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7月,周五,雷阵雨。
他竟然在这一天选择了去死!
清晨时分的一声巨响,彻底惊醒了这座沉睡的城市。
而这振聋发聩的爆炸声,似乎也将老天给震怒了,它更为发力地轰击着城市中倍显娇弱的人们。
气象局于下午4时再次将暴雨预警升级为红色。据说这也是C城近5年来第一次发布红色预警。
本是奇热无比的三伏天,却在这场暴雨的洗礼下变得寒凉。
傍晚时分,持续了三天的暴雨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天空依旧乌黑低垂的似乎要塌下来,伴着轰隆隆的雷鸣。不知是从哪里吹来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妖雾,锁住了这座古老南方城市的天际线。
江边拉起了防洪警戒线,江面上水汽氤氲,一片朦胧。高速路上车水马龙,警笛一路长鸣。
一辆火红色的捷豹轿车正疾驰着奔向市区。车身被雨水冲刷得像是淌出的鲜血。车轮疾驰划过处立即掀起层层水幕,但这丝毫阻挡不了它勇往直前的脚步。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进城的最后关卡处,发生了交通事故,所有的车辆都被堵在路上。车道上很快排起三条长龙。洪锦不得不减速,被迫跟在车队后面,焦急地等待着。后面的车辆还在源源不断地追上来,主干道一路蜿蜒,望不到尽头。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见前方形势依旧不明朗,她忍不住低声咒骂几句。纤长的手指压住汽车喇叭,一阵阵刺耳的鸣叫弥漫在滂沱的雨中。
对她来说,如此粗鲁地爆粗口还是很不常见的,但是今天却是一个例外。
豆大的雨滴拍打在车窗玻璃上,化作汩汩流水,车头的雨刮器正奋力来回刷着,但是却刷不掉她心底的伤悲。
马路中央,一个中年男人身上披着黑色的雨衣,左手撑着一把黑色大伞,右手紧箍着一沓报纸,来回穿梭在车流中,露在外面的裤管已经湿透,他不厌其烦地敲着各个车窗。
洪锦摇下车窗,买下一份报纸,是当天的《城市晚报》,报纸的边角已被雨水浸湿。揭开首页,头版标题大字和一张不太清晰的照片顿时刺得她眼睛酸涩难耐。
每天准点播出的《晚间新闻播报》电台广播开始随声附和。不出所料,凌晨的天然气爆炸事件轰动了全城。
电台女主播言辞冷漠地讲诉着这一幕事不关己的“爱情悲剧”。
“今日凌晨五点十五分左右,在“翠岸香榭”高档住宅小区内发生一起爆炸案,事故导致一对年轻男女一死一伤。死者为一名成年男性,李某,30岁。女性伤者杨某,已及时送往医院抢救。出事房屋受损严重,周围墙体几乎完全坍塌,波及旁边许多住户。案发当时大部分住户依旧还在睡梦中,爆炸震动整个小区。爆炸发生后,周围受波及住户都已迅速撤离,爆炸原因尚不明确,警方已经封锁现场,正在进行进一步调查,本台记者也将继续跟踪报道......”
广播只占用不到一分钟时间就将整个事件的时间,地点,人物全部陈述清楚了。但她手里的报纸却不惜重金拉开了一大幅版块来讲述这场骇人听闻的事故。
洪锦一直死死地盯着报纸上那模糊的黑白照片,现场的惨状都被定格了。破碎的残垣断壁,现场一片狼藉,甚至还有地上的斑斑血迹,血腥味弥漫在她的鼻息处,她忍不住想吐。闭上眼睛,靠在座椅靠背上,眼角的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攥紧的手指甲近乎嵌到肉里,掌心传来一阵锥心的痛,她幡然醒悟: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他真的就这么毅然决然的离她而去了......
