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道术 第一卷:东隅(十七)

与诸葛家的千丝万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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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身世之谜(二)

灵帝熹平元年。

长生十岁。就和街上的流民一样,她过着沿街行乞、饥寒交迫的生活。

关于父母的事她记不太清楚了。那个时候肚子里总是空空的,好像身体的所有重量都集中在这里,哪还顾得上记忆这种事。

她稀里糊涂地倒在了当时阳都望族诸葛家的后门。

琅琊诸葛氏的先祖乃汉元帝时期的诸葛丰。

此人执法严明,为人刚正不阿。初为司隶校尉,后因元帝赏识,加封为光禄大夫,掌议论之事。后来,诸葛丰因弹劾权臣,被降职为城门校尉,不久又被贬为庶人。

诸葛一族在其死后,便迁至阳都定居。族丁兴旺,子孙中陆陆续续有入仕的,但都不是像诸葛丰那般的高官近臣,大多只做了地方官,在琅琊一带颇有些名气。

长生昏倒在门口,一连三天,眼看着要活活饿死了。最终是一位在后院干杂活的婢女偷偷收留了她,给她吃喝,教她做各种杂活,并带着她去面见老夫人。

长生就这样留下来,好歹算是有个安身之处了。最开始,她仍旧在后院干粗活,瘦小多病的身体常常累得一步三喘。

她记得有一次,她费力地在井台边打水,水桶的重量远远超出她的力道。等到摇摇晃晃的木桶终于从井口露出轮廓,她已是头晕眼花。

屏着最后一口力气提出水桶后,她毫无预兆地晕倒在井台旁。

昏迷中,长生感觉到有人在摇自己,随后,几滴清凉的水珠洒在脸上。

她吃力地睁开眼,映入视线的是一张少年的脸,衣裳整洁精致,似乎是家里哪位公子。她应该见过。

这么想着,长生瞬间清醒了一半,也不顾头晕,慌忙从地上站起来,差点摔了一个趔趄。

少年见此,刚想上去扶,被长生慌乱地一巴掌甩开。仿佛是觉察到自己的失礼,她像只受惊的小鹿般往后退了一步,提起被打湿的裙子转身就逃。

事后她才万般后悔自己如此鲁莽,担惊受怕地等着惩罚。但接下来的几天却很平静。

不过奇怪的是,那件事后没多久,长生突然被派去做了诸葛璎的贴身婢女。

诸葛璎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比长生稍长几岁,待她很和善。自从跟了璎小姐后,长生的工作就轻松很多。

小姐有午睡的习惯,她常常在这时坐在院中,随便采来一把野草就开始编。这么日复一日,竟也练就一手绝妙的编织术。

可这悠闲时光并不平静。时间久了,她总有种被人偷窥着的感觉。

长生假装不知道,又暗暗观察了几次,发现盯她的人竟是那日井台边遇见的少年。长生又羞又气,好像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

之后每次到院中,她都要四处小心察看一遍才放心坐下来,而一当感觉到那少年出现了,她便马上丢下手上的活逃走,如同惊弓之鸟。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诸葛家待了那么久,她早已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街头乞儿。平日里,哪怕是面见严厉的老夫人,她都能做到礼数周全,唯独这个少年。

长生也并非不想见到他。他是个清秀的少年,那张脸并不让人讨厌。只是每当她一想到那次尴尬的接触,就羞惭得有如丢盔卸甲的逃兵,把什么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种奇妙的相遇次数多了,倒像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游戏。

……

长生十二岁那年,诸葛家发生了两桩大事。

第一件是远在泰山做官的大公子——诸葛珪来信告知,长孙诸葛瑾出生了;第二件却不太好,诸葛璎不顾家里的反对,执意下嫁给一名贫士,随夫君去了荆州。

说是下嫁,其实明摆着是私奔。

诸葛璎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为防止老夫人怪罪下来,她早早就把长生调去服侍哥哥诸葛玄。

果然,老夫人震怒,下令革除诸葛璎族籍,断绝母女关系。

长生早知道璎小姐的事,她也知道璎小姐这一走,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还未从伤感中缓过来,她便发现自己的新主人诸葛玄,居然就是那个偷看自己的少年。

第一天见面,长生局促得手都不知该怎么放。

诸葛玄若无其事地踱到她跟前,只见眼前人浑身紧绷得像张弓,那可怜的衣角都快被她绞烂了。诸葛玄看在眼里,兀自觉得有趣。

“你叫什么名字?”他柔声道。

“长……长生……”长生的声音细得差点连她自己也没听见。

“长生?名字倒是上口。”诸葛玄调侃道,“现在可不要见到我就逃了。”

听完这句话,长生更加不知所措了。

……

诸葛玄是个谦谦君子,这要缘于诸葛家良好的家教。但唯独对婢女长生,他喜欢开她玩笑,相处也更随便些,时不时还和她聊上几句。

“璎儿的脾气我知道。”他说,“我与妹婿有过几面之缘,此人虽贫寒,但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若能稍敛锋芒,以退为进,必大有作为,吾妹眼光不凡啊!”

