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尓说:“人,诗意的栖居”。栖居在故乡的土地上,诗意俯拾皆是,温暖而自足,而我在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里得到了这种体验,虽不是我的故土,但去黄沙梁走一遭的想法在我心里滋长。我几乎还来不及思考,就那样掉进时光的陷阱,而我的故乡也像 一夜之间长大,让我措手不及。我记忆里的诗意故乡,现在已慢慢失忆,与过去有关的美好一次次的被残忍的解构着,我直直的看着它最后的挣扎,却只能在风中拾得几块破碎的尸骨,然后泪流满面,说不出话。
1.
故乡原野里淌过一阵热风,混杂着夏日的暑气向我袭来,连同往事一起沸腾,在我脑海里蒸煮,从楚辞里泅渡而来,于唐风中击水高歌,浪漫主义淫浸在我的身体里,连接我的肢体。我悄悄的走进哥哥的世界,那时缺牙的我,发音不准,咬字也不清不楚,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石凳上,看着在树上摘枣子的哥哥,他的形象总与我那时视为英雄的孙悟空重叠。村名桃花源,偏居庐山山南,自己臆想大抵应是陶渊明笔下的地方,但却因物质的贫血涂上一抹苍白的色彩,泥沙俱下的生活日复一日的继续着,但并没有影响到枣树的生长,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器皿,收容我的全部情绪,见证岁月的全部痕迹。我的目光缓缓的穿过层层树叶久久地停留在哥哥身上,矫情地把哥哥叫成了“多多”,和他一般大年纪的人听见我的发音后在一旁笑着,他也没有理我,只是自顾自的把衣服的摆子塞进裤腰里,把一粒粒熟到裂开的枣子往里面装,我在下面看着咯咯的笑出声来,那算得上是夏天比游泳更快乐的事了。
哥哥从树上下来之后抓了几把枣子给我让我用衣服兜着,说道“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听到没?”,我默不作声,低头并不看他,待他一走动,却又紧紧的抓着衣角跌跌撞撞的跟在他身后,我知道他不是在生我的气,他只是瞧不起那帮子人,我一个人自顾自的想着。当我走上小路,我一路经过,重重的脚步踩在地上,所有躺在地上的红枣脸色瞬间变白发青,接连不断的哀吟响彻夏日的天空。
我像做了什么坏事,心里发慌,逃离了事发现场。
2.
小河淌过家门口,,清晨女人在这里的石头上浆洗衣物,男人蹲在一旁磨着心爱的柴刀,孩子卷起裤管寻找着河里好看的石子,不管不顾,尽管会遭到一场痛骂,成人世界永远不懂孩子的童话,我也想一直孩子下去……河流淌过听过他们的全部心事,世代生活在河边的人都心甘情愿的被河流包裹(包围),河流却渐渐失去与人的交流,几近喑哑断流。没有人关注的河流,自生自灭,人们用生活遗留的垃圾填充进她的身体,从此河流不复灵动的歌喉,整日整夜的吐着发黑的泡沫,我知道,它中毒太深 。那仿佛是现代社会向贫穷农村发出的高蹈的挑战宣言。
有一天回家,在河边坐了很久,看着那些裸露在河面上的石头,哪一块我都好像曾经抚摸过,想起以前在水里泛着微光的日子,哥哥和表哥总是提着桶和捕鱼的家什趁奶奶不注意迅速的从家里逃逸,怕奶奶知道挨骂,也怕我跟着。我多次尾随他们行走在乡村沉重的夜色里,三人的脚步声伴着青蛙的聒噪声和各种虫鸣及潺潺而未见消歇的水声,厮杀得异常热闹,几番酣战,偏偏分不出个高低胜负,说不清谁的声音更为动人,却也叫平时羞涩的乡村今日难得奔放。他们早早的便看见了我,叫我回去,我硬是不肯,跟在他们身后,我几近是走了一段路程又叫住他们,看着来路他们也不忍心让我回去,我主动上前帮他们提着桶,他们才让我跟了去。
生活在水边的孩子对水的兴趣天生就有,而我偏偏像个男孩子,喜欢捕鱼,天天跟在哥哥们的身后。我颤颤巍巍地走在水里,许久没有下过雨,水倒是不怎么深,才及膝盖,水里的石子上蒙着一层水藻,踩上去湿滑,我不小心一个踉跄,摔到石头上,桶里的鱼虾趁机四下逃窜,哥哥他们拼命捕捞才挽回一点损失,一阵忙活后,说:“你回去吧,尽给我添乱”。这句话无异于四婶对祥林嫂说了一句“你放着吧!”
