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不记得那一年的那一天是为了什么跟周铭吵的架。
她拖着行李叫了一辆摩的到了客运站。
一张白皙的脸气呼呼的,粉色的毛衣,烟灰色毛呢短裙,青春正好,惹眼得很。
是春天,车站很多人熙来攘往,风很大,一不小心沙子就迷了眼睛。
那个皮肤很黑眼窝很深的男人就这样走过来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死婆娘,我天天供你买漂亮衣服,你却跟野男人跑!”
从小在象牙塔里长大的乖乖女,哪里遇到过这个。她彻底懵了,嘴巴张大就是不知道要蹦什么话,几个男人随后拥上来劝架,在路人嘻笑的围观之下把她推进了一辆面包车。
车门重重地关过来,一块毛巾捂住了她的鼻子,她的整个世界就这样坍塌了。
那年她23岁,大学毕业,激情满满,在一家待遇不错的公司上了半年班,正开启着一个美好的未来。
她去男朋友周铭的老家玩,吵了架赌气跑到客运站,就这样被人贩子捉上车。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瞎子家的木床上了。
又潮又臭又重的花棉被,乱七八糟的床,房间的墙皮斑驳脱落,瞎子就坐在床边一边抽旱烟一边看她。
她的衣服是完好的,却很脏,粉嫩的颜色上污迹斑斑,她不知道她是经过多久的路程到了多远的地方,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陌生男人正睁着一只眼睛看她,整个人生从未如此惊悚孤绝。
她号啕大哭,从床上爬起来想跑,却发现有一根铁链,扣住了她的脚踝。她一起身,铁链就发出清脆惊悸的声响,她只得往后退,退到床角里,整个人瑟瑟发抖。
瞎子咧着嘴笑:“你是我买的媳妇,要给我生儿子。”
当瞎子扑过来撕扯她的衣服时,她终于相信这不是梦,她绝望了。
那夜的春风吹打着生锈的雕花铁窗,发出呜咽的哭泣。
2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村里有好几个媳妇都是买来的。
所有村民对此习以为常,就像城里人买彩电和冰箱一样,他们还会把这样的不耻拿来作为炫耀的谈资。
她这才愿意相信,在这欣欣向荣的时代,还有很多人的愚昧无知像带血的瘤毒一样未曾被割除。
从此她每天都哭,像从天堂跌进了地狱,有太多的眼泪,诉不完的苦楚。
瞎子喝了酒就打她。
从第一晚知道她不是处女就打。他埋怨人贩子骗他是大学生是处女,收了他双倍的钱。
她的身上,布满了各种伤。拳头打的淤青、皮带抽的红痕,旱烟烫的烙印,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她想父母,想周铭,半夜里经常想起晏殊的诗句: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是啊,突遭厄运天隔一方,从此他和她山长水远。她被困在一个偏僻的连大路都没有的山村里,哭得声嘶力竭根本无人能应。
唯一支撑她活下来的就是逃。
她得忍,也得等。虽然瞎子对她放松警惕,但还是每天用铁链拴着她。瞎子妈做好饭菜就端给她,还专门放了一个痰盂给她方便。
有一天瞎子外出,瞎子妈突然肠绞痛。她尽可能让自己温柔地哄她:“妈,把锁开开,你开开,你这个病不及时治会死的。我在城里是医生,我能找药帮你治好。”
疼得大汗淋漓的瞎子妈相信了,把铁链上的锁打开,她一把推倒她,奋力就往屋外冲。
来了两个月,那是她第一次离开屋子,屋外是一个破旧的小院,有几只母鸡在散着步,一棵陈年的梨树正吐着浅白的花蕊。她推开马桑树扎成的小门,顺着土路张惶而逃。
风呼呼地吹,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鼓声一样震耳欲聋。田埂两旁长满了蚕豆和麦苗,四周的青山上有太多的树,连绵而模糊。有薄雾顺着山谷铺过来,远处的村寨星星点点,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要往哪里逃,索性横下心,加快脚步往山林里钻。
