着白纱,身上插着呼吸机,还吊着瓶,看上去那么虚弱。
就在我们尽力呼喊的时候,他的右手缓缓升了起来,朝我们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爸爸,好样的,你是最最坚强的爸爸。”
“呜呜……”妈妈趴在我的肩上,激动得泣不成声。
当其他病人还在插着喉管进食的时候,爸爸已经动手拔掉了喉管,开始自己进食。
用不到一周的时间,父亲已从ICU转到普通病房。
“好久没有上过厕所了,我要去解个手。”爸爸的话,让妈妈十分不解。
“怎么回的事?你之前都没上过吗?”妈妈在离我爸不到1.5米的距离,他已经快速地从床上蹿了下来,扑进了厕所里。
“天啊,你是要吓死我啊。”看到爸爸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她是既惊又喜。
“哎,老头子你怎么回事?你拉肚子啊?”
“那个,我憋了很久,自己上厕所才是最舒服的。”
“你干嘛憋啊?不是有护士吗?”
“哎呀,人家各个都是年轻小姑娘,帮我一个老男人解手,不方便吧……”
老妈面对这一回答,简直哭笑不得。
等到父亲伤口愈合,就开始接受放化疗。很多人都说放化疗难受,其实并非每个人都如此。
“爸爸,你吃化疗药难受吗?”
“每天都要吃药肯定不舒服,但也没有特别的感觉。让你妈别每天都做白粥,换点别的,老吃这个吃得嘴巴都没味道了。”
“好,每天让老妈变着花样给你做。”
“老爸,明天医生说要是放疗了,你准备好了吗?”
“开颅手术我都做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吗?”
“哎呦呦,你厉害,你最厉害。”
相信这个时候,爸爸已对自己的病情有些了解,可是我们谁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爸爸,走吧,去做放疗了。来,把帽子戴上。”
“好,辛苦你啦,每天都要来照顾我这个老家伙。”
“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啊。”
这是爸爸第一次主动牵我的手,手却是冰冷的,无力的。
“今天机器出故障,看来又要等到晚上了。”每次来放射大楼,都要经过漫长的等待,有一次我们从下午4点等到晚上9点。
“爸爸,你感觉怎么样,会难受吗?”每次做完,我都不禁要问一遍。
“没事,一点感觉都没有。”爸爸每次都是做得最快,最顺利的那个,他配合医生的指示,戴着头罩一动不动。
得知父亲病重,亲朋好友陆续前来探望。
“哎呀,千万别做放化疗啊,会很痛苦的,吃中药就好了。我朋友做了放疗,吐得整个人都不成人形,最后还是一命呜呼了,何必受苦呢?”
“是啊,放疗对正常细胞有很大的杀伤力,抵抗力会降低,人命都丢了一半。”
“你们懂什么,像他这样的病,除了放化疗还能做什么,你们以为是小病啊?能吃中药治的话,还不早吃了。”
“你怎么知道不能吃中药?你是医生啊?”
“……”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爸爸坐在病床上只是微笑。
“感谢大家前来探望,爸爸现在需要休息,大家有空再来吧。”我不希望他们影响爸爸的心情,提前将他们送走。
爸爸坚持做完放化疗,全过程没有埋怨过一句,更没有喊过一句苦。大概很多东西都需要自己经历过,才会知道是什么滋味。每个人的身心素质都不同,用不着标准化,更不用杞人忧天。
“从明天开始,你带些书来给我看吧。在医院闲着没事,人的骨头,灵魂都要散啰。”
“这个简单,老爸你想看什么书,我去帮你借。”
“不用这么麻烦,你有什么书拿过来就行。”
“好,你看书不方便,我每天念给你听。”
“对了,我记得你有本《百年孤独》,就带它吧。”
“‘死亡远比想象的要难。就他而言,的确如此。他坚信自己的大限早已注定,这信念赋予他一种神奇的免疫力和一定期限的永生,使他在枪林弹雨中毫发无伤……’”
“死亡远比想象的要难。难……难啊……”爸爸闭上眼睛,静静听我朗读。
熬过苦难,迎来一段短暂的光明。爸爸终于出院了。
“终于能回家了。”这是出院后,爸爸坐在车上说的第一句话。
“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老爸,你又来了。以前我都没机会照顾你,这次就当给个机会,锻炼锻炼我呗。”
“哎呦,我们女儿真是长大了,懂事了。”
“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不长大,是要逆生长吗?”
