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味道

农耕村落未必有田园气息,工业生产未必有现代文明。这样的纠缠与辩证存在于故乡。客车沿着返乡高速一路飞驰,途径山脚处,偶尔显露出一抹村落。探首窗外,临风呼吸,新雨过后一股很是鲜活的青草气,却夹杂在飘浮的空气中,混上了浓重的牛粪味。

玉米、豆禾、果疏,以及爬满枝藤的弯弯杈杈,都像是盛装彩排的植物嘉年华,商量好了似的,在悦耳的车鸣中,行至拐弯处,一齐展现在眼前。不一会儿,又见到临江的采石厂,高高的塔吊,轰鸣的机车,堆积如山的圆木——家乡到底是农产区,还是工业重镇,似乎非一隅而能完全概括。

家乡本属城镇,不是乡村。人口极盛时,竟逾八九万之众;而今人口随着水土一同流失,经济发展在低迷中,亦出奇地稳定,于是外出务工的务工,南下求学的求学。值此盛夏之际,正是人丁单薄之时。

家乡唯有在一年之首尾,涉外人员、若干人等,方可候鸟般地春回大地;年后不待正月未竟,卷好铺盖、抑或打起行囊去家者,浩浩汤汤络绎不绝。小头锐面的青年,如我,对比之下,居然有脸返乡度假,颇耐人寻味。此时此刻,身未疲心已愧,在外只是求学;既未打也未拼,归来却为消遣。此情此景,在家乡惨淡的人气映衬下,自己居然有幸成为生力军了。

小河潺潺,依旧昨日模样;绿柳荫荫,尽是儿时梳妆。离家久矣,近乡犹为情怯。下车后拖拽行李箱,一路漫不经心地颠儿,抬望眼竟忽地发觉不远处, 有若干中老年妇人,或是一二壮汉,盘桓在青石阶左右,大声喧嚣,恣意聒噪,还不时爆出一阵天崩地裂地怪笑与尖叫。

你若是波澜不惊地佯装镇定,打人群一旁悄然行过,这群留守家园的乡亲,甭管熟与不熟,定要直勾勾地,硬是从刚才热络的喧嚣中,探出半个身位,下至鞋底,上至发梢,一眼一眼把你扫描个精光剔透。那眼神,有若地球人看见火星异类般地惊异;又或是动了情的孟浪小伙,生理发酵一般,毫无顾忌地、热辣辣地注视着一位羞涩温婉的邻家小妹。我顿时突感局促。因为这一看,直把口舌正酣地众人全部提醒,于是灼烈地阳光开始聚拢过来,烘烤着我。忸怩与慌乱中,唯有硬着头皮,于现场直播中大步匆匆而过。

许久未曾回家的故人,竟在自家地盘,变成了面孔最为熟悉的宾客。邻居一有到访,有如国军重返大陆,比之当下的主人,反倒显得气定神闲:你看她无论手里掂着黄瓜,还是拎着尖椒,都敢对你进行《艺术人生》般地实况采访:境况如何、混得怎样,抑或是——有对象没、一月多钱等。

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外地人”,你要适应情感,与这片土地疏离的同时,还要在隐私不被尊重的情况下,心中时刻萌发出被挂念的感激之情;虽已心中不悦,脸上仍要灿烂地浮现出一抹僵硬呆板地笑。

一番审讯完毕,话题随即转入大数据时代:你幼小时,她们关心你的体重与身高;学生时,看重你的分数与排名;高考后,介意你的门第和学历;毕业时,所有人最永恒地话题,就是你的月薪几何,以及你有无“那一口子”。

我生性恬淡与世无争,自信人生无需数字印证。倔强这么多年,直至今日方明白:敢情故乡,早在天地苍茫宇宙洪荒之际,便实现了数字化对人生成败的全新定义。我读书,读到研究生,无人过问我学习进步如何;我毕业,无人问起如今就业怎样——几乎所有人,都将询问之终极,瞄准了具体数据,一竿子捅到底,劈头盖脸便是最直观最敏感问题。至于我刚刚在朝廷招安到一份正经差事,这时却偏偏不提,任其冷落下去。众乡亲只愿在例行审查中,尽情品头论足。

邻居三三两两光顾,我一心百用答复。被强行采访不是终极必杀技,强颜欢笑虚应着,也可隐忍,要命的是,还要横向比对,纵向分析。于是乎,张三儿家小时候常常拖着鼻涕虫笨哈哈的傻儿子,李四儿家一上学就嗷嗷哭一哭就尿裤裆的丑闺女,连同他们家杨门女将般地庞大外戚氏族,以及大观园一样蔚为壮观的亲友团,认识不认识的,熟悉不熟悉的,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给我听。

邻居姑妄说之,我亦姑妄听之。超二十很多、逼近三十的小伙子,抑或像我这般四舍五入后,才勉强算作年轻的青年,没有对象的尴尬,正仿佛大国崛起,缺少重器:觉得自己无论历经怎样成长,却总感到有原罪加持,愧不如人。

而那些有女朋友的——就仿佛有,而不必考虑适用性问题,便可在资源竞争中占据先机;而他们的女友,仿佛是印度下水的潜艇,韩国上天的飞船,都是可供炫耀的谈资。什么时节说什么样的话,哪个阶段有哪样的收获。不自觉地听到了儿时诸多同伴,已然成双配对后,心中之前还算强硬的不以为然,此时竟暗暗地转化成一种焦虑,以及一点点毫无意义地不服气,才明白在家乡地界,评价标准要客随主变,才明白暂时有对象的,就比光棍好;能同居亲密的,就比刚刚热恋的强;处了七八年仍旧肚腹平坦、没将婚约确定下来的,也招来了声声入耳的非议;至于闪婚又闪离的一对对冤孽,这时在精神上,又仿佛回归至初始起点,依旧怀有光棍时代的梦想与荣光。