茂密的丛林遮蔽了她,她好像闻到了自由的腥气,带着获得重生的莫大兴奋扑过来。她想她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好好地洗个澡,然后痛痛快快地在周铭怀里哭一场。
可是,一切都只是臆想,她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也低估了村民的力量。
当她筋疲力尽地在林间的泥土上匍匐着挪动时,几只狼狗冲向了她,团结一致的村民们也接踵而至。她被他们抓了回去,脸上全是树枝划破的血痕,她被锁上两根铁链,嘴角被瞎子扇出了血,她却忘了疼,心灰意冷。
3
第三个月,她怀孕了。
35岁的瞎子松了一口气对他妈说:“看看,以后村里哪个敢说老子不会生!”他得意地大笑,那只瞎了的眼球透着白色的诡异的光。
“村里很多买来的媳妇都这样,多打几次等怀了崽,都服服帖帖地像只猫了。”瞎子妈说。
她蜷缩在床上,没入了冰天雪地。
她觉得自己没活路了。以前曾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母亲,可那是对爱情明媚的憧憬,因为那个人是周铭,不是别人,更不可能是一个愚昧可怖又无耻的独眼文盲啊!
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被摧毁了。
当她有胎动的那一天,她摸着肚子惊恐万分地哭了。于是她想到了死,她闭了眼睛把头狠狠地往床头的棱角上撞,一下又一下,发出绝望的空响。瞎子进屋来,吓傻了,死死地抱住她,却不敢再打她。
血顺着额头滑入了依旧透着光泽的长发,她的眼睛灰成了一片午夜的海。
可那个孩子在踢她,一下又一下,像春天的蝴蝶抚过刚发的嫩芽,像初冬的雪花轻轻落入掌心,带着她从未尝试过的温情,从未体验过的悸动,唤醒了她的生命。
后来他们对她稍微好了点,瞎子不再打她,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替她梳头发。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或许,这就是命吧。她常常在心里跟自己说,谁能挣得过命呢。
只是午夜梦回时,她的叹息总会像冰层下的水,凉得让人胆战心惊。
4
次年春天,她在离村20公里的卫生所里生下一个儿子。
瞎子高兴得忘乎所以,特别是看着儿子健全的双眼,他的独眼更是绽放了熠熠的光辉。
她望着这个小生命,心如刀割。
回家后,他不再用铁链锁她。他知道,生了孩子,女人的心就拴在这了,这是最简单粗暴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而一举得男之后,她的地位也提高了不少,她能抱着儿子在梨花树下走来走去,也能跟隔壁的王春花扯扯闲天了。
她偶尔也想过要离开这里,带着儿子,脱离这一切的耻辱,可也仅仅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这个贫穷落后的村子座落在山谷里,连二级路都没通,要打电话必须跑到村长家。她生孩子时是坐牛车,然后中途换乘拖拉机出去的,山路九曲十八弯,一条滚滚的江水像巨蟒一样在谷底穿过。山谷外是雾茫茫的远山,深邃而绵延,鲜活的城市像一个飘渺的梦,终是离她太远太远。
她只能顾着当下,那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当他吃饱喝足之后,肉嘟嘟的脸冲她展露天真无邪的笑时,她的伤痛瞬间被安抚。
种地回来的瞎子看着抱着儿子的她,眼里是喜悦的。他托人从卫生所买来一条药膏,说是消除伤痕的,他在对她示好,她不是不懂。可她屈服于现状,不代表可以全身心接纳,她的心冷硬如岩,她看不起他,她恨他,他也根本配不上她啊。
