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声巨响,春风楼里一张掉漆的红木长桌上惊堂木落下,屋外一道惊雷劈落人间,檐下鸟雀扑翅惊散,满堂皆膛目结舌,呼吸可闻,到了嘴边的瓜子散落一地。
这是西海城几乎固有的一种娱乐消遣方式——听书,春风楼里的评书和天仙阁中的小娘子并称为西海双姝,美艳动人。
春风楼吸引着男女老幼,天仙阁招揽着一切无论是否有力但肯定有心的男子,上到拄拐老汉,下到吹哨少年,未必进去就是行男女之事,但肯定能让你领略小娘子羞答答、娇滴滴的无限风情。
二者皆是不贵,春风楼是人皆可入,顶天了,那就来一壶苦酒,这样便可坦然自若的坐上一天,到了散场时,拍拍屁股,小二会把你当大爷似的送出门去。
这时隔壁的天仙阁也该开门迎客了。
至于天仙阁嘛,只看看嘛也行,不过那得要将脸皮练得贼厚,不然光是小娘子们鄙夷轻蔑的眼神就能让你无地自容。若是敞开手脚,样样俱全,一夜下来也不过数十两的银子,比起天下任意一处的青楼只会便宜不会贵。
可千万莫要小看这些小娘子们,以为这地处大宁王朝极西边境的小小郡城没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货色,哼,恰恰相反,西海的女子多是容貌上佳,身段婀娜。
世人说西海乃是苦地,此话不虚,西海的水是苦的,生出的鱼儿肉也是苦的,长出的粮食也是涩的,可养出的姑娘却是水灵的,你说怪哉不怪哉。
“西塞姑苏”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每年不知多少外地来的男子到此销金潇洒。故此到了那个时候,城里大大小小足有几十家青楼一同开业迎客呢。
不过同样怪哉的还有一件事,恩……与其说是怪哉,不如说是可悲,那就是很少会有人前来求娶西海的姑娘,少得可怜,西海没有姑娘不外嫁的狗屁道理,可依旧没人来,若说是质量不过关,那倒是情有可原,可皆是上等佳品,偏偏无人上门。
这啊“得益”于西海的另一个称号——“天弃之土”。
此话怎讲?
说来话长。
……
……
红漆掉了不少的长桌后说书老先生正襟危坐,眉角一跳,神情一正,提着嗓子道:
“接着上回说到八柱国之一的项元伯之子项城领兵五万星夜赶赴雁门,与那古辽蛮子杀得昏天黑地,老朽就在这问问诸位,我大宁男儿有谁贪生怕死?!又有谁是那孬种怂包?!”
坐得满满当当的春风楼,顿时一片高呼:“就没那样的怂货!”汉子们群情激昂,仿佛自己是那浴血沙场的战士。
话到此处,说书的老先生先生,抖擞精神,捋了捋花白的短须,高声道:“我大宁男儿泯躯献国,燹骨成丘,溢血江河,亦不肯丢半寸疆土,士披肝沥胆,将寄身刀锋,帅槊血满袖,兵尸覆边野,你说他们,当不当得英雄二字?!当不当得?!”
满座听得热血沸腾,皆是大呼“当得!”一角窗边,一位布衣青年依着窗栏底子,神情安详的看着一切,他于这里似乎格格不入,估计身是在此,可心早已上了九天云霄了。
“砰!”
惊堂木再拍案,说书老先生颇具感染力的声音响起,“既然当得,那又何来的虎女焉能嫁于犬子?”
说到此处,话音戛然而断,布衣青年嘴角微微翘起,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那声惊雷过后,云气翻滚,凉风四起,青年算得上好看的俊脸上平白多了一丝担忧,
“要下雨了。”
青年呢喃,天有雨晴,这是天道常理,可青年脸上浮现的是忧色。
堂下一片鄙夷唏嘘声,这是酒楼卖酒水的时候了,店小二端着案板插身漫步,腾挪辗转,顾着听书的客人虽是不愿掏出银两为此买单,可扛不住故事有头没尾,只得乖乖掏出银子,买上一壶酒水。不一会,案板上的几壶酒水就卖空了。这事只来这么一回,想听故事的人呢也就受着了。
店小二走过青年时,欠着身子道了声“大哥”,青年点头示意,显然青年是这里的常客了,不然何以对这店家的套路一清二楚,店小二何以叫上一声大哥呢。
酒不是什么好酒,就是西海产的“苦酒”,都说酒是粮食精,苦水涩粮酿出的酒可不就是苦的嘛。
可西海城百姓的日子未必就是苦的。
不知是哪朝哪代自西海走出的诗人写了这么一句诗,让这“苦酒”名声大噪,远近皆求。
“风尘碌碌三十秋,原是苦酒最无苦。”
商汤看懂没读懂,不过他还是不怎么喜欢喝这苦酒,倒是极爱品尝武陵的桃花酿,醇极,厚极,香极,无奈……贵极。
心里想着桃花酿的青年斜倚窗台,神思飞扬,又一次忘我了,白日做梦大致如此了。
买了酒的客人开始不耐烦了,叫嚷着:“还说不说了!再不说给你店掀了!”
