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轻时,是一大美女:身材小巧玲珑,脸庞白皙,眼睛黝黑,辫子长长。
母亲虽然身材矮小,可不好惹,她在家中排行老七,是家里的老幺,所以脾气挺大。一个哥哥,四个姐姐,全都让着她,在家里一直被娇生惯养。
据说,她上小学几年,每天几乎全由她的姐姐们背着她去学校的。当姐姐们轮流着好不容易把她背到校门口,放下她来时,她会莫名地一阵不高兴,于是她转身就往与校门相反的方向跑,害得姐姐们又得追上她,好言好语哄着她,然后又把她重新背回到校门口。每当我的几个姨妈们提起这段往事,不约而同地都是一阵唏嘘。
母亲在我们镇上读高中时,曾是班上的知名人物:她是班上的活跃份子,性格直爽开朗,对人热情大方。又是班上的文娱委员,在“样板戏”红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那个年代,作为文艺活跃分子的她随时都要登台表演,而且她常常是演女主角。据我所知,她在“样板戏”里扮相最成功的一个角色,应该是《红灯记》里的女一号——李铁梅。父亲是母亲的铁杆粉丝,他每每向我们谈起母亲扮演的李铁梅时,总是滔滔不绝,眼神发亮,说到激动之处,还会情不自禁地唱上两句台词,手舞足蹈,惟妙惟肖!
母亲的性格很刚,性子急,不好惹。听我父亲说:我母亲的外公是大地主,在当地令人闻风丧胆,所以,我母亲有地主外公的遗传基因。父亲对母亲的论断难免夸大其词,有妖魔化的嫌疑,可是母亲的脾气,坏倒是有实事依据的。听她自己回忆说,她上初中时,有一天他们班正在上书法课,她在认真写毛笔字,前排一个男生总是转过头来干扰她写字,几次三番,几次三番之后,她抓起她用来磨墨的砚台就向那男生的额头砸了下去,砸得那男生鲜血直流。后事如何?母亲没说结局,我们也没追问,暗暗的不寒而栗。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母亲如此的火爆啊!记忆中我和妹妹从来都没有挨过她的打,只有弟弟夏天里爱偷着下河洗冷水澡的时候,才会被母亲抽上几条子。别人家里是“重男轻女”,而母亲是“重女轻男”。
母亲就这让率性愉快地度过了她的中学时代。
高中毕业后,母亲当上了幼儿教师。可惜母亲当教师不到五年,就因为生了我的原因,要在家照顾我,于是辞去了幼儿教师的工作,永远失去了她事业单位工作人员的身份。可是,在她后来的言谈之中,我从没有感觉过她有一丝丝的后悔和遗憾。也许她觉得作为一个母亲照顾好自己的孩子,是天经地义吧!
用现在的话说,母亲成了一个全职妈妈。
当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母亲的商业头脑开始运转起来。因为我祖父和父亲都是国家干部,那时每个月他们都有定额的粮食供应,主要是大米,我们家根本吃不完,于是母亲就把大米背去制作泡筒的作坊,把大米制作吃一种被叫做“泡筒”的小吃,所谓的“泡筒”就像一根圆形竹竿,咬在嘴里甜甜的脆脆的香香的,应该和爆米花是同类。然后母亲就背起弟弟,拉着妹妹,在我上的小学校门口第一个摆起了地摊,卖起了小吃,慢慢地增加了糖果之类的,摆起了一个小货摊。在我上小学一年级下期的时候,母亲就租下了小学门口的三间平房,正式当上个体户,开起了她的杂货店。从此,我们就以母亲的杂货店为家了。
后来,母亲说,她开杂货店的初衷是想让我们姐弟仨随时都有零食吃。一开始我有点怀疑她的这种说法,可是根据我后来的观察,确实如此。母亲杂货店里的商品,除了酒和烟,我们姐弟仨随时想吃就吃,而且杂货店就在学校门口,所以一到下课时间,我们可以立马跑回去,把衣兜里装满花生瓜子糖果之类,然后去学校与要好的同学一起分享。也许就是那时吃得零食太多了吧,上高中以后,我对吃零食完全失去了兴趣,有一种吃伤了的感觉。
印象最深的是,那时我们姐弟仨随时聚在一起,喝母亲店里的一种瓶装的名叫“银耳香槟”的饮料,每瓶里面都有几朵软软的银耳泡在香槟里,香槟很甜,银耳很软。我们还摆好花生瓜子糖果,然后一人一瓶银耳香槟,小小年纪,还不知道啥叫“下午茶”的那时那地,我们就已经有了英国贵妇人喝下午茶的架势了。有一次我香槟喝多了,整张脸红红烫烫的,才知道原来香槟也是会醉人的。
母亲的杂货店生意兴隆。因为她从不缺斤少两,利润看得很薄,讲究薄利多销,商品更新得勤,而且商品的价格又比当时的供销社便宜很多,最关键的是还可以赊账,实在有人手头没有钱,又急需要买东西,母亲就往账本上记一笔,等人家啥时候有钱,啥时候还,她也不主动催账。所以大家都喜欢光顾母亲的杂货店。那时父亲虽然是公务员,但是工资很低。母亲的杂货店反倒成了我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是母亲的杂货店让我们在童年里过得衣食无忧。
母亲除了是做生意的好手,她还是种菜的高手。她利用空闲时间,把她杂货店周围一切可以利用的土地都种上了蔬菜,就连石头缝里她都可以让它长出一根苦瓜苗,接上满藤的绿绿的苦瓜。她还在店门前的空地上开辟出了一个小花园。这样一来,她的杂货店屋前是花园,屋后是菜园。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瓜果飘香。
母亲还是一个心地善良,乐善好施的人。在大家都很贫穷的年代,我们家的经济算是比较宽裕的了。有邻居缺钱了,来找她借,她总是尽量借钱给他们,而且,从来没有算利息的说法。有人家里孩子多,缺衣少物的,母亲总是把我们姐弟仨的旧衣服先洗得干干净净,然后送给人家。
一晃眼,母亲的杂货店开了三十六年了,母亲也年近古稀。现在父亲退休都好几年了,他每月的退休工资足够他们二老安度晚年了,不再需要我母亲辛苦地找钱了。我们都建议母亲把杂货店关了,她也可以退休了。但是她不愿意,她说关了铺子闲耍,这样的日子她过不惯。
是啊,几十年了,打理杂货店的习惯早已深入母亲的血液里,怎么割舍得下?所以她坚持迈着逐渐衰老慢去的步子,坚定的走在去进货,背货,上货的路上。
现在,母亲的杂货店更不是以盈利为目的了,而是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纪念,它成了母亲生命的一部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母亲的杂货店,就是母亲的第四个孩子,她抚养他长大,他陪伴她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