脚踩在水里多了,总是会碰到虾,时不时的还要折腾你一下,许是因为寂寞的缘故,总要无端生点乐子。晚上鱼在水里似乎不怎么愿意动弹,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甘愿乖乖的束手就擒 。
从水里回来后,奶奶坐在外面的竹床上远远的就看见了我,说了我几句,我一声不吭的走回了房间,房间里的白炽灯下一只只的蚊子挤占我的生存空间,我心里暗暗骂道:“哼,连蚊子也欺负我。”随即便落荒而逃。好风如水,月夜里奶奶摇着蒲扇望着天空发呆,爷爷坐在一旁的摇椅上拉着二胡,二胡的调子凄清哀怨,仿佛道出爷爷心中不可言说的过去,我无法参透那里面隐藏的秘密,像往常一样,我走过去便躺在竹席上,爷爷看见了说:“小孩子睡多了连骨头都是软的”,我一向深信至亲的话,很少睡了,依偎在奶奶怀里听她讲着一个个谜语,我从来没有听过,至今我也没有记住那些奇奇怪怪的谜面,只是觉得这些来自民间的事物都很迷人,比小时候最爱吃的蛋黄月饼味道都要好。
我看着天上的星星,星空架起我对未知的全部兴趣,我相信它暗含着某种神秘的所指。多年后这样的场景以另一种方式在我的生命里重演,我在勒克齐奥的小说《乌拉尼亚》 同样看到 这样的画面,在乌托邦式的国度坎波斯,只要天空明净,人们便会相互通知晚上要看星星。星星在不为人知的暗夜里开合,星光洒在肥硕的树叶 将我孤独的心灵撑的满满的,淡淡的乳香在我脑海里分明,看见夜火在草丛里起舞。跑进阿七的家里叫她和我一起去捉夜火,夜火有很多名字,很多人最熟悉的是萤火虫,唐人杜牧诗句中也有“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句子,给我以曼妙的遐想。我们悄悄的溜进草丛,几番之后才成功的俘虏一只,我把它装进瓶子里,瓶子里黄绿色的光,时刻摇曳着。第二天早上看见它死了,我知道,它是以这种方式在抗拒着我,可是我依旧捉着夜火,只是我不再囚禁在瓶子里,总是在兴致尽了以后放生。
3.
一个人的生死熬不过四季轮回,一个村庄的存覆捱不过时间的拷打。故乡这首诗现实主义的色彩越发浓厚,每一个落笔都像模仿者的素描,满满都是感喟。
院场上的那只猫,趁着夏风略微伸了个懒腰,又继续侧卧在地上打着深厚的盹,我抓着鱼尾垂在它眼前,老家伙全然不理我手里的诱惑,大有“任敌军围困千万重,我自岿然不动”的派头,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便一个人坐在石凳上也跟着打盹。无意间听见大人们说阿七的奶奶那天在地里干活中了暑,回到家没多久便死了,想必是死于多年累积的劳累,身后留下的是一个疲惫的家,阿七、她的哥哥以及爸爸,还有她长年在外地打工的妈妈。她的爸爸我也说不清是不是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他常常是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和一条狗嬉戏,自言自语,又不时发笑,常常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冬天下雪却还去山上砍柴,家里的薪柴堆在院场里高过了屋顶,也许那是他与世界沟通的方式,我们都是无法理解的旁观者。太奶奶死后,奶奶曾在一次闲谈中说:“他娘死了,他以后要怎样活呀!”
