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 - 简书

我的姐姐

吴小贝

1990年秋天，小姑放学回家发现堂屋的凉席上坐着一个粉嫩嫩的娃娃，当时小姑觉得那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小娃娃，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粉嘟嘟的小脸蛋，皮肤白得像是刚剥了壳的鸡蛋。爷爷进来的时候，她才知道这是二哥在外面寄养了三个月的女儿，也就是她的第一个外甥女。

这个粉嫩嫩的娃娃就是你，我的姐姐。

姑姑十分喜欢你，一直围着你逗你玩，但那时她还不知道距离下一次见到你中间会相隔9年。当天晚上，你就被送到了淮河以北的舅姥爷家。

只因你是女孩。在那个落后的时代，一个农村家庭里没有男孩是抬不起头的，是会被随意欺负、在村子里无立足之地的。当时计划生育十分严格，所以爸妈为了再生男孩，只能把你送走。也导致了我到8岁那年才知道我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姐姐。

1999年，我8岁。

从春天开始，爸爸总是骑自行车去很远的地方，据说还要坐船过淮河，回来之后还总跟妈妈神秘地商量些什么。言语中像是在说谁。贪玩的我只顾满院子逗猫辇鸡，根本没有注意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一个梨花开满院的早上，爸爸在饭桌上问我和弟弟：“你们想要个姐姐吗？”我和弟弟只当爸爸在开玩笑，从来没有听说我们还有姐姐呀。但我内心很欢喜，抢着说要，因为隔壁的瑞瑞就有姐姐，每次我们吵架她都去找姐姐搬救兵。

爸爸又说：“那如果你们的姐姐在很远的地方，我们把她接回来好吗？”我和弟弟都开开心心地说好。看着爸爸妈妈脸上的笑容，我们更觉得他们是在开玩笑。吃完早饭，我躺在葡萄藤下的木床上，看着满天的朝霞，心想爸爸说的要是真的就好了。要是有个姐姐，我跟弟弟和邻居家的三个孩子吵架的时候应该会赢的吧。

那几天我天天围着爸爸问许多问题。“爸爸，我真的有个姐姐吗？她长什么样子啊？你说她眼睛特别大，嘴特别大是真的吗？那不是长得很奇怪吗？”

这些问题我问过爸爸好多次，他边收拾渔网边笑着说：“真是个傻孩子。等把姐姐接回来不就知道了。”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很快。”爸爸放下渔网有点黯然地说。

后来才知道舅姥爷那边问爸爸要很多的钱，才肯放你走；而你呢，每次爸爸去了你都去邻居家藏起来不见他。爸爸对你十分地愧疚，他去舅姥爷家去了很多次，每次都很卑微地说很多好话。他不敢强带你走，怕你更讨厌他。

大暑那天，天气及热。当爸爸的自行车从山坡上叮叮当当地下来时，我正摇着扇子给花子训话，因为它刚刚差点咬了一个路人。我听到车铃，转身去迎接爸爸，发现爸爸的车后座坐了一个黑得像煤球的女孩。我知道，那应该是我姐姐。

花子对你一直叫，你害怕地躲在爸爸的身后。爸爸呵斥了花子，花子平时最害怕爸爸，吓得它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沿着墙根逃走了。我站在那哧哧地笑，眼睛却一直瞥向你。你真的好黑，烈日下，我觉得你的皮肤在反光。这是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初次见面，我们都很羞涩，不敢直视对方，但我们都在偷偷地互相打量。你偶尔撇一眼我跟弟弟，发现我们正盯着你，你赶紧挪开眼睛假装看向别处，两只手一会儿揪一下上衣角，一会儿摸一下裙子。

那天我真开心，我终于有了一个姐姐，感觉梦想成真了，虽然你黑得像煤球。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在烈日下干活晒黑的。

家里挤满了亲戚，都是来看你的，他们中的许多都像我一样，从来没见过你。我开心地跑前跑后给你烧洗澡水，找我最好看的衣服给你穿，还把我珍藏的三颗白兔奶糖给了你。

刚来的几天，你都不怎么说话。只有问你你才回答，弟弟那时才5岁，还不是太明白为什么他突然有了一个大姐，而我变成了二姐。他老是拿你晒黑的皮肤取笑你，说你不是我们家人，是外国人。而你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不敢反抗，沉默的你选择了离家出走。

我拉不住你，看着你慢慢消失在山坡上的你，我又急又气，我气弟弟的不懂事，急的是爸爸妈妈和爷爷都在地里干活，不在家。我急得哭了，只能去找爸爸，我走到村口的时候，碰到正好回来的爷爷和爸爸，我跟爸爸说了情况，爸爸问我你往哪个方向走了，我告诉他后，他扔下扛在肩上的稻子，去找你了。

等了好久，天都黑了，爸爸才带着你回来。爸爸教训了你，他责怪你的任性，更怕的是找不到你。爸爸更狠狠地教训了弟弟，甚至打了他的屁股，弟弟哇哇大哭说以后再也不说你是外国人了。爸爸说找到你时，你已经走了好远。幸亏他找对了方向。谢天谢地你没有走丢。

后来我问你你要去哪儿，你说你也不知道，想回舅姥爷家，可是又不知道路，只能沿着路一直走。

再后来，我们跟邻居的三个孩子吵架的时候再也没输过，三对三，一点儿也没吃亏。

2000年，千禧年，你在新家只待了一年，我们全家就大包小包地搬到了西北的一个小城市。那是我们第一次远离家乡，第一次坐火车，除了爸爸，其他人都晕得厉害。火车上，坐在我们对面的一个孩子在吃炸鸡腿和汉堡包，那是我们没有见过的东西，弥漫的香味仿佛在说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弟弟闹着向爸妈要，可是他们哪里有钱买这些零嘴。家里的钱都用来缴超生的罚款了。最后爸妈为了不让弟弟继续闹，只好对着他屁股打了两巴掌。其实，在我盯着鸡腿看的时候我看见你也在盯着看。