“你看看,没说几句正经话,小孩子本性又暴露了。”
“妈,你就不能不拆我台啊。”
看似回归正轨的生活,其实都只是表面。
我和妈妈是在故作轻松,脑海里不时都会回想之前医生说过的话。
“虽然手术过程很顺利,但手术切片结果出来,是恶性肿瘤,级别还是最高的。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这个病可能拖不到明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胶质瘤是目前全世界都没能攻破的难题。”
“女儿,怎么办?为什么你爸这么倒霉,什么都不得偏偏得一个绝症。他生平又没做过什么坏事,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妈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其实从入院开始,医生就预测过是恶性肿瘤,只是我一直没敢跟你说。”
“妈妈,事实已经如此,想再多也没有用。尽人事,听天命吧。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但愿吧……”没想到妈妈把这话给听进去了,日后的行动证明了她的执着。
“我下去跑步了。”爸爸一身运动装束,脑袋上的几根毛在寒风中飞舞。
“老头子,医生怎么嘱咐你的?你要多休息,好好在家养病。”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整天躺在床上,我会病得更快。”
“啪!”房门关上。
“老头子,你别乱来,等等我。”老妈追了上去。
“现在只能慢跑了,完全跑不动啊。”爸爸跑了半圈,发现体力不支。
“你别勉强,医生只让你慢慢散步,你倒好,跑起步来了。”
“医生懂什么,每个人都不一样的,他还能是神仙不成?!”
“好,你厉害,现在连我都跑不过了吧,哈哈哈……”妈妈得意起来。
“暂时让你厉害一下,等我好起来,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马上就要过新年了,新年一过,就是爸爸的生日,我们今年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老爸,你想吃点什么?”
“我都可以啊,你们决定吧。”
“我们就去那间新开的素食餐厅吃吧,健康又美味。”
“嗯……”爸爸也觉得我的提议不错。
“那间又贵又没有什么可吃的。主要是太远了,你爸身体还没恢复,就在楼下吃得了。”
“可是,爸爸想去。”
“老头子,你想去吗?”
“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去哪吃都行。”
爸爸明显是在迁就妈妈,但是他说的话戳中了我们的内心,吃什么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吃。
“爸爸,祝您六十岁生日快乐。”
“老头子,生日快乐。”
“爸,先许愿,再吹蜡烛。”
“许愿都是骗小孩的,只有相信自己才能收获希望。我不会这么快倒下的。”爸的一席话把我妈给吓坏了。
“过生日不要说这些不开心的,来来来,吃蛋糕。”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不是有句话这么说的吗,‘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
“让你不说,你还越说越来劲了。你看你爸,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妈……你没读过《百年孤独》,你不懂。”
“你别老拿这些书给你爸看,整天死啊死的,听着我难受。”
我跟老爸默契地互瞟了一眼,决定保持沉默,忍受着她无营养的唠叨。
饱餐之后,回到家中,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响,爸爸身子倾斜,脑袋直挺挺地砸在地板上。
“爸爸,爸爸……”
“老头子,你别吓我!”
2、
爸爸年轻时,也是一名文艺青年,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可是,因为当时的环境,他成为了一名为祖国建设做贡献的技术人员。等到退休的时候,他又回归自己的本心,沉迷于网络小说,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网瘾大叔。
病房里待久了,分不清日与夜。白炽灯取代了日光的工作,不辞疲惫地散发着光与热。
“家里怎么这么亮?现在几点了?”
“这里是医院,现在是早上9点,昨晚你在家晕了过去,你还记得吗?”
“没印象……我想回家了……”
“爸爸,你还需要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乖啊。”
“哦,扶我起来走走吧,坐久了我想舒展一下筋骨。”
“好,等你吊完瓶,我带你下去散步。”
医生查完房,给我使了个眼色,我马上跟了出去。
“你爸爸的情况不乐观啊,他脑部水肿很严重,要做一个去颅骨减压的手术,你们家人商量一下,再来找我签字。”
“医生,这个风险大吗?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不大,属于小手术,但是也不保证不出意外。要知道做手术本身就会面临很多风险。”
“另外,我们看了他拍的片子,肿瘤又长了,不过幸好及时发现,我们在做去颅骨减压手术的时候,如果能挖掉一点就挖掉一点。当然,挖掉肿瘤的风险是很大的,因为瘤子会联系着很多神经组织。”
“你的意思是,切除肿瘤的时候,也会碰触到他的脑部神经?”
