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阳光碎成金箔,混着救护车尖锐的鸣笛扎进他混沌的意识。"这是在哪儿呀..."喉间洇着铁锈味的呢喃,被春日的风揉散在兰州街头。当担架碾过医院门槛的颠簸传来时,他恍惚看见自己正从云絮里往下飘——那个躺在白被单里的身影,像极了多年前在老家炕上打盹的模样,只是此刻鼻息间缠着透明的管子,指尖泛着青灰。
他望着奔跑的护士们白大褂兜起的风,忽然想起初见那天。姐姐穿着水红色的确良衬衫,衬得眼尾飞霞,拉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站在老屋廊下。"这是你姐夫。"姐姐的话音未落,那声带着甘肃腔的"舅舅好"便落了地,像颗饱满的麦穗砸在青石板上。他头发黄得发亮,软塌塌地贴着额角,说话时总带着慢半拍的温吞,倒让急性子的母亲悄悄说"这孩子像块浸了水的棉花,软和得很"。
那年姐姐新婚回门,他跟着来新疆。返程时在乌鲁木齐火车站把路费输了个精光,攥着空口袋回到家,竟像做错事的孩子般红了眼眶。母亲嘴上念叨"憨娃子",却连夜翻出压箱底的布票换钱,临了还塞给他几个烤馍。后来才知道,他长到二十岁没出过县城,第一次坐火车就被人哄着打牌,哪里懂得外面世界的弯弯绕绕。
工地上的电工活总伴着钢筋水泥的冷硬,可他回到家就成了会揉面的暖炉。蓝布围裙系在身上,面剂子在掌心转成月牙,蒸锅里的热气漫过他微驼的脊背,小外甥女踮着脚偷揪面团,他也只是笑着往她嘴里塞颗蜜枣。那些年姐姐在供销社上班,他便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作业本上的家长签字总带着电工特有的工整,连粉笔灰都扫成小堆堆在门后。
父亲病重那年,他带着姐姐回来。推门时我几乎不敢认——曾经挺直的脊背弯成了虾米,鬓角染着白霜,却仍记得从帆布包里掏出甘肃的百合干,用生涩的新疆话笑着说:"娃娃们泡水喝,败火。"嫂子拿出五粮液,他搓着手连说"浪费",却在父亲床前喝得红了眼眶,絮絮说着"爸你放心,我在那边一定把姐照顾好"。
前年夏天,他抱着三岁的外孙女回来。小姑娘像只花蝴蝶绕着他转,他便坐着小马扎编草蚂蚱,苍老的手指在狗尾草间翻飞,阳光穿过他稀疏的白发,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银斑。走几步便要歇脚,却总把外孙女架在脖子上,说"外公背得动",其实喘息声早混进了蝉鸣里。
去年传来消息时,兰州的槐树正开得雪白。重症监护室的两天,姐姐说他昏迷中还抓着外孙女的照片。转院路上飘起细雨,他像睡着了般,脸上还留着未干的泪痕。如今想来,他走时该是放心不下的吧——放心不下相伴三十年的妻子,放心不下尚未长大的外孙女。
此刻笔尖在纸上洇开墨痕,忽然想起他蹲在老屋灶台前烧火的模样,柴火噼啪作响,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原来有些温柔不必大声说出口,就像他默默揉了三十年的面团,蒸出的热气早已漫进每个家人的心里。
姐夫,你看这人间的四月天,柳絮正漫得像雪。听说天堂的云絮也这般柔软,你若累了,便枕着云歇歇吧。小外孙女最近又学会了首新儿歌,等她长大了,我们会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她:"看,那是外公在给你编草蚂蚱呢。"
愿你在那边,不再有奔波的苦,只有暖融融的日头,照着你永远温和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