我们是在冬天到达小城的。小城海拔高，昼夜温差极大。我们见到了在部队的大伯、姑姑和我们都没见过的大娘和姑父，还有早我们一年来的爷爷。那时你10岁，姑姑第二次见你，大伯第一次见你。那时候你已经白了回来，就像姑姑第一次见你时。

那个冬天，我们一家人挤在一间出租屋里，空间狭小，我和你睡一张床，弟弟和爸爸妈妈睡一张床。夜里外面刮着大风，下着大雪，冷极了。屋内的一家人在炉火的噼啪声中安然入睡。那个冬天在我的记忆中是极温暖的。我们一起睡了很多年，到现在也是。

那时候，爸爸妈妈早出晚归，常常很晚才下班回家。在我和弟弟因怕黑不敢睡觉的时候，你都会给我们讲故事，那些故事都是你随口编的，现在看来情节是荒诞离奇的。那时候爸妈没有多余的钱给我们买童话故事书，所以在我和弟弟看来你是很厉害的。后来的夜晚，就变成我们三个轮流讲故事了，讲着讲着也就睡着了。外面的月亮很亮，雪很白，照着爸爸妈妈回家的路。

2001年，我们小学四年级，因为爸爸妈妈忙着挣钱养家，我们三个分别住在大伯和姑姑家。我和你住在姑姑家，同样睡一张床。因为我嫌床小，睡觉的时候一点都不老实，翻来覆去，挤得你快掉下床的时候，你才会往里挤挤。可是我却不乐意，我们就那样挤来挤去，脾气暴躁的我狠狠地踹了你一脚，那一脚踹到了你的肚子上，虽然你也回了我一脚，可是我因为踹到了你的肚子上而后悔，觉得自己怎么这么恶毒，然后立马变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睡觉。

还有一次，爸爸半夜回家，我醒来，发现你的脚居然在我的脸上，气得我抓住你脚扔到了旁边。结果，你不仅没醒，还睡得很香，翻个身又把脚伸到了我的脸上。我平时的起床气巨大，早晨起来都是见谁怼谁。一气之下，我狠狠地掐了你脚，掐完之后发现你的脚破皮了，你感觉到了疼，把脚缩到一边继续睡觉。我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很久没剪它长长了。我盯着你的脚看了好久，心里把自己骂了一百遍。

2002年，我们小学五年级即将毕业。一个春日的周末，你戴着兔耳朵样式的发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那是你可爱的同桌送给你的。我觊觎很久了，所以我行使了姐姐要让着妹妹的特权。我求你让我戴一下，你拿下来让我试戴，结果我戴完以后不想还给你了，对你说这是我的了。你自然是不同意的，我们争执了起来，我看抢不过你，心里就突然生了一个又恶毒又自私的念头：你不给我，姐姐你也别戴了。我把你视若珍宝的发饰扔到了房顶上，你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再理我，我们为此冷战了好几天。其实扔上去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可是我这个傲娇的狮子座就是不肯认错。那天下午趁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从邻居家借来梯子上了房顶，可以房顶上东西太多，我没有找到你心爱的兔子耳朵。这件事我一直欠你一个对不起，作为惩罚，每每想起都让我难受好久。

2007年，你高二，我因为留了一级，变成了你的学妹。有一天，你告诉我你谈恋爱了，我不敢相信，同时很讨厌那个我没有见过的男生，因为我觉得他在跟我抢姐姐。没过多久，你又告诉我你们分手了，我既难过又开心。直到观察了你两天，发现你并没有很伤心，才放下心来。

2009年，你高考失利，考上一一所专科学校，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爸爸妈妈说我们只有考上一本才能继续上学，你明白爸妈的苦衷，把机会留给了我和弟弟。所以，你跟着同样没有考上大学的同学去了苏州打工。你转身向车站走得时候，爸爸、妈妈、弟弟和我强忍着眼泪坐在出租车里，最后，妈妈没有忍住。在爸妈全年无休的拼搏下，家里的条件改善了很多。爸爸现在常常后悔没能让你继续读书，所以他说他跟妈妈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不让你远嫁。

2010年元旦，我高三。你回家了，我好开心，江南的水土让你变得更漂亮了。吃完午饭，我去学校补习，你去找闺蜜玩。你陪我走到了学校，中间遇到一个超市的时候，你对我说：“妹妹，你不是最爱吃零食吗，姐姐带你去买点吧。”我开心地挑了几样我爱吃的。

回来之后，你再也没出去过。我考上大学，你们一起送我去车站的时候，让我想到了上一年送你走的时候。从那以后，我每年只有暑假和寒假能回家，工作之后更是一年才能回一次，而你呢，自己开了店，天天待在父母身边。

2015年到2018年这几年，全国适龄婚嫁的年轻人都在被父母催婚，你也不例外。而你，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全然不急。爸妈催急了你会跟爸爸顶嘴，气得爸爸只能向我打电话求助。

我在电话里说：“爸，我有男朋友了。”

读研的弟弟在电话里说：“爸，我们院里有个女孩长得挺好看的，我感觉她好像对我有想法，你说我要不要……”

爸爸妈妈的视线成功地被我们转移了。希望能给你多争取一点时间啊。

加油啊，姐姐。

小时候总是以妹妹的姿态欺负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你以后能比我幸福。也是爸爸妈妈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