(2)
四个小时前,洪锦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对方自报家门说是市警察局。对方在电话里陈述一个重要情况:自己的丈夫意外身亡了。
洪锦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怎么也不相信这个事实,一度怀疑是某个人的恶作剧,或者是警察局打错了电话。因为这一天太过平常了,事情来得毫无征兆。
对方详细报给她死者的相关身份信息后,心中才渐渐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警局勒令其尽快赶往警局处理相关事务。
洪锦收起电话,身体仿佛坠入了无尽深渊,动弹不得。就这么轻轻松松死了?一时间,哀痛,挣扎,不解,气愤在心头交织,五味杂陈。
正值下班高峰,出入的车辆队伍越来越长,她垂下呆滞的眼眸,报纸版面早已被从窗口飘进来的雨水浸湿。
一页报纸不知看了多久,直到一声声尖锐的汽车鸣笛声接连奏响,她才茫然抬起头。前面的交通肇事车已经被拖走了,排成长龙的队伍缓缓涌动,身后的车子频频摁着喇叭。
或许是堵车太久的缘故,各式车辆在车道上四处乱窜,刚刚松懈顺畅的道路又变得拥堵起来。
洪锦缓过神来,用手背拂去脸上的泪水,将报纸随手丢在副驾驶座上。她快速发动引擎,转动方向盘,油门一脚踩到底,看准前方车辆的空隙直接冲了出去。
电话适时唱起了欢快的歌,洪锦捡起手机,低头一看,不出所料,是她的催促电话。心下更觉烦乱。
一边是警察局,一边是殡仪馆,两条完全不同方向的道路,两方不停的催促让她左右为难。
车行了一会儿,她还是决定先去警察局。
前方正好是高速出口匝道,她瞟了一眼侧方,没有看见明显障碍,心一横,将一切交规抛之脑后,没有开启转弯灯提示,便直直地变道,并加速前进。
与此同时,右侧后方突然冲出一辆黑色轿车,也看准了同一条道,两车速度都极快,尖锐的刹车声接连响起。
对方车辆冲到了前面,红色捷豹直逼其尾部,突袭而来的追尾将它狠狠撞向防护栏,车头引擎盖被护栏石墩顶开,雨水趁虚而入,发动机吱吱冒着白烟。上方,挡风玻璃被猛烈撞击震得粉碎。
刹那间,洪锦脑子一片空白,虽用尽全力压住刹车,但因车子动力强劲,惯性使然,捷豹依旧没有停下的趋势,火焰般红色的反视镜从轿车车尾摩擦向前,冒着刺眼火光,车身一条鲜亮的划痕像是在无情地控诉。终究未能幸免,听闻“嘭”地一声,捷豹的反视镜被活生生地掰断了,似掉非掉的悬在车窗边。
捷豹在逼近护栏时才猛然停下来,洪锦惊魂未定,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颤抖不止,浑身像是被抽空了般,神情骇然地盯着前方。
四周再也听不见汽车的鸣笛声和时高时低的喧嚣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这是一段高架路,车道距离地面有近20米的高度,路边的防护栏已被撞断开,一旦车子冲出护栏,后果不堪想象。
洪锦的身体被安全带紧紧绑缚,身体尚未受伤,但双脚却连踩踏离合和油门的力气都丧失了。
她大口喘着粗气,摇下车窗,雨水拍打进来,手臂的汗毛纷纷站立起来。
她紧盯着对方车辆,对方车内一片寂静,她的心蓦然下沉。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心脏仿佛被几驾马车牵扯着,即将四分五裂。
过了半晌,对面的车窗也缓缓地摇了下来。
开车的是一名女子,低垂着头,黑色的长发凌乱散开,一只细长的胳膊还搭在方向盘上。她略微晃动一下头部,大部分面容被蓬乱散开的头发遮盖,看不出具体年龄,她的额头发迹处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渗出血来,鲜红狰狞。头顶还有数股血流沿着脸颊顺流而下,鲜血裹住发丝,发梢哒哒的往下滴着血,不见停止。
但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还在闪烁着,是那样的明艳动人,带着浓烈的生命气息,像是无声的炫耀。
她还活着!
洪锦内心一阵狂喜,被瓜分的心脏也逐渐聚拢来,恢复正常的搏动。
没出人命就是万幸,悬着的心渐渐回落到底部。
那名女子伤的不轻,但精神劲儿却十足,大声质问起来:“你怎么开车的?赶着去投胎吗?”
女孩儿无意吐出的敏感字眼瞬间刺激了洪锦脆弱的神经,她轻蔑地斜了一眼,瞳仁剧烈收缩,口中冷冷放出一句:“去收尸!”。
那女孩儿果断叫嚣起来。
洪锦再次审视着各自的车身,黑色轿车受伤惨重,整辆车在前后夹击下,变形严重,车尾处保险杠杆已经脱落,侧身也被撞击凹陷一大片。自己的车也好不到哪儿去,反视镜已彻底折断,车身鲜亮的红漆也被摩擦得斑驳不堪,车体面板凹陷,地上还有右侧车灯的碎玻璃。
洪锦心疼不已。
正想着该怎么处理,后视镜不偏不倚地映出副驾驶的报纸,头条的大字再次刺激了她敏锐的神经,洪锦抬眸看着窗外的女人,鲜血像未断线的珠子倾泻而下,与报纸正中央那张黑白模糊的照片相互重叠交织,迷离涣散。
洪锦注视着那名女子,她的剪影竟然跟报纸上的女子一模一样,看着她近乎疯狂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竟有说不出的解气。
一股令人窒息的空气彻底蒙蔽了大脑神经的正常反射,身体动作仿佛不受大脑支配一般。倒车,换挡,转动方向盘,脚踩油门儿,一系列动作不容他人反应,捷豹亮着红色尾灯,扬长而去。
许多人目睹了这戏剧性的一幕,怎么也不会猜到,居然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肇事逃逸。
被撞女子想拦却也拦不住,只能在车内怒吼咆哮:“你居然敢逃,小心你不得好死......”
洪锦早已听不见这些了,携着肇事车辆消失在车流中。
不一会儿,被撞女孩或因失血过多,彻底晕厥过去,车身周围围满了人,传来阵阵呼救声。
雨依旧没完没了的下着。
天色也逐渐暗下来,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如果没有雨声,这个世界应该是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