相亲们心急若斯,我不上进如此。一阵绚烂热络后,便是冰冷与沉默,彼此都不作声。一时间大家意兴阑珊,志趣皆无,最后大家相视尴尬一笑,顾左右而言其它,这才悻悻而归。

我正求之不得,落得个耳根清净。

(二)


几年间家乡未曾有大变迁。只是田间巷陌,门廊院落,越发冷清与黯淡。盛夏炎热,自山头沿路而下,眼前一条笔直水泥路,直通南段一小巷。行至路面,鞋底拧压在沙砾之上,咯吱作响。热气像是滚成一股气浪,在空中如巨龙翻腾。游走四处,带来阵阵窒息地烦躁。不远处一座半掩着的垃圾箱,闹哄哄有如演唱会热场。旁边散落着一个熟透了的西瓜,咧开大半个腥红的嘴,自里面流露出殷虹似血的瓤儿,七零八落地散放在地,渐渐地晒得有些蔫了。脚步微动,急欲掩鼻甩步而过,却不料鞋底与沙石一阵剧烈地摩擦声,惊动了垃圾箱内,正在大快朵颐的各路神仙。

只听见里面忽地訇然一阵炸响,仿佛是腾身而起的喷泉,亦或爆裂喷涌的火山,在刹那间发作,于是眼前便多了一团红绿相间的锦帕。开始未飞出箱内时,形状尚且可见。待其散到空中,才发现一团百十来只的蝇群,红彤彤或是绿莹莹,都鲜活地奔到空中嗡嗡乱叫,好像是炒菜炸了锅一般。一时间,摔烂了的西瓜,虫蛀了茄子,染了黄斑的豆荚,还有热瘫了的茴香,皱皱巴巴的萝卜,撕得粉碎的芹菜,踩瘪了的塑料瓶,上面都厚厚地敷上一层绿意,又像是涂上一抹红晕。蝇头触动,微微鸣响,不时振翅飘在空中,环视未尽的美食。

饭后散步,一人独自走向林荫路。所谓林荫路者,人员迁徙,周边植被因无人剪裁而形成的天然庇荫处。只见杂草斑驳,枝杈伸展,远远地由院内探出,遮蔽到中间的路,倒也令人颇感惬意。我家周围不过千百户,而今十者去其六七,正显得人烟渺渺,甚是萧条。由路旁拨开杂草,始发觉各家田园仍好,唯寂寞人少,偶尔有败坏处,因身体过度前倾,耳轮中只听见咔嚓一声,压得栅栏皆碎。静静地等了一阵,不见屋内有人走出,才算安心。

这时天色迟暮,一轮孤阳渐渐西沉。昏黄中,遥望远处,林丛静寂,掩映着一两处孤灯,朦朦胧胧地闪映着,像是巡海夜叉的眼,一眨一眨,看破迷障;侧耳倾听,风中依稀传来舒畅地笑声,碰杯声,炒菜声,仿佛主人正值酒酣,于是又有行酒令,麻将牌哗啦哗啦地碰撞声,也一同沉醉在夜风中。

待到落日西坠,卧榻之际,肌肤一接触热气鼎沸的床褥,就像是周身都困在浴室的水雾里。清风透过窗棂,刚刚捎来一丝凉意,慰藉稍许,耳畔随即传来蚊鸣,由远而近有若漫夜长歌。似睡非睡的朦胧中,忽地感觉周身哪一处部位,一阵莫名地似痛似痒的奇怪感觉。用手抚抓之际,蚊子早已带着嗜血后的胜利,又开始在身体的另一侧寻觅。脊背处微觉触感,早有蚊子把触须探在寒毛根部,寻一处土壤尚不够肥沃的肌肤,暗暗下嘴,一步到位,紧接着便一针见血。一晚上头脑里神游天际,冥思不尽,却也在蚊子的多次光顾中,猛醒于夜半时分。手回环,向后绕行,直到勉强用指尖,触到后背一大片红肿温热的皮肤,低头才瞥见手指粗壮有如落泪红烛。

故乡聊作他乡客的穷形尽相,在一夜失血的烦躁中渐渐被遗忘。想想人言可畏,已是让我心力交瘁,未曾想蚊虫叮咬,更是令人心悸到疲惫。你想吃家里汁水甘甜的玉米,想戏弄欢快可爱的小狗,看见它一蹦三晃地在田埂间奔跑,想张嘴大嚼一口甘洌辛辣的萝卜,想于都市文明之外,寻找一处悠然恬静的所在,那就不该回避故乡原始格局下,不尽如人意的一面。

盛夏未却,丑陋与肮脏依旧。故乡本就如此,不必介怀。你不是名人,也休要奢望家乡“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你要承认现状之不堪。其实大人物的故乡,譬如康德、莎士比亚出生的小镇,人杰从未受益于地灵; 倒是两位巨人名震寰宇之后,家乡因而一时名声大噪;沈从文出生的湘西凤凰古镇虽也美丽,却尤为清苦;至于李太白出生地,乃是现今中亚蛮夷所属,不比中原富庶。可见我们抱怨的故乡,虽有些许诗情画意, 但若非要为赋新词强说愁,违心称赞,却急需你后天的努力,结束她默默无闻的历史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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