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心里长眠不醒

   咣!

   高速公路上,黑色宝马与迎面而来的卡车撞在了一起。

   老白和妻子蜷缩在浓烟滚滚的宝马车里,他勉强睁开眼睛,头疼欲裂,望着身边满脸是血的妻子,想伸手,顿时眼前一片漆黑。


      老白醒来已是中午了,他摸了摸身边,却发现妻子不见了。大喊了几声妻子的名字,却无人回应。正当他疑惑时,手机响了,拿起来,是妻子,他问妻子在哪里,妻子不说话,听筒那边是人群嘈杂的声浪,像是汹涌的大海将他吞掉。

许久,那边才传来妻子冷漠不近人情的声音:民政局见。

说完,嘟嘟的忙音钻进老白的耳朵里,像是一条尚未羽化成蝶的毛毛虫,细如针的毛发战栗全身。

他翻了翻日历,上面清楚印着10月12号,那是和妻子约定好离婚的日子。

瞬间惊住了,老白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床,被子,客厅,沙发以及床头柜上那瓶赖以生存的佐克匹隆。

一切都回到了发生车祸的当天,老白睡到中午才醒,醒来发现妻子莫名其妙的没了,然后妻子的电话打过来,告诉他民政局见,他去了,不顾男人应有的形象苦苦哀求妻子再给他一次机会,可妻子宛若铁石心肠,任凭他怎么说都不动容。所有的手续办完之后,妻子载着老白飞奔在高速公路,因为他想再看一眼女儿,妻子答应了。在快下高速时,迎面一辆失控的卡车,因为躲避不及,两车狠狠地撞在一起。

   老白目光呆滞地坐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天发生的所有事,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今天他和妻子将丧生于一场车祸之中。

   想想就害怕。

   老白收拾好,走出家门,到了民政局,看到妻子伫立在门口,她还是那么美丽,像永不衰老的彩虹。他走过去,看着妻子的脸,却哑口无言,老白好想告诉妻子,今天他们会一起死在高速公路上,在去看女儿的途中。

   “手续都带齐了吗?”妻子冷得如同一座冰山。

    老白木讷地恩啊,跟着妻子屁股后面进来了,这一幕好熟悉啊,他喃喃自语,妻子停下来,脸上带着一丝愤,看着他,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的确,这一幕对于老白来说太熟悉了。

   早在十年前,年轻的他曾与一位姑娘在这里离婚,原因是老白出轨了,外遇对象是现任妻子。当时的人们都倡导自由恋爱,被道德捆绑的爱情是一碗毫无营养价值的速溶鸡汤,看起来色香俱全,喝下去其实跟凉白开没什么区别。那时的他跟现在的妻子一样,冰冷地对待苦苦哀求他的姑娘,姑娘最后嗓子都哭哑了,双眸失神,可老白依旧无情地把办好的手续递给姑娘。

  真是报应啊!

   “手续给我。”妻子机械式地伸出手,老白刚想把文件给她,却缩回来,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脸上满是不舍地哀求,像是那个姑娘般。

   妻子被他这样弄得手足无措,这时手机响了,老白看着妻子的脸渐渐缓和过来,心里一想,便是女儿的电话,对妻子他很了解,天底下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不以为然,可一提到女儿,妻子就色变。

   “囡囡出事了,发了高烧。”妻子无助又慌张,仿佛回到了老白第一次遇见妻子的时候,在公司年度总结的晚宴上,她失手打翻老板最爱的酒。

    “我跟你一起去”老白抓着妻子的手穿过人山人海。

    还是那辆黑色宝马车,那是妻子30岁生日时,老白送她的。

    女儿在距离城中心的郊区住,因为老白和妻子工作的繁忙没时间照看,索性就放到姥姥家,怕不利于女儿健康成长,老白和妻子约定好,不要把离婚的事说给女儿听,每次要一起来,给女儿营造出温馨的家庭氛围。

    上了车后,老白看妻子坐在驾驶上,心里一紧,忙说,他来开车,半推半搡地把妻子赶到副驾驶上。

 说到底,老白还是害怕那条高速公路,那辆失控的卡车。

 车子开到一半的时候,妻子要求他快点,女儿在生病,老白的心里比妻子还焦急,恨不得一步跨到女儿身边,可他无法开快点,他想慢慢开,这样也好控制。

    到了高速公路的尾巴处,老白提心吊胆,握紧方向盘的手满是汗,脚下的刹车又重又轻,像是一脚踏进了棉花里般。

    最后这段路,他小心翼翼,左顾右盼,生怕一个失神迎面就是一辆车。还好,顺利走出了高速公路,老白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前面是十字路口,红绿灯,红变绿的刹那,宝马车慢悠悠地向前行驶,突然剧烈的冲击力压着老白的头往前撞去。

   砰!

