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顺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和无数普通人一样，对孝顺的理解是尽心奉养父母、顺从父母的意志。但等我在经受失母之痛时，我才猛然醒悟：不是所有的孝顺都是美德，有些“顺从”，带来的却是弥补不了的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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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三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我从老家频频打来的电话中，得知久病的母亲“可能不行了”，立即飞速赶回两百公里之外的家。面对昏迷不醒的母亲，我眼含热泪，捧着母亲发烫的手说：“妈，我回来了，我把您送到医院去，我要救您！”
母亲无力的手居然挣扎着在我手心里颤抖。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见母亲用尽全力，苍老的头上花白的头发微弱地动了动。
我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清楚地看见母亲浑浊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有些无可奈何。
我明白这是母亲渴望活下去的希望之光。
等到赶来的医生做出最后的判断，说是此时再送母亲去医院已无必要，我的母亲其实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我的心陡然沉重，眼泪如决堤的河水，我这个自以为孝顺的孩子，却一直在做着伤害母亲的事情。
❷
几天前还住在医院里的母亲，慈祥地笑着说她已经感觉好多了，极力要我送她回家去。
我和医生商量，医生说像母亲这种患有冠心病和脑血栓疾病的人，确实一时半会好不起来。回家慢慢疗养，再配合药物治疗，似乎更现实。
母亲患病已经十年之久，平时都是父亲在家里照顾，我们兄弟寄钱回去，父亲请医生、买药。但母亲的状况反反复复，基本上是好的时候少，不好的时候多。
我们兄弟要母亲去医院住院治疗，但母亲总是强作笑脸，说：“其实我也没有多大的事，去医院花那些冤枉钱做啥？”
看母亲强撑着身体，起床来做这做那，我们以为母亲“真的没有多大问题”，也就顺从她的意思，让母亲留在家里“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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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育我们兄弟几人，再加家庭本来就积贫积弱，由来已久的困窘让我们深感生存的不易。
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是从来不和我们一起吃饭的。
我们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是在准备猪饲料，或者伺弄家里的小鸡小鸭。我们好奇地问她：“妈，您为啥不和我们吃饭？”
母亲温和地笑笑：“我煮饭的时候就吃过了。”
“饭还没熟，您就吃了？”我们这才知道，家里的饭总是不够吃，原来是母亲提前吃过了。
“您倒吃饱了，我们还饿着肚子。”小弟经常抱怨母亲。
❹
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做人要诚实，对父母要孝顺。
但我们总是失望。
还是说吃饭这件事。
母亲在我们都吃过饭后，她却端着碗吃我们碗里的剩饭、吃锅里的锅巴。没有剩饭没有锅巴的时候，母亲就喝洗过锅碗烧开的汤。
小弟问：“妈，您不是吃过饭了吗？”
母亲有些尴尬地笑：“是……是吃过了，吃过了又饿了啊。”
“妈您饿得真快，我们都还没饿，您就饿了！”小弟蹦蹦跳跳，母亲只是笑，不再言语。
我们从母亲的微笑里，觉得母亲是在以“大人”的身份要求我们，“强迫”我们听话而已。
❺
寒冷的冬天，我们把家里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是冷，就找母亲要衣服。
母亲把身上本就单薄的衣服分给我们兄弟，她只穿一件单衣。
我们奇怪，问母亲：“妈，您不冷？”
母亲咬着牙，脸上紧绷着僵硬的笑容，好半天才回答：“不冷。”
我们以为大人穿得再少，都不会冷。这世间，母亲哪会骗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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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可能真的不冷。
因为我们看见衣衫单薄的母亲，不停地拼命劳作，不多时，母亲就满头大汗。
我们缩在角落里，冷得发抖。
“妈，您不累？”小孩子的问题总是又多又天真。
母亲擦擦额头的汗水，看看挤作一团的我们兄弟，呵呵笑着，说：“不累。”
❼
等到我们兄弟次第结婚、生子、分家，母亲眼睛里含着泪，但脸上却是欣慰的笑：“哎，你们终于长大了，有心痛你们的女人了，妈放心了。”
我们有些异样：“妈，那您就不再心痛我们了？”
母亲哈哈大笑：“傻娃，妈老了，想心痛你们也没力气了。”
“妈，您哪会老？我们还没有心痛过您哩！”说着说着，我们开始觉得失落。
母亲却变了脸色，脸上的笑容消失，语气也异常坚定：“你们心痛你们的女人，就是心痛你们的妈。妈看到你们过得好，才高兴。”
❽
这心疼自己的女人和心痛自己的妈，哪会一样？
我们给母亲拿钱、买衣服。母亲总要问我们是不是先给自己的女人拿钱、买了衣服，或者我们给母亲拿的钱、买的衣服，我们的女人是不是知道？
每当我们说：“知道，不但知道，还是她们让我们这样做的。”母亲便欣慰地笑，这笑把村里所有母亲羡慕得哭，也让村里那些小媳妇们自觉地给她们的公婆拿钱、买衣服。
❾
母亲最初患病的时候，我们兄弟才刚刚离开家走向外面的世界，母亲嘱咐父亲，不让我们知道。
每次我们打电话回家，母亲要么不接，要么低低地笑着和我们说话。
母亲不接电话的时候，我们问父亲：“妈呢？”
电话那头沉默一阵，父亲才说：“你妈出去了，不在家里。”
我们也疑心过母亲说话的声音变小了，母亲有些勉强地笑着说：“妈说的话越来越没份量了，所以就轻了。”
“妈说的话就是圣旨，哪没有份量？”我们还在为母亲的幽默大笑的时候，却不知道我们的母亲已经卧病在床好久了。
我们兄弟在外打拼，连过年也很少回家。有时即使回去，也都是如同过客，匆匆住几天，又匆匆离开。等我们知道母亲在我们回家的日子，撑着病体强颜欢笑的时候，我们目瞪口呆。
但我们要回家照顾生病的母亲时，母亲迅速让父亲给我们打来电话，带着比哭还让我们难受的笑声说：“你们真长大了不听妈的话了？你们不在外面好好做你们的事，回来守着妈哭妈就好了？”
母亲命令我们：“你们长得再大，也是妈的儿。一个都不准回来，哪个回来哪个就不孝！我不要紧……”
话没说完，母亲在电话那头一阵咳嗽。
我们听着咳嗽声，想着母亲是不愿让我们耽误了自己的事，我们也不想让母亲失望。除了寄钱回去，我们只有遥望着家乡的方向，祝敬爱的母亲早日摆脱病魔的纠缠。
❿
最终，我们失望了。
等我们强行把母亲送进医院，母亲的病基本无药可医了。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母亲还是强作镇定，微笑着要我们把她送回家。
母亲是不愿让我们为她多花钱啊。
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善良的母亲还是希望活下去的。
她无力的手在我掌心里颤抖，她给我微弱地点头，她眼睛里闪现出求生的光亮，她想抓握我的动作，都表明她想活下去。
但是，上天已经不给她这个机会！
母亲为了我们生活得更加幸福，她是在向我们撒谎啊。
我们把母亲善意的谎言当成真话听的时候，我们可能懵懂无知，我们也许忙碌无瑕，我们大概心知肚明。我们假装母亲说的都是真话，我们表面孝顺母亲，我们其实都是伪装成好孩子的恶人！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孝顺都是美德，或者，不是所有的孝顺都是孝心和顺从。至少，我们这些儿子，没有像母亲爱我们一样去爱母亲，因为爱我们的母亲，没有得到我们的爱。
母亲，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听您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