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一开始只是好奇呀

当我四十岁那年在峨眉山看到漫天漂泊的云彩，我忽然想起二十四年前一家名为“安陵老店”的客栈。那年北风呼啸，寒风夹雪，客栈红色的火堆里流淌着江湖纷纷的流言。火焰向上窜出，怀着不为人知的渴望。正如那些迷人而危险的流言，一步步把我带向虚拟的传奇与真实的创痛。

十六岁啊，我懂什么，有郭靖黄蓉这样的父母，所谓的英雄在我眼里没有任何伟岸可言。我不过只觉得好奇，这个神雕侠竟如此有趣哎。不知是多大年纪啦，他的神雕有没有我家的好看呢？他虽然急人之难，解人之困，却时时呆望海潮，说不定他自己却有一件为难的事吧。

你们许多人都见过神雕侠，我却没福见过。若能见他一面，能听他说几句话，我——我可又比什么都欢喜。姐姐说，我生下来没到一天，他便抱过我。怎么可能呢。

当晚我围在火堆旁，并拢了双脚，把手靠在膝上，低头拨弄火棍。火光把我年轻的脸烧的滚烫，我颈上的明珠上似乎有光华轮转，预示着某个故事的开场。而我在瞬间便已经把这故事演绎了几千几万世的时长，它们都在在火光里跳跃纷飞，假如你这时候拍我一下，你会看到最为温暖而清澈的笑容在我的肌肤上蔓延生长。

抬眼的时候正撞上那位妇人意味深长的目光，我隐约有种被窥破心事的尴尬与暗喜。可是我没有想到，这种了然的目光背后竟藏着如此隐晦的慈悲，可惜的是，我始终不曾想过要步她表妹的后尘。

我一开始只是好奇呀。

（二）嗯，他，他自然是不同

后来我一直在想，假如我没有任性的随西山一窟鬼而去，只是呆呆的说几句不痛不痒仰慕神雕侠的话，我这一生，应该会很幸福吧。

也很平淡。

所以，宁愿遇见你吧，这一生磊落年华，托付给一个同样磊落而不驯的男子，哪怕转眼间便是天涯，哪怕之后天涯孤影我寻遍万里人家，哪怕我始终没有找到却在峨眉安了家，我心也是欢喜的。

因为我就是任性啊。

所以生死危险又怎样，我还是忍不住要为神雕侠说话。

可是我也会害怕，听那些假鬼说他的壮举，我是多想喝彩啊，可是我不敢，刚刚差点就没命了，那个“好”就缩回肚子里吧。

后来情况就乱起来了。冬夜里荒凉的树林像没有眼睛的骷髅，呼啸的风声携裹着群兽，自骷髅的眼睛奔跑而来，狮吼虎啸，把整个天地都叫的苍凉。我只闻见阵阵腥风，兽群如大河一般从我身边流过。我眼前天旋地转，恍惚间听到有人对我说，小姑娘，快回去吧，犯不着在这儿涉险啊。

我说，神雕侠呢。你说要带我去见他的呀。

后来情形更乱了，十鬼和史式兄弟因为九尾灵狐打了起来，生死攸关。我真是不明白，不就是一头模样可爱的小兽吗，也没有九条尾巴，虽然这十鬼生的丑，十条性命也不至于抵它不过吧。

在这一堆乱七八糟的场景下，神雕侠出现了，他坐在树枝上，身边伴一只丑陋的大雕，月亮悬在他的头顶，他的声音在群兽掀起的腥风里久久回响，像雪夜挥舞的剑气长啸。非常好听。

多年以后，我时常会想起那个群兽呼号的夜晚，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当它停留在我的脸上，时空瞬间凝滞，我便想象到这眼睛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当然，那江海寄余生的未来里并没有我的踪迹。这一点在当时我并不知情。