   就在宝马车过路口的时候,一辆卡车疾驰而过,狠狠撞了上去。

   头疼之际,老白勉强抬起头,看着身边头破血流的妻子,心里一紧,便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老白发现已经中午了,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在家,这时手机响了,是妻子,跟以往一样,妻子让他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他目瞪口呆地瘫坐在沙发上,心想这一次一定要阻止妻子开车走那条高速公路。

   穿上衣服,直奔民政局,还是那个门口,妻子像是一座丰碑屹立在那。老白看到妻子的时候,心里满是不舍,说到底,他还是爱妻子的,因为当初那个姑娘突然找上门,妻子也在家,姑娘硬生生闯进来,当着他和妻子的面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对老白又搂又抱的,妻子以为他和那姑娘藕断丝连,当天晚上和老白大吵了一架,过几天,就是今天,妻子要和老白离婚。

   妻子冰一样的脸颊让老白看着直心疼,老白说了一大堆,他说今天不能开车,不能走高速公路,妻子疑惑地看着他,他想解释,可一想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就撒谎自己需要车,借用一下,妻子没说什么,把钥匙给他,老白接过钥匙的瞬间,心里悬着的大石头落了下来,这一次女儿没有因为生病发烧打电话过来,催促他们过去。

    坐在宝马车的老白把车停在路口,心想这一次妻子不会死了,离婚手续也没有办成,真好。可是正当老白想要开车上哪里兜一圈再还给妻子的时候,车里的卫星电视扫到一个路口,红绿灯闪烁着,层层人海围在一起,旁边是一辆卡车,车头满是血迹,据记者报道,那个路口发生一起车祸,一辆失控的卡车撞死一名穿着工装的女性。

   老白当场惊愕住了,那个肇事路口的方向和妻子如出一辙。他发了疯的调头踩油门,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妻子面前,一路上老白像是失控的大卡车,横冲直撞,又是一个红绿灯来回闪烁的十字路口,老白没注意,咣地一声,迎面一辆车撞了上来。


   醒来的时候,还是中午,老白很快地穿好衣服,拿着文件来到民政局,妻子在门口等她,老白走过去,把手中死死攥紧的文件递给妻子,妻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身影隐没在汹涌的人潮之中,看着妻子消失的那一刻,老白心里隐隐作痛,他希望如果离婚能够避免妻子死亡,那就离吧。

    因为害怕妻子再次遭遇车祸,老白就站在门口等妻子出来,约莫一个小时多,妻子从里面出来,看见他的第一反应很惊讶,他跟妻子说,今天不要外出,千万不要,妻子很疑惑,问他怎么了,老白没有说话,把妻子送回家。当妻子把门关上的瞬间,老白如释重负,他想,这一次妻子再也不会因为车祸而死了。

    就当他转身离开的刹那,一阵摧枯拉朽的爆炸声轰然响起,就在他身后,猛烈地冲击力把老白压在地上,火辣辣地烧伤感遍布全身,老白忍着痛望向妻子所在的那一户,却发现满是浓密的呛人烟味,乌黑乌黑的一片像是缱绻的云般,看得人心惊胆战。

    一股浓烟袭来,老白再也忍不住了,眼前一片漆黑昏了过去。

   此后,他像是陷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死循环中,醒来就是离婚当天的中午,妻子在民政局被逆流的时间塑成一尊不发一言的冷漠冰雕,无论他怎样暗中保护妻子,她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横祸死去,踩空楼梯摔死,去银行遭遇抢劫,在家瓦斯泄露爆炸,高速公路会被各种车撞死,等等。每一次看到妻子面无表情地竖立在民政局门口,老白心里就疼,后来,在经历了无数次目睹了妻子和自己的生离死别后,不疼了,空空的,像是曾经美轮美奂的高大建筑物一夕坍塌成废墟般,里面生长着过膝的野草,墙壁破败,满是被岁月打磨的痕迹,风一吹,就灌满了,发出嘶嘶的啾鸣声。

   不知道第多少次睁开眼,老白醒来,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他忽然觉得自己才是被时光抛弃的人,沉沦在日复一日的今天,正当他发呆的时候,妻子的电话打来,拿起电话,那边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就刺痛的他的泪腺,老白哽咽着,妻子稍微有些温柔地问他怎么了,他说,如果今天你知道自己最爱的人会死,会怎么办?

