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光小的时候住在一片单位家属区里,45平的小房子,逼仄的客厅只能放的下一张单人沙发和一个餐桌。那时候快乐的时光,是路过云姨家门口。因为云姨总是会变着法给许光好吃的。酸酸辣辣的辣皮,软糯可口的桃酥,甜津津的糖果,这个时候,云姨总是会摸摸许光的青皮脑袋,一边笑着说,娃娃,你怎么长的这么漂亮可爱啊。这个时候,许光妈总是会站在远处喊许光回家,然后对着云姨抱歉的笑笑。
许光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摇晃着双腿,表示自己的不满。母亲在厨房里背着身子,一边炒菜一边对许光说,以后不准去吃云姨家的东西。那些东西都不太不干净,小心会生病。
云姨原本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老公是官面上的,是当时单位上人才引进过来的研究生,正是前途光明的时候。孩子出生了,模样也十分俊俏,一对眼睛水灵灵的,眨巴眨巴,和天上的星星一样耀眼。也许是福兮祸所伏吧,一天,云姨老公带着爷爷奶奶宝宝一家子出门玩,宝宝闹着想吃冰棍,云姨就下车准备给小家伙买,可云姨下车的这一个转身,也就出了事。一辆卡车不知怎么的,就斜斜的从对面道冲了过来。从侧面碾过了云姨家的车。
云姨眼睁睁看着一家人就在自己面前没了。她绝望地埋怨自己,当时不下车就好了,当时她就该一起走了去。旁人都劝着说,个人有个人的命啊,老天爷让她捡着一条命,她应该好好活下去呢。云姨跪在家人的墓前,泣不成声,俏丽的面容哭的没了一点点血色。像一张干巴巴的纸。一身黑色的丧服把她衬的活像一只孤鬼,也就是那之后,有传言是云姨这个野鬼转世,要挨着她的人都替她去报到。
云姨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过了那么两年,在一个单位里做着文员。陈老二觊觎着云姨的年轻美色,便抛了原来老婆,来追求云姨。云姨遭逢突变,人也没了依靠,禁不住陈老二一来二去的热情追求,两人就好了。
傍晚的家属区是一群妇女的茶话会时间,女人斜倚着凳子,摇摇晃晃的说着闲话。
“巷子口的那对夫妻天天吵架,大半夜的也惹人睡不好。傻逼东西。”
“呵,寡妇上门,家宅不宁。可别像她前夫一家哦,那可太惨了,身子都拼不全了。”
“咳咳,人家是命苦的人那,她家人走了,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唉,下车一个转身的功夫,家人全没了。”
“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嘛,怕是她老公就是被她克死的呢。这人裤带子也是够松的,才过了没几年,就上了别的男人的床了。”一个妇女阴恻恻的冒了这么一句。
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话题像皮球滚了滚,就跳到了其他的地方,说是东家桃子熟了,可那桃毛听说一个指关节那么长,吃了准没有好事,怕是会烂舌头哩。
许光站起身要走到他的秘密基地去。那是一片小菜地,里面有很多的蛐蛐,天牛等小昆虫,着实有趣。走进菜地,许光就听见若有若无的抽泣声。许光小小的身子踮起脚来一看,是巷口的云姨坐在田埂上掩面而泣。
许光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云姨旁边,想安慰安慰这位总是有好吃东西给他的阿姨。他静静地看着云姨,定定地站着那儿,就好像看着一幅自己没有见过的水墨画。
云姨抬起眼看了看坐在身边的许光,哭声也就止住了,抬手摸了摸许光的小脑袋,忍不住又叹口气:唉,你这么懂事的娃儿以后肯定能一辈子幸福。
许光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温柔,身量高挑的女子,他觉得这个傍晚非常美丽,好像远方的粉色晚霞都探过头来给他的小基地添了颜色。这个东方的美人和这个晚霞成了许光许久难以忘却的画面。
没多久,许光便搬离了家属区,去了外地读书,就很少见到家属区的人们了,再一转眼就是十几年后才回到了家乡。
阔别已久的家乡和十几年前并没有多大变化,街道还是窄窄的那么一条,房子就显得更旧了。站在高处看这个县城,好像这是一个打过战的残垣。许光就忍不住笑,笑完又深深的叹息。
夜晚,许光陪着父母在广场上散步,这时许光看到了云姨,云姨站在人群里跳着舞。这时的云姨已经满脸皱纹,一头枯槁的头发披在肩上,极啦着一双一脚蹬,脚跟的丝袜破了个大洞,上面的丝跟个破蛛网似的。正巧云姨抬头看了眼爸妈,认出了许光,又不太确定是不是许光,细细地端详了许光,笑着说:光光一下子长这么大了,个子这么高。她手微微抬了抬,就又笑着放了下去。云姨再就没有说话了,许光感到一堵墙就生生的立在了几人中间。
许光转身和云姨道了别,走了几步后便问父母,最近云姨怎样呢。
“唉,你说云姨吗,她跟巷口的陈老二日子过了一年,陈老二天天又不怎么做事,就喜欢赌博,赢赢输输的,两人不就是天天吵架嘛。陈老二甩了她去找了前妻。陈老二那房子是他老娘的,云姨也分不到什么,就身无分文出来。之后云姨她就一个人支楞了一个早餐铺子,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的,这样的日子好像也足够慢慢过到头了。”许光他妈说,“要我说,这女的也真是可惜了。”