我依旧会不经意间想起她的奶奶,我们两家挨得近,我常常端着饭碗去她家玩,太奶奶弓着的腰似一只虾,被生活这场大火?无情的烤熟。但她一直是那样平静,所有的苦难又被她深藏 ,她常常会夹给我许多菜,用筷子压实装的满满的,她家里过的很是清贫,饭桌上常见的多半是土豆,每次不同的做法却让我吃的津津有味,如同一次次的“芭比特盛宴”,在最艰难的生活里也保持对美的追求,这一种朴素的宗教情怀把充满苦难的生活调制得有滋有味。
她生前总是说起我的糗事,我常常因为觉得枣树上吊着一个人而不敢在夜里走过 ,只是这件事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村里的老人一个接着一个走进那一方矮矮的坟墓,再也没有出来。村庄过往的历史越发变得模糊了,那些老人生前一张张枯瘦的面孔上满满都是生活的痕迹,被纵横的沟壑分割成一块块碎片。去年清明,随家人一起去山上扫墓,小道上长满茅草,荒废了行迹,一年未至草便疯长了起来,我企图穿过它们却被无情的鞭伤,留下一条条伤口匍匐在手臂上,父亲很艰难的用别在身后的柴刀开辟出一条路,找到祖先的坟墓,父亲呢喃着说“你们下一代人也许连祖先的坟都找不到了”,随即转过身去整饬一年的慌乱故事,兀自不言语,掩饰一场内心的兵荒马乱。
4.
十岁那年我跟随父亲离开了故乡,南下广州,在广州的日子里 ,故乡的图景不断出现在我的作文里,我看不惯广州的河流,淤泥满注,一脚踩去便深陷其中,毫无美感,不像故乡的清澈见底。
但故乡这首诗,却因为水灾的刁难,渐渐的失去了颜色,每一个有关它的场景都充满了后现代的味道,颠覆与解构肢解着那一首首诗歌。回来读书的那几年,我以为我可以回到我日思夜想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家里的房子被水淹了,已经岌岌可危,房子外面的墙壁上写着大大的“拆”字 。我也因此漂流去那一个地方,移民而形成的新村离我的故乡很近,却让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它被水泥浇筑的肉体压抑着我的呼吸,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老乡们扔下他们几十年的生活,在陌生的城市里行走,生活还要继续,但不是从前的日子了。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出走,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仿佛故乡只是一个暂住地,反把他乡作故乡,只是在过年的时候来完成某种仪式。在这样的状态下,乡村成了一种尴尬的存在,与他们生活的城市格格不入,所以他们急于拜托农村带来的身份认同。《乌拉尼亚》里的坎波斯人的结局就是这样,年轻人慢慢的离开村子,去看外面的世界,但乡村如同脸上的青春痘,你无法挤掉,只能让岁月去抚平。
每一个离开故乡的夜晚,我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怀里揣着无法安放的乡愁走进另一个荒原。我看着路上那些人,他们神色紧张,脸上游走着一个个说不清的符号。我们好像永远活不到一个世界里,他们向钱看,寻找生活;而我偏爱回忆,在回忆里取暖,每一个黄昏握着往事疗伤,心事沉潜,从旧的伤口长出新的组织。我热切的希望故乡更加富裕,可我又害怕对富裕的追逐让我失去美好,我清楚的从乡民的脸上看到他们已经付出太多善良与纯朴了。
而今诗意故乡失去了平仄,不断的在回车键的文字里呻吟,早已被折磨的形销骨立,“酒杯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我也只能学着《半生缘》里曼桢对世钧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前几年我站在故乡的那棵枣树下,风雨不断的摧残着它的身体,枝丫上支撑不住的枣子一个个滚落在地上,我知道那是它咳出的血,似乎预示着某种宿命。曾经稻粮丰盛的土地,现在被浩浩荡荡的杂草占据,鱼虾也在一场水灾后逃难去了别处,所有美好的修饰如今演化为一个个空洞的符号,我越发不能领会乡村的美学意义了,我打算穷尽一生读的故乡这本书,被人撕碎,散了一地。
故乡的模样总在每一个失眠的夜晚在我脑海里浮现,又化作一缕缕歌声飘散,成为我记忆里遥远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