“是的,这是无法避免的。有可能偏瘫,也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各种风险都不排除。”
“……这个,我们商量一下再回复您。”
“妈,医生说要做手术。”我把医生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既然如此,就做吧。只要能延长你爸的生命,能对你爸好,就做。”经过上次的大手术,老妈已经大彻大悟。
“哎,又要动刀。”得知自己需要再次开颅,爸爸叹了一口气。
“如果动刀会碰触到你的脑神经,你要做吗?”妈妈无意问了一句。
“不行,这个我绝不接受。”爸爸态度非常坚定。
“好,好,就问你一下。不会碰到你的神经的,放心啊。”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在动刀的前几天,爸爸每天都摸着自己的脑袋,念叨着这几句口诀。
“你走开……走开,我要念口诀了,让你知道我的……厉害。”老爸在睡觉的时候,也会含糊不清地说着梦话。
这一次,老爸的手术依旧顺利,因为老爸的坚决,医生没敢挖他的肿瘤。
做了去颅骨手术的爸爸,整个脑袋似被削掉一半,让我想起梅达尔多子爵。
“女儿,你怎么来了,这么早啊?”
“爸爸,现在是下午,你该吃晚饭了。”
“啊,下午啦……”爸爸开始搞不清楚时间。
“爸爸,你能看清楚挂在墙上的时钟吗?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现在是……3点15分……”
“是4点30分。爸爸,你再仔细看看。”
“哦,好像是的。”
“吃饱了,你带我下去走走吧。”
“就在走廊里走吧,走太远,我怕你会累。”
“也好。”
“爸,你走累了吧?回去休息一下吧。”
“我没事……还可以走走。”
“你别勉强了,你看你汗都出来了。回去吧,我也要回去吃饭了。”
“哦,你还没吃饭呢,回去吧。”
“医生,老爸现在没有时间概念,视力也大不如前,之前并不会这样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病情会越来越严重,能活超过半年已经很幸运,更何况他的肿瘤还在长大。这样吧,我们给他做一个伽马刀,用射线杀死他的肿瘤,看能不能抑制住。”
“不用开刀的是吧?”
“不用,这个风险相对没有这么高。如果能抑制得住,再结合药物,就可以延长寿命。我之前有个病人,肿瘤等级没你爸这么高,做完之后,到现在也没复发。”
“如果能抑制那就太好了,谢谢医生。”
“手术还是比较顺利的,如果没什么别的意外,就安排下周出院了。”
“那真是太好了,这段时间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我们是医生嘛,救治病人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爸,听医生说我们下周就能出院了。”
“是吗?那太好了,我早就不想待在这了。”
“你再修养几天,我们就回家。”
“爸,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你……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吗?”爸爸迷惑地望着我,眼睛透露着期盼。
“爸,我说的是下周,你睡上一觉很快就到了。”不知道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酸酸的。
爸爸原本凹了一半的脑袋又胀得跟个皮球一样。
“哎呀,你爸昨晚发高烧了。烧到42度。”
“这么严重,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变这样了?”
“医生说是吃化疗药吃的,化疗药在对抗癌细胞。不过现在好了,还有点低烧。”
“那这样还能出院吗?”
“肯定不能啊,估计还得在医院待上一段日子。”
“可是……”后半句我忍住没说出来,在心里默念着,“爸爸很想很想回家。”
“扶我出去走走吧。”每天吃完饭,父亲都会要求散步活动筋骨。
“来,慢慢把脚放下来。”
爸爸的上半身如一根焉扁的葱,向左倾斜,双手笔直地垂到了地上,幸好我及时扶住。
“哎呀,爸爸你太沉了……”
“来,来,你让开,我来。”刚好有护工看到,帮我将他抬上床。
“……怎么……回事……”爸爸还没搞清楚状况。
“爸,你先别担心,好好躺着。我去问问医生。”(将床两边的护栏提起)
“你爸的情况不乐观啊。大脑就像一个指挥中心,控制着人的躯干。他的水肿问题影响到躯体神经,因为肿瘤在右脑,影响的就是左边躯体。我们会尽力的,但他这样的病能拖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再拖也拖不过一年。你们做好准备吧。”
我:“爸爸现在已经不能动了,大小便都需要有人随时换,需要有人24小时守在他身边,我们是不是该请个专陪的护工?”
