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经历了太多的死亡，身边一些老师、亲戚、同学陆续离开了人世；对于中国而言，也有一些大家耳熟能详的人物离开了我们，如饶宗颐、霍韬晦、韦政通、金庸、曾志强……有人说，2018年，是中国文化界的一次地震；而2018年，也是我生命中的一次地震，我开始看到了死亡，开始感受到死亡的真实存在。

海德格尔说：“人是向死而生。”这句话讲的是实理，不过如果人还没有对死亡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逼临的在内心的惶惑、焦虑、甚至恐惧感，死亡对于人还只是一个虚假的存在，人还是容易被眼前生活的压力、社会的价值导向所影响，以为这才是“现实”，而看不到那一个在远处正冷冷等待着的更真的逃不了的“现实”。当肉体一天终会消失无踪，你，还在哪里？我，还在哪里？

从生到死，向死而生！我们，要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而留下的东西中，到底有什么可以经得起时间的摧磨，以存在得更长久、更有意义？

我想起了《诗经·大雅·荡之什》中的这一篇《烝民》，此诗是周宣王时代的重臣尹吉甫所作。一次宣王派仲山甫去齐地筑城，临行时尹吉甫作此诗以赠之，于是仲山甫这个人，托这一首诗，又活了两千多年。

这首诗虽然有点长，但每一次读，都像在吃天山雪莲一般，总不忍一口吞完，而要一句一句细细地品味。我不知道到底是诗写得太精彩了，还是仲山甫的人格光芒太耀眼了，读完内心总不住会有一份铿锵的感动。仲山甫一生，主要也就是“保兹天子”，而他不仅是尽责，也是尽心、尽性——“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并且“不侮矜寡，不畏强御”，有一股正气，有一份对底层民众很柔很深的情。什么是“人道庄严”？从仲山甫身上，也许就能血肉地感受得到。（诗附在文末）

所以，很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仲山甫，也没有读过他写的任何文字，乃至他在周代去齐地筑的城，也不知什么时候早风化掉了，然而内心却依然会被他所感动，千载之下，想见其为人。时间流去，仲山甫的肉体、以及他在现实功业上留下的一些痕迹，都似乎不见了，只偶然地从旁人对他赞美的一首诗中，却如汪洋大海一般，感受到这个人有一股清凉、刚美、邃穆的大力，还暖暖地涌进我的心头。人，到底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岁月抹不去的价值呢？

在现实中生存，我也体会到现实给人有一些局限，可能你能够创造更高的价值，但是现实就是不给你条件。像孔子，十四年周游列国，一直郁郁不得志，他说：“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但始终没有人真的用他，除非他像其他的臣子一样，弑君、夺位。

但孟子懂得孔子的心，他说孔子：“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于是孔子也只有把平生之志，寄托在《春秋》一书中。曾一度，《春秋》似乎可以使乱臣贼子惧，然而到今天，《春秋》更多也就成了高等院校里面教授们研究的一本古书，一般民众难读懂，也很少有会去读的。孔子的心，到现在，那又寄托在哪里呢？

我发现我现在也还没有读懂《春秋》，但对孔子说的那一句“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似乎感受得到孔子的心在哭、孔子的眼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将来、孔子的情浓郁到弥漫了千年还这样很有力地直通到我的心里。很多人对孔子有很崇高的推许，而我所感受到的，那还可以一直流传下去的，哪怕到有一天地球真的毁灭了还存在的，就是孔子的人格，和他对后人的很深很深的关怀。

《烝民》这首诗中的仲山甫，也是如此。总有一种真实，可以超迈于“现实”又温润着“现实”而存在，像这每天的阳光、空气、水分、土壤……滋养着我们的生命，有时被我们在现实中忙碌的心给忘却了，但他们还是一直这样暖暖地存在着，这样有着一份博大的人格、一份厚厚的关怀。

天道庄严！人道，亦当如此。

可能，我们尽一辈子所做的现实上的贡献，只是一滴小水滴，很快就会风干在历史的大漠里。因为再伟大的功绩，都难抵挡得住时间的风化。然而却有一颗我们看不见的大心，像汪洋大海一般存在，有无尽的光、无尽的温暖！你不见她，她一直在那里；当你一见到她，整个人就会被她给磁化了，而变得更柔软、更深情、更大气！

我想，去年离开的我们熟悉的一个个人物，他们也是如此。我们还敬重他们，不仅在于他们的才气，更在于他们的人格，他们以他们的方式，把那一份关怀温润到我们的心头了。

这不禁也让我体会到了吉甫为何要写诗赞美仲山甫，他也被仲山甫的人格给感动了！此心此文，则亦如其诗其言了：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

附诗：《烝民》（出自《诗经·大雅·荡之什》）

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

天监有周，昭假于下。保兹天子，生仲山甫。

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令仪令色，小心翼翼。

古训是式，威仪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赋。

王命仲山甫，式是百辟，缵戎祖考，王躬是保。

出纳王命，王之喉舌。赋政于外，四方爰发。

肃肃王命，仲山甫将之。邦国若否，仲山甫明之。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

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

人亦有言，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

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

仲山甫出祖。四牡业业。征夫捷捷，每怀靡及。

四牡彭彭，八鸾锵锵。王命仲山甫，城彼东方。

四牡骙骙，八鸾喈喈。仲山甫徂齐，式遄其归。

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