长生静静地听他讲,手指在袖子里拨弄刚编好的草环。哪想这个动作引起了诸葛玄的注意。

“公子,你……盯着我作甚……”长生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怯怯地握紧草环。

“长生,你替我编个草环吧。”说着,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两根长长的草。

“这是我们穷苦人家才用的东西,被老夫人知道了不太好吧……”长生有些为难。

“那你就偷偷编呀。”他把草塞进长生手里,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

长生怔了一下,迅速将手抽离回去。那两根草被她捏着,上面还残留着诸葛玄握过的温度,微微地发着烫,如同她突然蹿红的脸。

……

光阴荏苒,长生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她虽瘦弱,却也生得清秀,即便穿着粗布衣裳,也足以惹人回眸。

她编的草环已经足足塞满一箱子,其中半数是诸葛玄央她编的。长生不以为意,他却总是当个宝贝一样收起来。

后来,她也得知当初让她去服侍璎小姐,正是诸葛玄的意思。

“你这么瘦弱,不适合干那种粗活。”面对长生的疑问时,他如是说。

“公子,我……”

长生刚想感谢他对她的照顾,诸葛玄却转转手中的草环,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

“照你那么干下去,一天不知洒掉几桶水呢。”

“……”

长生十六岁时,诸葛玄找到正在补衣服的她,偷偷把她拉到房间里。他从怀中摸出一个什么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心,随后便逃也似的出了房间。

长生觉着奇怪。这可不像诸葛玄一贯喜欢开玩笑的作风。

她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一块漂亮的玄玉。这块玉她不陌生,诸葛玄的腰带上就常年垂着同样的一块玉。

她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两朵红晕猛地蹿上双颊。

诸葛玄曾对她讲过一句诗: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

后来的故事,就如同大多数口耳相传的爱情故事那样。

年轻的男女私下定情,初尝禁果。不多久,长生怀孕了。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事情也瞒不下去了。

但是对大户人家的公子来说,贴身婢女怀孕根本算不上大事。若顺利生下孩子,母亲将成为侧室,这个孩子便是庶子。

只是在老夫人看来,诸葛玄似乎太沉迷于和这个婢女鬼混。他已经二十二岁了,一向孝顺长辈,却始终拒绝母亲帮他安排的亲事。

恰在这时,远在泰山的大哥来信有事相求,诸葛玄不得不出远门了。

临行前,他安慰着长生,允诺一等回来便正式纳她为妾。

长生笑了笑,没有说话。她很清楚自己无法成为诸葛玄的正妻,他会娶一个和自己门当户对的小姐。

想到这,忧郁再一次笼罩下来。不过,她还有这个孩子,她和诸葛玄的孩子。

诸葛玄走后不久,长生就被送到府外一所偏院里待产。这是老夫人的命令。

长生不喜欢这座偏院,倒不是她嫌这里家具简陋,她早就习惯了穷苦。可是每当夜里,漏风的窗门总是发出“呜呜”的幽咽声,扰得她心烦意乱。

她开始睡不着觉,渐渐地对黑暗中那些无处不在的声音感到害怕。

有一天晚上,她大睁着眼看着窗外月光。

此夜无风,静谧得让她不习惯,窗棂投下的影子斑斑驳驳。她想到那块玄玉,她一直贴身带着它,想到那神秘的光泽,不知为何就幻化成诸葛玄的脸庞。

他走了有多久?

长生心里一阵酸苦。她小心地翻身下床,决定出去走走。

刚推开门,一小团黑影唰地从脚边闪过,长生吓得尖叫一声,脚后跟绊在了门槛上,猝不及防地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余悸还未平复,长生感到腹部如火烧般灼痛,这种感觉甚至都快刺破她单薄的衣服。

她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失去意识前,那团黑影似乎蹭到了她面前,探着尖尖的鼻子。

一只大黄鼠狼。

……

孩子就这样没了,以一种荒诞的方式脱离了她的身体。

来偏院送饭的下人发现了昏迷的长生,叫来了医师。

长生昏睡了五天。这些天里,除了彻骨的疼痛,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迷迷糊糊中,那只罪魁祸首的黄鼠狼一直在床边徘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长生没力气睁开眼睛,她甚至没力气去恨这只畜生。在高烧不断的日子里,只有它矢志不渝地骚扰她。

这种骚扰很快就成为一种另类的陪伴,这下长生更恨不起来了。

怨来怨去,似乎只能怨自己。

当她终于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艰难地走下床,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想回到诸葛家时,却发现她再也进不了这个门了。

还是老夫人的命令。

如果长生顺利地生下孩子,她兴许还有回去的机会。现在孩子没了,对老夫人来说,也是时候该铲掉这个魅惑儿子的妖孽了。

几天后,诸葛玄从泰山回来了。

他并不知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他只听下人说长生一个人悄悄走了。至于她去了哪儿,腹中孩子怎样,没人知道。

诸葛玄前脚刚进门,后脚就有说亲的人找上门。

长生躲在暗处,看着鱼一样往来穿梭的媒人,心里毫无波澜。

她知道诸葛玄会派人找她。几天之后,他甚至亲自出门发了疯一样寻找,似乎要把整个阳都城都翻过来。

可是,找到了又如何?又能如何?

她长生在诸葛家再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

她不得不默默吞下孩子离世的痛苦,不得不时刻面临老夫人的刁难,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恋人和别的女人成亲。

直到这时她才惊觉,在这条同行的路上,他和她都迷了心昏了头。他们从未做出正确的选择。

事到如今,长生必须,也只有接受这错误,并为它痛苦一生。

那个还没出生的小生命带走了她的一切,甚至对诸葛玄的感情。

她像看陌生人那样冷眼旁观心急如焚的诸葛玄,突然感觉自己这一辈子都要如此麻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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