“害,生活的苦难远不止这些。”许光爸叹了口气就又接了嘴。那舒云后来认识了一个外号叫张老三的,张老三上班的地方就在云姨的铺子附近。说起来,那张老三也是一个可怜人。他老婆十年前去乡下探亲,出了车祸,整个大巴车掉下了悬崖。他怕娶个后母,冷落了女儿,他便一个人把女儿辛苦养大。
唉,这人没有好日子过,真就是注定了的,张老三唯一的女儿刚刚结婚,结果前年又得了乳腺癌走了。女儿临走前还对老三笑着说:“爹啊,俺娘来接俺来了,俺这个大号练废了,你身子骨看着还硬朗,抓紧再练个小号出来吧。”说完登时就没了气,张老三一夜哭白了头。
云姨和张老三怎么在一起的,也不太清楚。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两个苦命人就搭伴过起了日子,两个人一起努力经营着铺子,因为隔壁单位上班早,他们早上天蒙蒙亮便起来卖早餐了。忙忙碌碌到晚上8 9点才收了摊子。两个人过得也其乐融融,人只要肯努力生活,用心做事,日子就能渐渐红火起来。日子好了,人对生活的期盼也就来了,两个人都没有子嗣,再想生一个,身体也跟不上了,合计合计就准备去领养一个娃儿。可现在领养的条件也严格,要求领养人身体健康,未患有医学上认为不应当收养子女的疾病。
云姨和张老三,想着自己这么多年身体也健康,这个检查也就是走个程序,两人便去当地医院做了检查。
检查回来的当天,云姨下厨捣鼓了一桌子的菜。又是烧鹅,又是炒牛肉的,张老三也开心,两人对着一桌子的菜倒是感慨了好一会。云姨揉揉眼睛,从架子上拿下来一瓶酒,嘘了一口气对着张老三说:“老三,陪我喝一杯吧,我们喝一杯交杯酒。再以后这心也不会那么苦了,生活也不会苦了。”
张老三乐的笑开了花,坐在凳子上连连搓手:“云,我这辈子到头了还有这样的好日子,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
隔了几天,张老三去拿体检报告。两个人倒是没有查出精神疾病和传染病,但张老三查出他也得癌了,胃癌晚期了。张老三感觉一个雷当时就打在了自己眼前。他眼前一黑,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缓了半天才用手撑着爬了起来。
张老三拿着报告后便藏着掖着,他不想让云姨知道毕竟,富人和穷人之间就只隔着一座医院的距离。他张老三有几个臭钱扔到医院里去呢。老三就这么硬挺着,想着把孩子领回来,哪天自己熬不住了,翘辫子了,自己那还有一套小房子留给云姨和孩子。别为了自己把这最后一点东西给折腾了。
眼瞅着身子一天比一天不行,张老三还是硬撑着,一天早上,张老三给客人端米粉的时候,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晕在了地上。滚烫的米粉泼了张老三一身。云姨背着老张就往医院里冲。
虽然两个人没有领证,但也是喝了交杯酒了。云姨当然不许张老三就这么走了。那时候也还没有水滴筹之类的平台,云姨就只好四处借钱,欠了一屁股的债。隔壁开店的王姐劝云姨别折腾了,老张那条烂命救不到了。
云姨就抬头不耐烦的说,少批干,我男人我就得把他全全呼呼的留住了。
最后,张老三也还是走了。云姨那天一个人坐在空房子里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就那么干坐了一天一夜。
云姨把散乱的头发拢了拢,洗了把脸,云姨的早餐铺子就又支了起来,还有十几万的债得还呢,人走了,日子还不是得过,云姨也不怨谁,这狗日的日子就这样,不顺就是一辈子不顺,拧巴不过来,就躺着先让生活抡几锤子吧。
张老三的房子留给了云姨,张老三的堂兄弟可就不乐意了,上铺子里就打算闹事,把房子要回来。云姨把张老三的遗嘱拿了出来,众人也就哑了声,临走前张家兄弟恼羞成怒地把铺子里的东西砸了个遍,大骂是云姨这个白虎星克死了自己的儿子老公,又来害死了张老三。
当时在场的人都说,云姨当时整个脸都衰败了下来,站在那一动不动,半晌转身关了店门,在铺子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人也问,这张老三看病的钱,你把房子卖了不就成了嘛。您这个房子,我出些钱,要了。
云姨也摇摇头,每天早出晚归的开着铺子。一点一点的努力把钱还齐咯。开着早餐店,别人都吃肉包,自己就吃点白馍馍,多赚个五毛一块的也好。
说到这里,爸妈都忍不住叹气,许光回想着刚刚见到云姨的场景,他一阵阵的感到羞愧,为自己的敷衍和虚伪而羞愧。
许光转身看着在广场上跳舞的云姨,他觉得云姨就像这天空上的一朵云,一生也没有根,飘飘浮浮。他又想到了《活着》里的富贵,他们身上都带着一股让人泪流的味道。许光想:也许这活着的意志是他们身上唯一无法剥夺的东西!许光抬头看着黄昏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广阔的天空张开了柔软的拥抱,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天空召唤着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