然后，神雕侠从树下，把史家兄弟和他的群兽打的落花流水，噼里啪啦。

嗯，他，他自然是不同。

（三）我根本就不想勉强啊

因为要医治史三弟的病体，我提议让他骑着大雕飞入黑龙潭，去捉那九尾灵狐。

我没有看到那些人阴晴难辨的脸色，我也不知道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即便知道，我也不在乎。

我就这么跟着你去了，什么都没想。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追赶你，还是看着你渐行渐远，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叫道，喂，你等一等我啊。然后岔了内息，脚下踉跄，一跤摔在雪地上。大哭起来。想起小时候练功偷的懒，恨不得狠狠提溜提溜那个小丫头的耳朵，再饿上她几顿，挥着鞭子抽她，让她好好学轻功。

废寝忘食孤行只影饮恨吞声六神不安穷途末路面无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鸡

这黯然销魂掌一招一式，我听在耳里，心里便浮现出一些模糊的情节或者画面。他横躺在一尾小船里，小船漂在大海里，大海匍匐在渺远的夜空之下。他无处可去，无路可走，世人毁他谤他，所爱又随神尼而去，天地茫茫，满船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可是还好啊，今年冬天，他便可以和妻子相会，等了十六年，他见到他妻子，必是十分欢喜吧。

我是希望你欢喜的。

小妹子，你爹爹妈妈都是当代大侠，人人都十分敬重，你有什么事，自也不用我来效劳，但世事多变，祸福难言。你若有不愿跟你爹妈说的缓急之情，要什么帮手，尽管带个讯来，我自会给你办的妥妥帖帖。

这样的承诺太重了，我只敢放在心里存着。就像穷孩子握紧口袋里最后一颗糖果，以后再难再苦，起码有一个甜的盼头。

虽然糖是很容易化的，盼头也只是盼头而已。

后世的人总是会对那三枚金针念念不忘，说我用的太随意啦，傻里傻气把珍贵的机会浪费掉，怎么不如赵敏姐姐，我偏要勉强。

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勉强啊。

何况勉强若是有用，天下哪还有无可奈何之事呢。

第一枚针，我想看看你的样子。

第二枚针，我想让你来给我过生日。

第三枚针，我是真的不想用啊，让我留着吧。

当个盼头。

我爱的杨过大侠，武功超拔，义薄云天，笑傲世俗，痴情绝顶。少一个字都不是我的杨过大侠了。

他也从来都不是我的杨过大侠啊。

（四）我又不想做尼姑

我十六岁生日那天，夜晚的天空绽放了最美最美的烟花，那一天我的生命就像烟花一样绚烂，只是我没有想到，会用整整二十四年的时间去冷却灰败。沧海月明，蓝田日暖，二十四年后我看到重新清澈起来的天空。那些烟花的粉末终于落到我的头发上，被峨眉的风渐渐吹散。

后花园，芍药亭畔。在那一处小小的庭院深处，我可以卸下所有的防备，恢复女儿身。爹爹妈妈拿我当孩子，众位英雄拿我当二小姐，大哥哥拿我当小妹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个会哭会笑的小姑娘。有心愿，也有心事。

心愿许了，一愿襄阳百姓平安。二愿父母身心康泰。三愿大哥哥与妻子相会，永远欢喜。

心事呢？芍药花花开半夏，在深深庭院随风摇曳，日光下澈，蝴蝶的翅膀在花心轻颤，忽然就飞走了，花朵在日光下几乎透明。心事也透明起来，随蝴蝶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那些难以启齿的秘密啊，就当做从未存在过吧，你看那芍药的影子多么纤弱，你说那蝴蝶到底飞到哪里去了呢。

后来，我便不能再说下去了。有些回忆太过美好，言语又是多么苍白的东西，我怕一说出来，它就不是那么美好的样子了。

比如那三件大礼。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些耳朵和那个怪和尚。我最最喜欢的还是那漫天的烟花。那一天我的生命就像烟花一样绚烂，只是我没有想到，会用整整二十四年的时间去冷却灰败。沧海月明，蓝田日暖，二十四年后我看到重新清澈起来的天空。那些烟花的粉末终于落到我的头发上，被峨眉的风渐渐吹散。