说书的老先生见惯这些场面,不慌不忙的悠哉一笑,轻抬惊堂木,拍案继续,问道:“别说老朽卖关子,要谈及此话何来,就不得不说一说当朝的八大柱国,知道为何有‘柱国’一说吗?”
有脾气暴躁的汉子就不爽了,直言直语道:“你要说就说嘛,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说书先生只得继续往下说:“这‘柱国’的意思便是护国柱石,当朝八位柱国,文有高句、薛坦、梁守仁和李东阳,而武呢,硕果仅存的项元伯了,至于剩下的三位想来老朽不说你们也能猜个大概。”
“不错,正是紫极的太成无忌,清虚的孔虚,中元的杜黄羊。这三位那可是当今修道的牵牛耳之人,受封柱国那是丝毫不为过的。”
堂下有人坐不住了,骂道:“你个酸书生,给我们扯到哪里去了,这我们都知道,快继续刚刚那个!”
老先生抬眼一看,是个买了酒的,这是大主顾,不能怠慢,笑着点头道:“诸位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那项城大败蛮子,可杀敌一万自己也得伤个一千吧……”
“不行,最多八百!”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声音。
一阵哄笑,两军交战,哪有这么算账的,靠在窗前的青年难得与人一同开怀大笑。
“好好好,就八百,五万兵马剩了万余,留下守关,自己又驰马奔回,给咱们的嘉成皇帝复命,恰逢年节,正是应了双喜临门,陛下龙颜大悦,开宴百官,就在这宴上,酒过三巡,首辅薛坦就着酒意,看着杀敌归来的项元伯公子——项城,那是相貌堂堂,气宇轩昂,于是便向陛下谏言,谏言什么呢?”
“就是说,项元伯之子项城年岁正好,也无婚配,项家已有柱国之名,再往上就赏无可赏了,不如御口亲赐一门婚事,这样算得三喜临门了,陛下当场就应下了,就问薛首辅,哪家姑娘能配上如此的好儿郎?皆言‘虎父无犬子’,项元伯一生戎马,生的儿子也是英勇无匹。想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定不是那般容易。”
“你们知道薛老首辅如何答的吗?他荐的是太成无忌的女儿,年岁相配,说是佳偶无疑,陛下一想,立即应下。项城小将军已经跪下谢恩了,哪里知道……太成无忌蓦然站起,挥袖道出:‘虎女焉能嫁于犬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震的武英殿上的文武百官以及众多修者酒意皆无,全都看向这太成无忌……”
……
窗前的布衣青年伸出一只手去,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灰尘扑扑的路上多了些点点滴滴的印记,青年叫商汤,西海城土生土长的人,喝着苦水,吃着涩粮长大的,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说书人的故事上,要都像他这样,这西海城里最热闹的春风楼恐怕早就歇业大吉了。也不知是故事不够吸引人,还是说书人说得不够好,总之他不怎么容易被他吸引,倒是隔壁天仙阁的小娘子们更让人着迷,这不,这里正好可以看得清晰,门庭大关,白天不接客,青年心里长叹一声,转头看着堂前开始喝彩叫好的人们,舒展了下眉头,伸了个懒腰,想着,这远在长安道太康城的事,与他何干呢。
都说书生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知晓不读书的人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悄悄躲着人,顺着墙边,商汤往外走去,他之所以不坐,是因为他不花钱听书,也不花钱买酒,所以不坐,既不扰了店家做生意,也能寻到一处地方打发时间,两不误的事,想走就走,谁也不耽搁。
出了门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商汤摇头自语:“莫不是把洞庭湖都给搬来了吧。”
其实商汤没去过洞庭湖,也不知道洞庭湖长得啥模样,只听来西海的商旅叨过几嘴,说:太康城往东去有一道,名曰洞庭道,之所以叫这名,是因为这洞庭道的疆域里有一座可比大海的湖,不见边际,不知深浅,水是香甜的,武陵桃花酿的水就是打这取的。所以他记住了这座能酿桃花酒的甜水湖。
少年毕竟心在远方。
趁着雨势未起,商汤一路往西小跑,路上也顾不得与人打招呼,直到出了西城门,遇到座茶水摊,一位肩搭抹布的青年正躬着身子忙碌,商汤过去老气横秋喊道:“给爷来一壶碧螺春!”气势雄浑,架势做足,谁料横来一白色异物,不偏不倚,盖住商汤的脸,随之而来便是两字:
“滚蛋!”
