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小伙子装烟空一笑 清倌人吃酒枉相讥
这一回的故事还是跟着赵朴斋在走。上一回讲到四个人从聚秀堂出来去吃饭。按说堂子里也是可以请客吃饭的，为什么要出来吃呢？在堂子里摆酒你先得有个相好在那里，如果是庄荔甫请客，那么可能就在聚秀堂了。但洪善卿没有在聚秀堂攀相好，所以四个人从聚秀堂出来，去了保合楼。
洪善卿开了一个菜壳子。菜壳子是当时的一种席面，只有果盘、热炒和点心，没有大菜。因为没有大菜，洪善卿又额外加了一汤一碗，这是一种实惠的吃法。堂倌先摆上围签，围签就是果碟，有水果和果脯，用签子戳着吃，所以叫做围签。又集亮了自来火，自来火就是煤气灯。1865年上海煤气厂开始供气，最先用于城市照明。因为煤气是从埋在地下的管道里引出来点燃的，人们俗称自来火或地火。煤气的价格很贵，在当时点煤气灯是上流社会的标志。
入席的时候，洪善卿让张小村坐上座，因为是洪善卿请客，张小村是洪善卿新认识的朋友，所以让他首座，如果是赵朴斋请客呢？那就当推庄荔甫首座了。张小村执意不肯，从辈分和身份上，他都需要自谦，所以最后还是让庄荔甫坐了首座。
庄荔甫和洪善卿在一起就要谈他们的生意经，赵朴斋却依旧是听不进去的。赵朴斋说是来上海找生意，却对生意上的事全然不感兴趣，只对声色犬马感兴趣，表现得就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因此我们不能单方面责怪他舅舅洪善卿不肯主动帮他找生意做。如果在洪善卿跟庄荔甫谈生意的时候，赵朴斋能表现出兴趣，拿出虚心求教的态度，让人觉得孺子可教，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那么谁不愿意拉他一把呢？举手之劳，就当买潜力股了，何况洪善卿是他亲舅舅。生意人的精明圆滑跟与人为善是不矛盾的，只是会先判断一下你可不可以合作，值不值得投资。
没定性的赵朴斋跑出去看别人吃酒，看到一个胖子叫了两个局。叫局就是吃酒叫妓女来作陪，这种吃花酒的酒席，席上的人都得叫局，一个客人至少叫一个局，妓女出局至少带着一个娘姨或者大姐，假设原本席上主人客人一共五个人，一人叫一个局，这一来就多了十个人。如果不叫局，男人们一起吃酒，也就聊聊生意经，即使再熟的人，也难免会出现无话可说的尴尬，何况这种酒局通常还并不都是熟人。叫局能有效避免这种尴尬的场面，首先人多了，人多了话就多，而且出局的都是长三或者幺二妓女，尤其是长三妓女，社交应酬是必备技能。出局一到，席上的气氛顿时就热闹融洽起来了。
妓女出局一般是坐在客人的侧后方，只喝酒不吃饭，客人划拳输了，妓女有义务替客人喝酒。酒席上先喝酒后吃饭，出局一般待到客人喝完酒，就离开了。
赵朴斋看到的这个胖子叫了两个局，就是叫了两个妓女来作陪。胖子划拳输了，左边的妓女要帮他代酒，因此那杯酒是拿在左边的妓女手里，胖子要自己喝，就抓着左边妓女的胳膊伸嘴去喝，却被右边那个妓女悄悄伸手把那杯酒拿过来给自己带的娘姨喝了。那胖子还不知道，噘着嘴呷了个空，引得一屋子人大笑。
这个场景确实热闹和乐，看在赵朴斋这样的浮浪子弟眼中更是欣羡不已。可惜堂倌来叫他回去吃饭，只得跟着堂倌回去了。回去一看，自己这一桌的气氛跟刚才赵朴斋看到的相比就大煞风景了，庄荔甫兀自大谈他讨人嫌的生意经，四个男人冷清清又没个倌人作陪，因此连酒也不大吃，匆匆吃完就散了。堂倌呈上菜账，洪善卿略看一看，叫写永昌参店。私人请客吃饭挂在永昌参店账上，说明洪善卿是永昌参店的老板。洪善卿让挂账，说明他是这里的常客，或者打算以后就做个常客了。堂倌呈上菜账，洪善卿略看一看，说明洪善卿是个精细且不算太有钱的主，如果更有钱一些，可能就不会看了，这一点从前面他不点大菜，开个菜壳子另加一汤一碗，也可以看得出来。