金轮法王说：你即羡慕我的本领，只须拜我为师，我便将这一身功夫，倾囊传你

呸，我学和尚的功夫有什么用，我又不想做尼姑。

（五）好像我连殉情的资格都没有

大哥哥，我来啦

我这里还有一根金针，你须听我话，不可自尽。。

我眼看着你跳了下去，所以我也便跳了。

如同当年风陵渡口，我就这么跟着你去了，什么都没想。

正如雄雕死了，雌雕殉情。

好像我算不上是那只雌雕吧。好像我连殉情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啊，我居然有这样的心思，杨大嫂，你会怪我的吧。

对不起，我好像真的爱上你的杨过大侠了，不过我不会跟你抢，我自己知道也抢不过你，我只是希望他欢喜，和你一起欢喜，永远欢喜。哪怕我会因为你们的欢喜很难过很难过，也不要紧。

谷底的潭水好凉啊，我手脚都麻了，睁开眼睛，茫茫的都是水，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看不到他的身影，我仿佛置身于一片虚空，往昔种种回忆犹自于我身边蹁跹飞舞。风陵渡口相识，捉黑沼灵狐牵我的手滑翔，赠我三枚金针，送我三件大礼，我要死了吗。平生倒是无憾，却不知大哥哥是生是死，倘若以我一命换大哥哥一命，那是极划算的了，求老天爷开恩成全吧。

一股外力把我从水中捞起，定睛一看，正是大哥哥。他还没死！我赶紧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金针，我的手有些僵，指节弯曲的时候咔咔作响，动作很慢，我心里着急，好在金针还稳稳在我怀里放着。我取出金针，缓缓举起：

大哥哥，当日你给了我三枚金针，曾说过凭着每一根金针，我可相求一事，你无不允，今日我来求恳：不论杨大嫂是否能和你相会，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

我抓过他的左臂，摊开他的手掌，将金针放到他手上，他的手掌很红，很热，很大。我的手掌很小，很轻，很凉，我看到我手掌中的水珠卧在他的掌心，晶莹的像雌雕的泪水。水珠越来越小，直到蒸发殆尽，我的话也哆哆嗦嗦的说完了。

他答应了。眼光灼热，我不敢看。

我骑着雕儿飞走，有风吹过我的头发，我有些恍惚，杨大嫂，真的不在了吗？

那我呢？

（六）杨大嫂，你真美

当我被傅于三丈高台之上，身下堆满了稻草，金轮法王在旁边举着火把要我爹妈投降时，我没有哭。也没有难过。

当我看到远处的青白两道人影，并认出青的便是杨过大侠，我也没有哭，也没有难过。

因为她真的好美啊。仙衣飘飘，不似人间凡人，哪像我，一身俗骨，呼吸都是浊的。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他。

当年我十六岁，女人家的眼角眉梢我从来不懂，更别说是嫉妒。我只是觉得，大哥哥和她好般配，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画里走出来的人，终归也要手牵着手，回到画里去了。

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颠乌鸦呀啊而鸣。我看着他渐行渐远，背影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可是这次，大哥哥，我还能以怎样的身份跟着你呢？

刚看到一篇鸡汤文，说爱情是花心的人为你专一，爱玩的为你安定，性急的为你等待，爱逃避的为你坚持，骄傲的为你谦卑。是为你尝试不擅长的事情，为你成为最适合你的人。

犹如吞了一整袋的碱，涩的喉咙发紧。

希望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可以让你变得勇敢的人，你不会去计较她的家庭出身，她不会说话，不会打扮，不认东南西北。

然后，再也不会想起我。

愿天底下所有深夜痛哭过的姑娘都能遇到心疼你掉眼泪的人。

愿天底下所有舍生忘死的勇敢都不再被辜负。

愿天底下所有有始无终的爱情都得到安息。

姐妹们，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啊。

祝我们都能在尘世获得幸福，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开怀大笑，就像从来不曾流血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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