商汤摘了盖面抹布,狠狠呸了一口,“什么东西!”然后坐下,敲着桌子道:“下雨了,还不收摊?我看这雨可不小。”说话间熟稔的拿起倒坎桌上的灰碗,自己给自己添上茶水,缓缓入口,颇有几分文人雅士品茗的味道,一口入喉,咋舌着评头论足:“茶汤清冽,入口绵柔,还带着几分香气,铁观音无疑了。”说的那是言之凿凿。
在一旁开始收拾桌椅板凳的青年不屑道:“城里三文钱一斤的高茉。”话语清冷,不过声音倒是极为好听的。
被拆除的商汤不以为意,头一撇,嘬着嘴调笑道:“爷喝出来的就是铁观音。”
青年冷淡回应:“随你。”
一碗茶水入喉,一场春雨而落。
江南道的才子喜欢雨后凭栏而立,看着崭新河山大发感慨,说一场春雨涨一池惆怅,一池惆怅生一身哀怨。不过商汤和冷峻青年明显没有这等伤春悲秋的情调。
一个专心整理桌椅,一丝不苟,就像城里学馆中教书的老学究,容不得入学的孩子将《子诫》背错半字,不然便是竹板伺候。
一个转过身子背靠方桌,以桌椅为靠椅,四仰八叉的看着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水。
两人之间有着长久的安静。
雨天无客,这份安静可能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他们在过往十几年里养成的默契习惯。
打破这份安静的是从远处传来的叮叮当当的马铃铛声,背靠桌子的商汤眉眼轻抬,须知一般的马是不能安装马铃铛的,在大宁王朝中,只有天子门生的马可以有,这样叮叮当当的出门就在昭示着他们是替天子出巡。
至于天子门生嘛,入仕的读书人算肯定是算的,不过还有一类人,那便就是世人尊崇无比的修行者了。
“二十载寒窗苦读不及一二孔窍”前朝翰林大学士韩林登科及第,走马太康城,玄武门前巧遇一队修行者,勒马避让,于是世上便有了这么一句话。至于其中酸苦凉薄,有心人自当会意。
“秦卿。”布衣斜靠的商汤偏头轻唤,那位冷峻的青年应声而来,站立一旁。
名叫秦卿的青年眉眼俊秀,神情寡淡,同样一袭粗布衣衫,两人一站一坐,相得益彰。
马铃声渐近,城门前的路有些泥泞,一队人马渐入眼帘,六辆马车,十几扈从,即使走在雨中,也同样别有气象,马车之上,三道大旌迎雨飘荡,大字古朴,冷峻青年嘴唇轻动,一字一句的念出三个字:
“紫”
“清”
“中”
车队缓缓而过,比之那些前来巡查的官员这已经是低调万分了,可就是如此,这队来人才更加不普通。
中间一辆马车的帘子被挑起,露出半张凤目含威的绝美脸庞。
六目相视,商汤一脸随意,吊儿郎当的满不在乎,秦卿万年不动的寡淡神情,短暂相视,帘子落下,车队入城。
“这是京都太康城三圣地来的人吧?”商汤抬头询问身旁方才轻轻念出大旌上古字的秦卿。
“恩。”冷峻青年点头。
“西海苦地,有什么值得他们修行者劳师动众的跑一遭?”商汤的语气充满不屑,这似乎不像是个人喜恨恩怨,倒像是从骨子里来的不屑。
秦卿冷眼看着入城的那一队人马,摇头言:“不知道。”
“郡守大人知道他们要来吗?”
“不知道。”
雨势渐大,打的乌棚哗哗作响。此处的气氛有些沉重,忽而商汤抬头一笑,问道:“他们不会是来找天仙阁的小娘子的吧?哈哈。”
冷峻青年懒得搭理他,转身继续收拾桌椅,商汤咕囊了句:“枯木一株,骊珠说得一点不错。”而后自顾自的走到柜台下面抽出一把老旧但很新的黄纸油伞,矛盾的两个词,伞很新,因为有人时常擦拭,伞很旧,因为已经用了很多年了。
撑伞出棚,青年笑着挥手道:“伞我拿了,你的那柄若是我没猜错的话,此刻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冷峻青年根本就不搭理他,商汤耸了耸肩偏头无奈一笑,“我去看朱老头了,晚上若是回去迟了,帮我喂一下长安。”
天地间除了雨声,便就只有他在聒噪了,乌棚里安静的很。商汤大叹一声,笑着离去。
大宁王朝一京十二道,西海地处大宁王朝的最西端——玉西道,往北再去一些便就是那春风不度的玉门关了,如今羌笛不在,没人再抱怨春风不来了。两处虽是只隔了不过百里之地,却是天差地别,西海正如“西塞姑苏”的称号一般,雨量充沛,完全不像是边疆之地,可能是傍身西海的缘故吧。春风不入玉门,但至西海,今岁,从长安道刮来的春风带来了太康城远来的贵客。
春风一度千里,惊雷贵客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