妈:“请吧,我在家帮你爸煲汤煮饭,肯定是照顾不过来的。”
护工长:“这位是王阿姨,照顾病人有长期经验,而且十分细心,包你们满意。”
妈:“先让她做一段时间,我们满意就留下,如果不行就换人。”
护工长:“王阿姨做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人不满意的。当然,你们觉得不好就换,这张是收据单。”
王阿姨:“阿叔,医生要打针了,你把屁股转过去。”
爸:“又要打针……慢点啊,屁股都被打青了,疼得很,两快一慢啊。”
护士长:“阿叔,你还懂这个啊?”
爸:“那是,我们以前隔壁家住的就是护士长,她帮我们小孩打针都是这样的。”
护士长:“好了,阿叔,不疼吧。”
爸:“嗯,这位护士小姐打针不错。”
护士:“那当然,她可是我们的护士长。”
医生:“阿叔,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爸:“如果我能下床走路就好了,每天睡在床上,浑身都不舒服。”
医生:“这个我们都在想办法,你可以让护工做做按摩,有一定的缓解功能。”
爸:“小王,我想小便了。”
王阿姨:“阿叔,你就直接拉床上吧,系了尿袋的。”
爸:“你帮我把帘子拉上,人多,我拉不出来。”
医生:“哈哈哈……我们走了,阿叔你别紧张。”
又过了一周,医生们循例查房。
医生:“阿叔,今天情况怎么样了?”
爸:“……还不是老样子。”
医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爸:“你们这儿有什么喝的吗?”
医生:“……你想喝什么?”
爸:“我想喝咖啡,给我来一杯。去糖加奶,谢谢。”
医生:“……咖啡已经没有了。”
患者家属:“老公,买了豆花给你,起来喝点吧。”
爸:“我也要吃豆腐花,我也要。”
患者家属:“阿叔,你要喝豆腐花吗?我下午给您带来。”
我:“爸,你想喝什么跟我说,我来买。”
患者家属:“没事,大家都一个病房的,买碗豆腐花而已。”
爸:“太好了,有豆腐花吃。”
患者:“阿叔,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爸:“我以前,是一名军官。开飞机的,歼-11战斗机,厉害吧!”
我摆摆手,使了个眼色,告诉他们我爸现在脑子不清醒。
患者:“阿叔这么厉害,我以前也是一名军人,现在从部队转业,做些小生意。”
爸:“哎呦,战友啊,你现在做什么生意?”
患者:“我现在开了小店,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在做服装生意。”
爸:“我之前看过的一个小说,里面的主人翁也跟你一样,后来成为了超级富豪,还帮助国家研发新型武器,把美帝小日本打得落花流水。”
患者:“阿叔还喜欢看网络小说啊?”
爸:“写得好就看。什么网络不网络的,在我眼里只有好小说跟烂小说。”
患者:“嗯,有道理。我们做生意的也一样,不管做实体还是做网络,只看业绩。业绩不好的,就跟烂小说一样,总有它的原因。”
妈:“医生不让我们长期待在这里,明天就要转院了。”
我:“怎么会这样?我们不是有医保的吗?”
妈:“没有办法,医生说这是规定。已经让你爸在这里住了很久,还有其他重病病人要入院治疗。”
我:“我爸是重病患者,还是绝症患者呢!转院不是要他的命吗?我去找医生说说。”
妈:“你去了也没用,我刚刚已经求过医生很多次了。”
妈:“怎么样?”
我:“如你所说,医生坚持要我们转院。”
妈:“你看,你妈这张嘴都说不动的,就是真的没办法。”
妈:“以后入院都最长也就住1个月,短的就一两周。我问过那些长期患病卧床的家属,他们也说要不停地转院,折腾得够呛。当然,公务员例外。”
我:“……果然,资源就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说什么让给其他更困难的病人,虚伪!”