可那又如何,当她再次怀孕的时候,她觉得生活真是卑污的泥潭,她瘫在里面,像一坨毫无生气的肉。在这个村子里,没有人会谈爱情,谈婚姻,谈理想,他们谈得最多的,是怎样多收粮食多挣钱,怎样能生更多的儿子。
她的人生已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唯有春风吹来的时候,当小院里梨花漫天飞舞,她还能拾起那一点点美好和诗意。可崇山峻岭,远山如黛,再也没有她归家的路。
5
当村子里有人开始扔了传呼机使用手机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大儿子6岁,二儿子4岁,小女儿3岁。
他们整天跟在她身后,看她喂鸡、做饭、洗衣服……他们也跟她到田间,摘豆角、割猪草、捉蜻蜓,在金黄的草垛上无忧无虑地笑……
她此生从未想过她会干这些农活,从前她连韭菜和蒜苗都分不清楚。可她不得不生活,她的孩子们也不得不生活,时光一点一点麻木了她的心,残忍地让她变成了瞎子的老婆、一个真正的村妇。
村里逐渐有了公路,有车辆来来往往,像强悍的甲虫一样在山路上呼啸而过。瞎子开始到外面的工地做工,日子渐渐好过起来。过年的时候,他带回来一个手机送她,她接过来,心里像有袋鼠在跳。
脑子里想了千百回,转了百千回,还是拨了唯一记得的那个电话号码。
周铭的声音一如往昔般熟悉,她听到他喂了一声之后,居然什么都不敢说,她慌乱地挂了电话,哽咽失声。
她想起他曾经对她说要牵手到老,可现在呢,她找他干嘛?他又能如何?他们早就回不去了,她实在不愿意,让他看见这样一个她。
一个月以后,周铭居然找来了。他和她白发苍苍的父母,还有几个派出所的民警,齐刷刷站在了小院里。
风急急地吹过来,梨花已经开了,天地恍惚成梦。他们看着她,再看看她身后的孩子,瞬间明白了七年的沧海桑田。
6
掉不完的眼泪像雨,他们抱头痛哭。
周铭被责骂了七年,愧疚了七年,也寻找了七年,谁又想到,她就藏在离他500公里的一个偏僻村庄里。顺着那个让他看见了一丝曙光的电话号码,他终于找到了她。
可她的现状像一根粗暴的棍子,捅碎了他的心。他看着这几个孩子,看着这样一个家,看着变得翻天覆地的她,泪滚滚而下。
她在他的面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她的脚上还套着一双下田用的黑色大水鞋。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拢着耳边的头发,用粗糙的手不停地揉搓着衣角。
她的父母也老了,痛失爱女,头发早已花白,他们打了多少广告发了多少帖子,而茫茫人海,她像一粒尘埃终是杳无音讯。他们甚至往最坏处想,或许她已经死了。
她想她死了还好呢。死了就一了百了,没有痛,没有泪,没有怨,也没有恨。
哭完说完,他们张罗着叫她收拾东西回家,她想她终于在有生之年能够离开这个鬼地方了。瞎子不在家,瞎子妈想拦,看到那几个民警却也心虚着。她走进里屋收拾东西,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除了三个脏兮兮的掉着鼻涕的孩子。
他们正在里屋抢着周铭的手机玩,她喝斥他们,抢过手机来,屏幕上一家三口的笑脸瞬间击溃了她。那个女人看起来很年轻,笑容像一方纯净的丝巾,儿子的眉眼像他,两岁左右的样子。她的一颗心,被碾成了灰。
她走到院里,三个孩子跟上来,看情形不太对,就扯住她的衣角和裤腿,顷刻间呼天抢地哭得稀哩哗啦。
她的眼泪又被扯出来,瞎子妈也上来哭,佝偻着背,可怜巴巴地跪在地上:“我儿子这些年对你还不好吗?你就算要走,也别把我家的命根子带走哇!那不是要了我们的命了吗!……”
小女儿抓着她的手:“妈妈,你真的不要我了吗?我以后不淘气了,我乖了,你不要走好不好?......奶奶,是不是跪着妈妈就不走了?那我也跪......”孩子跪下了,眼泪像两条清澈又汹涌的河,让她翻江倒海的心戛然而止。