   妻子沉默了很久,她说她会不顾一切地区救那个人。这话说完,老白把电话挂断,泣不成声。

    是啊,他救了妻子无数回,可她还是会死掉,像是宿命,没有人能改变。

   老白躺在床上想了很多,这一次他不去救妻子了,太累了,那滋味他再清楚不过了,在狂风暴雨中一意孤行,带着满身的伤疤行走在日月更替之中,无人陪伴,寂寞如烟。

 不久,收到妻子的噩耗,老白已经哭不出来了,似乎所有的眼泪都留在时光的隧道中。在这之后的十多年,她独自一人把女儿抚养成人,没有再娶过。

  这些年老白把日子过得清汤寡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终于不用每一天都上演着源代码的恶俗桥段,终于可以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可他常常觉得寂寞,心里发空,像是空旷的峡谷裹着寒风,那些曾经生长旺盛的野草干枯死去,崖边开满了格桑花,在料峭的风中婀娜婆娑。

   老白知道,妻子没有死,只是换个姿态扎根在他心里。

   多年后的某一天,老白捧着妻子的照片失魂落魄地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脑中还是那熟悉的一幕,年轻的妻子站在民政局门口,面无表情,脸颊上荒原覆雪,而年轻的老白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满身的疲倦与狼狈,不为人所知,像个被岁月偷走了所有的乞丐,欲言又止地注视着她。

    就在老白发呆的时候,女儿囡囡回来了,目光无奈且疲倦地看着他,老白觉得女儿不对劲,便问她怎么了,女儿伏在他膝上,问他,如果今天你知道自己最爱的人就要死了,会怎么做?

    “我会不顾一切地救那个人。”老白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他就僵住了,膝盖上的女儿瑟瑟发抖地哭了起来,秋风徐徐吹过,院子里的落叶卷了又卷,像浪花,溅在妻子的旧照片上。

    老白颤抖地抚摸女儿的头发,低下苍老的眼睑,望着同样风尘仆仆的女儿,闭上眼睛,泪水从缝隙间慢慢渗出。




    再一次醒来,老白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旁边是妻子,她瘦了,也老了,下颚嶙峋,眉眼狼狈,整个肩胛瘦削成屋顶落满灰尘的细长横梁,一看到老白睁开眼,妻子欣喜若狂,握住他的手,浑浊的眸子立刻变得黑压压一片,像风吹过时的早稻田,低一点,低一点,再高一点,麦秆末端溺在水中,倒映着波光粼粼的夕阳。


      “你醒了。”妻子死死盯着老白,一眼都不眨,生怕须臾之间他就会又沉睡。

    “我这是怎么了?”老白不知所措,头疼欲裂,有一种宿醉过后的感觉。

    很年前的某一天,在通往女儿那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车祸,老白和妻子被失控的卡车撞上,当时情况危急,老白紧紧抱住妻子,才使得她得以幸免,可惜的是老白却被撞成了植物人。在医学上植物人苏醒的案例不是没有,但是太少了,妻子舍不得老白,就日复一日地守护他,这一守便就是漫漫十多年,后来女儿长大成人,母女俩就一起守,终于等到老白苏醒的那一天了。

    这时女儿从门外进来,看到老白醒过来,高兴得泪水从眼眶中蹦出来,伏在他的膝上,瑟瑟发抖。

     老白疲惫地注视着妻子,长吁短叹,说了句意味深长却格外孤独的话。

       “好累啊,这些年。”

 “是啊,这些年妈妈好辛苦。”女儿话还没说完,妻子就打断。

小声哽咽地问他,“”这些年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我啊,哪也没去,就在这里乱跑。”老白指了指妻子的胸口,心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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