妈:“好了,再想也没用。我们还是收拾一下,准备转院吧。”
爸:“要转院了?我们为什么要转院?”
我:“我们去一间更好的医院。”
妈:“什么好不好的,都没得选。”
我:“妈,你小点声,别再刺激老爸了。”
爸:“别太远了,我还要回家的。太远,我怕找不到回家的路。”
3、
爸爸怀揣着一颗军人梦。在病发前夕,爸爸去了一趟俄罗斯,他戴上期盼已久的军帽,上面别着各种徽章,圆了一回军人梦。这趟旅行,就像是特意为他定制的。
妈:“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晚了一个小时。病人的病情耽误了,你们负责吗?”
司机:“我们只是听上头安排,跟我们说没用。”
医生:“出院证明都办理了吧,病人身上有留置针吗?”
妈:“有的,你看看资料都在这里,还有留置针的说明书。”
医生:“好,那我们走吧。”
我:“老妈,我去办理入院手续,你在这儿看着爸爸。”
妈:“你去吧!”
爸:“怎么?还没安排床位吗?”
我:“他们今天要走的病人还没走,也是在等医院派车过来。我们等他们走了,才能进去。”
爸:“告诉你们,我改名字了,我叫张野,是第四集团的总司令。”
“……”我和老妈都没反应过来,觉得好笑又心酸。
我:“首长好,首长您受累了。”
爸:“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在医院门外等这么久?这些医生护士都是干什么吃的?他们不知道这样长时间的把病人晾在门外,是一件多么失职的事情吗?!”
我:“是他们疏忽了,今天床位比较紧张,请司令官耐心等等。”
爸:“去,把他们院长叫来,我要跟他们院长说。”
“……”老妈不知道该如何往下编。
我:“好,我去叫他们院长,您等着啊。”
我在拖延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等我想好的时候再回去,爸爸已经睡着了。
我:“爸爸,我来看你了,你今天怎么样啦?”
爸:眼睛瞪着大大的,看着我却没说话。
我:“爸,你看我今天带什么来了?老妈煲了你最喜欢喝的番茄汤。”
爸:依旧盯着我看。
我:“爸爸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护工:“你爸这几天都这样,不说话或者偶尔说一两句话。”
我:“医生,为什么我爸现在变得不说话了?”
医生:“这个……我们拍了片子,你爸的肿瘤并没有明显变化,就是脑袋水肿严重,可能压迫到语言神经导致说不出话吧。现在你爸的情况很不乐观,你们要做好准备。”
爸:“呦,美女来啦!”
妈:“哎呀,老头子,你终于开金口了。怎么样,头疼吗?身体哪里不舒服?有什么想吃的?”
爸:“头有点疼……吃什么都好……只要是你做的……”
妈:“……”两眼泛着泪光,说不出话来。
爸:“对不起……我没本事让你享福,还让你受苦了……我真不知道……真对不起你……”
妈:“你说什么呢!老头子,快点好起来,我相信你可以的。到时候,我们再一块出去旅游,吃好吃的。”
我:“爸,我来了。”
妈:“你看看这是谁?还认识吗?”
爸:“女……儿……你还好吗?”