她终是没有走。
她失去了周铭,失去了她的人生,也失去了她气势恢宏的理想。她能走到哪儿呢,30岁的一颗心,早已皮开肉绽,早已在经年的磨蚀里苍老成一座孤绝的山。
她知道,她真的挣不过命,从她被带上面包车的那一刻起,她的世界真的是坍塌了。
最后,父母哭哭啼啼地走了,周铭红着眼睛抱了她,他的脸是滚烫的,带着复杂的感情擦过她的耳廓,除了一声悠长的叹息,终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他在她手里塞了五千块钱,黑色的外套被风掀起,荡着时光的暗淡与残酷,逐渐消逝在开着白色野花的小路上。
她关上了人生最后那一扇门,彻底与过去,永别了。
7
瞎子回来之后听说了经过,那一只眼睛淌下了混浊的泪。
他对她更加好了,他更努力地打工挣钱,他说他要让她过得和城里的女人一样。他买时髦的衣服、买美宝莲的彩妆、买金光闪闪的耳环给她,却始终捂不热那一颗死了的心。
她脾气越来越坏,坏到瞎子都不敢轻易惹她,她像村里其他媳妇一样,卯足了劲跟婆婆吵架,叉着腰鼓着眼,在飘荡着炊烟的黄昏,太阳在她身后疲惫地落下去,她的脸背着光,暗得像影子。
她只有通过恨,来表达她对于生命的失望。她不走,不代表她原谅他。
她穿戴上他买的衣服和首饰,在镜子里看自己的脸,粗砺发黄的皮肤,细纹像一条条蜿蜒着没入岁月的河。她自虐般化着妆,细细地慢慢地化,化得浓墨重彩,却只化一半,另一半素着,像阴阳怪气的脸谱。
她学古时的妃子徐昭佩,化半面妆羞辱独眼的梁元帝。她也如此这般讽刺独眼的他,他讨好地买来化妆品,却只配她化这半张脸。他初看时吓到了,却根本不懂她是何意,他只呵呵地笑,说城里人好像不是这样画的呢。
她差点忘了,他是一个粗野的文盲,他连嘲讽和羞辱都不懂,她和他生活了七年,却从来都是隔着千山万水。
她恹恹地洗了脸,坐在黑夜里睁着空洞的眼睛梳头发。时间一点一点地飘走了,后来她不再挣扎,索性把自己扔进狼狈且散漫的光阴里。
偶尔会接到父母的电话,叫她带着孩子回去住一阵啊,吃吃妈妈做的菜也好啊,她的心才会柔软下来。
终于在八年之后,她走出了这个村子回到了家。三个孩子带不了,她只带着小女儿,在家里住了一周便回了村。她发现她早已无法适应城里的生活,那里的坚硬和灯火炫耀着发展与文明,可她却被城市之下的黑暗污浊毁了这本应饱满的一生。
回村的时候天空滚动着黑云,客车在新修的盘山公路上爬行,秋日里火红青绿的山谷绵延不绝,金黄的稻田被疼痛地收割,山涧的河水奔腾不息。小女儿在她怀里睡着了,她望着车窗外的天空,木讷地听着手机里的歌:
旧时桃花映红的脸,今日泪偷藏,独坐窗台对镜容颜沧桑......
发带雪,秋夜已凉,到底是,为谁梳个半面妆......
她收回飘渺的目光,有些不敢相信,曾经在晴空下活得好好的那个23岁的女孩子就这样消逝了吗?她无辜地被老天硬塞了一个枯槁丑陋的婚姻,却除了接纳别无他法。其实她真的很想获得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东西啊,比如容颜、比如希望、比如爱情。
可摸摸脸庞,眼泪早已冰凉成秋夜屋檐下,最孤独的那瓣雨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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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蓝黛 | 原期刊写手,80后,现居彩云之南。文字散见于《爱人》、《爱人时尚》、《恋爱婚姻家庭》、《知音女孩》、《新女性》、《家庭之友暖爱》、《许愿草》等情感杂志。十年旧梦重拾笔,愿思想与文字终能表达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