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形容一个人愚钝、不谙世事,总爱说他像个“榆木疙瘩”;说到一个人沉默寡言,又常笑他“像根木头”。
形容一个人气质好,通常会说某人“气质如兰”、“人淡如菊”,这般还不够,索性将梅兰竹菊也安上了四君子的称号。
如此来看,草木之心,非但不拙,反而透着一种大智慧,一种被我们久违了的、清澈的灵明。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草木怎会无情呢?不过是人的偏见罢了。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我们总自诩为万物之灵,自觉比草木高明千倍万倍。可我们这颗心,却常常不如一株草来得豁达。
一粒草籽被风吹、或鸟啄到哪里,便在哪里落脚。从不攀附也不嫉妒。落在人家的屋顶、落在墙头,成为家雀落脚的草窠;落在野地里,成为牛羊裹腹的草料;落在乡间小路上,终日承载着车轮和脚步的追逐。
常与草木相伴的人,周身会慢慢浸染一层“草木气”。那不是兰麝之香,而是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朴拙的清气。对都市俗务厌倦了的人们,闲暇时总喜欢一头钻进深山里。对着一座幽深的山谷,人常常会生出: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错觉来。这种错觉,多半是饱饮了草木的灵气,生出的恍惚与微醺。
就连陶潜这样的隐逸之士,避居世外,所寻觅的也决非不毛之地。他的南山,必须有酒、有菊、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古仁人之心,所求的正是与这蓬勃的草木之心相通。南山不是一座空山,南山要有树,院外必有菊。否则对着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丘独酌,该是多么无趣。
这便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他是一位享誉文坛的作家,也是画家陈丹青的恩师,他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木心。
木心——木之心。这名字起得真是绝妙。它绝不单是指“树木的心脏”那样一个实物,它分明就是“草木之心”啊。一颗草木之心,该是怎样的一颗心呢?我想,那该是一颗赤子之心,未被世俗的功利过多雕琢与污染,仍保有生命最初的敏锐与诚恳。
它也是一颗率真之心,不伪饰,不矫情,如其本然地看待世界,接纳自我。那首广为传诵的《从前慢》,便是出自他的手笔。想来,也唯有怀揣一颗草木之心的人,才能那般沉静地回味“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的浪漫光景。那光景在记忆里泛着黄,却也因此愈发显得温暖、诚恳。
有了这样一颗心,下笔为文,方能如他所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也唯有在这份通透的观照之下,才能写出人心中共有、却又难以捕捉的幽微与震颤。他的文字,清冽如山泉,却又厚重如秋土,那风骨气韵,真真是接上了魏晋名士的洒脱与风流。
然而,反观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人们追求快速的成功,快速的变现……一颗心在俗世的洪流与物质的漩涡里浮沉不定。也正因如此,那颗安静、饱满、自顾自生长的草木之心,才显得愈发弥足珍贵。
它不是什么落伍的怀旧,而是我们在这个喧嚣世界里,能够安顿自我、保持精神不溃散的一味良药。我知道,明日醒来,我依然要面对那些纷繁的人情与世故。但我的心里,已悄然藏下了一片宁静的原野。
那里,有草木在依着时序,不慌不忙地生长。而那个名叫木心的老人,正用他含笑而睿智的目光,静静地望着这熙熙攘攘的人间。
有此心灯一盏,便觉漫漫长夜,亦有微光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