我:“你好,我们就好。爸爸,你如果难受就说出来,你辛苦了。”
爸:“我……不难受……不……”
这一天,爸爸说了好多话,王阿姨以她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们,这是回光返照。
死神一直追随他的脚步,嗅闻他的行踪,但尚未下定决心,给他最后一击。
护士:“你是xx的女儿吧?你们家属赶紧过来,你爸很可能熬不过今晚。”
我:“我们马上过去。”
护工:“你们来了,快看看他吧。来,把口罩戴上。”
我:“爸爸……爸爸……”
妈:“老头子,你醒醒啊,千万要挺住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你看爸爸的手还是温暖的,脸色也红润,不可能这么快走的。”
妈:“我也觉得他不像。”妈妈一直摸着爸爸的手。
爸:“咳咳……”咳嗽了一阵,呕出一滩黑色的液体。
护工:“哎呀,刚吐过一次,又吐了。”
妈:“来,再换一块护垫。他衣服都湿了,把衣服也换一下吧。”
妈:“刚才护工跟我说,有可能老爸是快不行了,所以在把污秽物排出来。你外婆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呜呜……”
我:“妈,你想哭就哭吧。”我抚摸着妈妈的头,默默在她身后流泪。
“嘀嘀……嘀嘀……嘀嘀……”机器在床前发出持续的声响。
对面病床围了一圈的人,相比之下,我们显得势单力薄。从他们的人缝中,依稀可以看到一个老奶奶浑身苍白,瘦骨嶙峋地躺在病床上。
媳妇1:“妈妈,我们来看您了,您受苦了。”
媳妇3:“才来啊,你们来的可真够早的。”
媳妇2:“人家工作忙,一家人要相互体谅。”
媳妇3:“哼,有人体谅过我吗?人比人气死人哎。”
儿子3:“少说两句,妈妈听着呢。”
孙子1:“奶奶,奶奶……”
孙女2:“奶奶,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是谁。”
几个人走了出去,在走廊外面商量事情。
儿子1:“看来妈妈是熬不过今晚了,我们赶紧准备一下。”
儿子2:“我记得xx公司有一条龙服务,打个电话就能全部搞定,省的我们麻烦了。”
儿子3:“那套餐尽量选便宜的,不要选墓地了,花钱又浪费时间。一切从简就好,老妈剩下的退休金我们还可以分一分。”
媳妇3:“老师的退休工资可不少,我照顾了咱妈这么久,好歹也要分一点。”
儿子1:“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家的内务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外人来插嘴?”
媳妇3:“我怎么就是外人了?我和你弟弟没日没夜的照顾妈,你们在哪里?凭什么你们没做什么就有钱拿,我们做了这么多还一分钱拿不到啦?”
儿子1:“你个不要脸的贱货,老妈还没走,就想着分钱!就你照顾了?你嫂子也不比你轻松,她也没提到分钱的事!”
媳妇1:“好了,好了,妈妈还在呢。你们小点声,我在里面都听到了。”
媳妇3:“呦,大嫂啊,你要好好管管你老公啊!整天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穷人。他这么有钱,也不见他给妈花了多少钱,也没怎么照顾老妈,就知道说风凉话。”
儿子1:“你!你丫给我闭嘴!我怎么没给钱,老妈住院吃的用的,连护工都是我请的。你就照顾了几天,就嚷嚷着要分钱,凭什么啊你!”
媳妇2:“别吵了,妈妈现在都这样了,你们还吵什么啊。”
孙女2:“呜呜……呜呜……奶奶走了……”
护工:“我们乡下有个说法,一个病房里,如果同时有两个病危的人,阎王爷派来的小鬼会选择一个带走。她走了,阿叔今晚应该就能熬过去。”
爸:“咳咳咳……啊……啊……”咳嗽声不停,呼吸困难。
我:“我去找医生。”
医生:“他肺部痰液太多了,需要吸痰。”
吸完痰,爸爸呼吸顺畅多了。
护工:“今晚你们先回去吧,都快1点了。万一出什么事,我再打电话通知你们,反正你们住得近。”
我:“辛苦王阿姨照顾,红包请您收下,今晚麻烦你了。”
护工:“哎呀,那我就不客气了。你们赶紧回去休息。”
妈:“我这左眼的眼皮还是跳个不停,你说我要不还是留下来吧。万一……”
我:“有王阿姨在呢。你身体要紧,爸爸还需要你。往好的地方想,我们打的可是持久战。”
妈:“哎,也只能这样了。”
妈:“老头子,我来看你了。你好点吗?”
爸:“……老……婆……”
妈:“能说话就好,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给我听。”
爸:“我……”说话声音微小,断断续续,根本听不见。
妈:“你说,你继续说,我听着呢。”泪水从她脸上滑落,滴在她的手上。
医生:“病人需要做一个切喉管的手术,这样吸痰比较容易。他肺部感染了,很严重,长期卧床就容易这样。”
妈:“还要做手术?我真不想他再受苦了。如果他做了手术,能活多久?”
