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失眠,辗转反侧间,我竟梦见大姨了。
大姨是我妈的大姐,也是他们姊妹四个的大姐,小时候生过一场病没有及时医治,从那以后就变成了哑巴,再也没能开口说话。
那时候,大姨跟随外婆住在村庄不远处的一座山顶上,很少下山,只有随母亲上山探亲的时候,我才能见着她。她总梳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由于常年在地里劳作,两个脸蛋黑红黑红的,一双大眼睛已开始浑浊,没有与年龄相称的灵性。她特别喜欢小孩,每次见到我们,都很兴奋,吱吱呀呀比划个不停,只是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外婆家里有好多果树,梨树、李树、苹果树、海棠树,我最喜欢的就是在夏天和秋天上山,因为总能够吃到果子。即使果子落完,外婆也会给我留下一些。记得一次上山,大约也就是这个时候,树上已经没有了苹果,我有点小失落。后来在外婆的炕头玩耍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蓝色的方格手帕,里面包着几个小苹果,我以为是外婆留给我的,就拿出来跟表妹分着吃了。过了一会,大姨从山坳里挑水回来,见到我很高兴,比比划划拉着我进到屋里,去炕头翻找,结果看到一个空手帕,她立刻就急了,眼泪刷就流了下来,即便稚嫩如我,那时也明白,炕头的苹果是大姨留给我的。我拉住她,告诉她苹果我已经吃了,她才破涕为笑。
实际上,在那件事情之前,我觉得我跟大姨的关系并不好,因为沟通存在障碍,再加上舅舅一家人对大姨并不是很重视,我对大姨慢慢也就存有轻视,可是那件事情之后,我才觉出自己的错误。此后大姨偶尔下山,我都会拿出我最好的东西招待她,有时候可能就是几颗水果糖,可大姨每次都很开心,咧开大嘴笑着,露出几个大虎牙,看起来异常满足。
大姨爱美,有时候,二姨和我妈给她做些新衣裳拿上去,她会不停试呀试,并且高兴一整天。而那些新衣服,她又不舍得穿,叠得整整齐齐包在包袱里,睡觉也抱在怀里。印象最深的是她有两根红头绳,每次都扎在自己的大辫子上,看起来是那么不合时宜,可她却固执地认为那是极美的,一直都不肯换下。
由于身有缺陷,大姨一生未婚,外婆在世时,最起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日子还好说,外婆去世后,她的日子过得相当凄清。后来舅舅家全都搬到山下,就剩下她一个人留在山上看门,我因为在外上学,上山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有时候一整年都见不了她一面。总是听母亲说起她的消息,听说她生病了,在医院保守治疗,后来又回到山上,病情逐渐加重。后来有一次我回家,母亲已经着手在为她准备寿衣了。
大姨去世时五十多岁,年纪并不大,但母亲说她是解脱了,我那时候并不能完全理解,现在回想,她真是解脱了。不能说话,也就对这世界、对他人没什么要求,外婆去世后,她就像是成为了一个多余的人,她的好、她的坏,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干,她走了,也就是一粒尘土落在了大地上,激不起一丝声响。我时常想,她是怎么熬过那些一个人的春夏秋冬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话吗?几乎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时候,她哭过吗?还是只是坦然接受。
实际上,大姨去世并没有对我造成多大影响,甚至后来,我慢慢忘却了她的模样,对于这点我深觉惭愧。昨夜梦里,我见到她时,她正在山凹泉水处挑水,她用瓢一下一下豁着水面上浮游的虫子,然后舀起一瓢,递给我喝,她的面容,在时隔多年之后,在我的梦里,逐渐地变得清晰。
梦醒时是凌晨两点,此后我一夜无眠,直到天明。我想我还是想念她的,想念她那灿烂而温和的笑容,想念她的麻花辫。不知道在天堂,她是否依然孤单,是否还记得很多年前,那包在手帕里,专为我预留的那几个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