医生:“这个无法保证,切喉管只能帮助他呼吸更畅顺。如果不做的话,他很容易因痰堵住而窒息。你们考虑一下吧。”
我:“那我们还是做吧。现在走一步算一步了,如果不做,爸爸可能随时会没命。”
妈:“可是,切了喉管,插上管子,你爸爸会苦上加苦的啊。我光想想都觉得难受。”
我:“活命还是难受?你选一个吧。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啊,如果放弃了,我们可能会后悔一辈子。爸爸这么坚强的人,如果他想放弃,早就放弃了。”
妈:“还是……人活着要紧。医生,我们决定做。”
医生:“刚做完手术,病人正在ICU。你们每天下午3点-4点都可以过来探视。”
妈:“嗯,那他什么时候能从ICU出来?”
医生:“这个要看他个人情况了,我们会观察一段时间。等他慢慢可以脱离呼吸机,我们就会将他转移到普通病房。”
妈:“老头子,我们来看你了。你好坚强,我们以你为荣。”
我:“爸,你也别太硬撑着,你如果累了,想放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妈妈的。”
爸:瞪着眼睛看我们,眼睛流出泪水。(这是爸爸第一次流泪)
我:“爸……”(紧握着爸爸的手)
妈:“老头子,你想哭就哭,这个时候别再逞强了。你看你爸,满嘴都是痰。怎么护士也不帮他清理一下,还是王阿姨好啊。”
我:“我去多拿几根棉签,再拿一杯盐水。”
妈:“哎呀,身上都长褥疮了,这里的护士太不负责任了。我等会要跟他们医生反映一下。”
我:“老妈,我觉得你说了也是白说。”
妈:“你怎么说话的!人家医生还是很负责的。”
妈将爸爸身体长褥疮,身体长期无人清理等情况反应给医生。
医生:“阿姨,您放心吧,我们这里的护士都是很负责的,定期都会给病人擦身的,痰液问题有护士定时在吸,可能痰太多了吧。你说的褥疮问题,也有可能是进来的时候就有的。等调查完,我给你答复。”
妈:“褥疮肯定是进来后才长的,这点我很确定。之前我们都是请护工护理的,一点毛病都没有,皮肤光滑得很。痰的问题,是你们护士吸的不专业,之前吸痰专业的医生清理一次,我家老头子就能舒服一整天。”
医生:“阿姨,您别激动,我会调查清楚的,请您放心。您每天都来探望阿叔,你们感情真好。”
妈:“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他难受吗?老头子难受,我心里就难受……”
医生:“好了,您别难过,我等会就去调查。”
医生:“阿姨,你好。我是xx医院的医生,刚调查过了,你们进来ICU的时候,阿叔身上就长褥疮了。”
妈:“不可能啊,我明明每天都检查的。”
医生:“护士会对每位进来的病人进行身体检查,登记身体状况,这里有记录,您不信的话可以过来看看。”
妈:“……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怎么样,我说的吧。他们怎么可能承认自己的过失呢。”
妈:“看来要想办法转院了,这里费用又高,服务又差。我实在放心不下。”
我:“嗯,我们多联系几间。”
换了几间医院,终于找到一家合适的。从ICU到普通病房,又从普通病房进入ICU……反反复复。
我:“妈,我在上海出差呢,老爸情况怎么样?”
妈:“还是老样子,很久没跟我说话了。不过,现在他的腿能动了,还是左腿,你说是不是发生奇迹了?”
我:“老天爷开眼了也不一定。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太劳累了。”
妈:“我不累,每天给他送汤,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每天不去医院瞧上他一眼,我这心里就不舒服。看着他有一点好转,我就觉得付出再多都值得。”
我:“好,等我出差回来就去看爸爸。”
妈:“爸爸今天好多了,双脚越来越有力了。还能跟我聊上几句。医生还说他的肿瘤没有复发,真是谢天谢地啊。之前说什么活不过一年,都是屁话。人啊,还是得相信自己!”
我:“我们这是互相信任,能量无穷啊。”
妈:“我等会去市场买菜,今晚回家吃饭吗?”
我:“好啊,等着你做好菜给我吃。”
妈:“那我先不跟你说了。你好好工作。”
我:“好,今晚见。”
妈:“怎么回事?我记得出门的时候,把内门上了锁的。”(买完菜回家,发现书房有声响,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妈:“天啊……”
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电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