四个人吃完饭往外走，在大厅里正遇上刚才赵朴斋看到的那个吃酒的胖子，这个胖子就是罗子富。罗子富认识洪善卿，一定要拉洪善卿去他的席上，随口就邀洪善卿同行的三人一道。庄荔甫要回聚秀堂，推辞不去。赵朴斋倒是巴不得要吃这镶边酒，可张小村不让，拉着赵朴斋一起告辞了。张小村比赵朴斋有眼力见儿，他知道以他们现在的社会地位和财力，跟罗子富那些人是玩不到一起的，表现在酒桌上就是别人叫局叫长三还不止叫一个，自己叫个幺二，坍台不说还觉得肉疼，不如各玩各的。
赵朴斋镶边酒没吃上，又想去聚秀堂找庄荔甫，其实他是想借此去看陆秀宝。张小村说庄荔甫走的时候并没有约他们一起，现在找过去不是讨人嫌吗？这些情节都反映出赵朴斋缺乏社会经验，心眼儿实，没眼色。
赵朴斋一门心思只想找妓女玩，张小村替他算计，说长三幺二的妓女都费钱，而且陆秀宝是清倌人，清倌人是不伴宿的，在张小村看来这显然不实惠。倌人分清倌人和红倌人，清倌人多是年纪还小不曾留宿客人的，清倌人到了年纪第一次留客人过夜，就叫开宝，也叫梳拢。清倌人开宝之后就成了红倌人。妓院里清倌人开宝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因此妓院上下为此事费尽心机，里头各种诡诈猫腻，具体的围绕陆秀宝开宝这件事后面都会写到。
张小村劝赵朴斋“耐要白相末，还是到老老实实场花去”，你要玩玩，还是去实在点的地方。什么是实在点的地方呢？张小村带赵朴斋去了花烟间。花烟间是低等妓院的一种，名义上是专有年轻女子做鸦片烟泡，装烟，伺候着抽鸦片的烟馆，可实际上伺候烧烟的女人都是可以伴宿的花娘，因此叫做花烟间。
花烟间的排场就比幺二堂子省事多了，楼下没有人迎接，上楼只有半间楼房，狭窄得很，帮忙的也只有一个娘姨。张小村和赵朴斋自己上了楼，妓女王阿二却不在楼上，楼下娘姨喊了两遍她才上楼来。
从王阿二看到张小村之后两人之间的一系列互动可以看出，张小村显然是王阿二的常客，还是入幕之宾。王阿二先是把张小村好一通数落，责怪他好久不来，说话不算话，叫自己好牵肠挂肚。然后张小村跟她说悄悄话，可能是说自己替她找了个新客人。此时王阿二是什么反应呢？忽跳起来，沉下脸。这反应就不太正常了。低等妓院的妓女本来就常常有熟客帮着拉皮条的，本书后面也有写到，张小村帮她介绍新客人她应当高兴才是，顶多也就是装装样子佯嗔，不至于这样真动气。王阿二生气，只能是因为替她介绍新客人的是张小村了，可见张小村不同于其他客人。再看她对张小村说的话：你倒乖觉呢，你把我当件湿衣裳拿给别人穿了，你好脱身，是不是？这句话就更不寻常了。妓女和嫖客之间，有什么好不好脱身的？王阿二这么说，很可能是因为张小村曾经对她有过什么许诺，至少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超出了一般妓女和嫖客的程度。
这个推测在作者的例言里也能得到印证。作者写书是很用了匠心的，叙事精细致密，正面文章外，还有许多的背面文章，需要细细读来才能品味得出。作者写书不易，生怕读书的人不知其中艰辛，粗枝大叶就看过了，枉费了自己一番苦心，因此作者忍不住要给出提示，比如王阿二和张小村，例言里面就说了，“写王阿二时，处处有一张小村在内”，提醒我们注意张小村和王阿二之间的关系。
张小村又跟王阿二嘀嘀咕咕说了半晌，王阿二仍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那么你呢？张小村说我还是照旧。王阿二这才放下心来，来搭理赵朴斋了。王阿二让赵朴斋在烟榻上躺下抽烟。为什么抽鸦片要躺着抽呢？我们可以看一下下面这两张图。第一张图里，左边的男人拿着鸦片烟枪，躺着抽鸦片，右边的女人手里拿着的是水烟筒，抽水烟站着坐着都可以抽，抽鸦片却都是躺着。
抽鸦片的原理是烟膏受热软化，冒泡发烟，这个烟可供吸食。因此抽鸦片的人需要手持烟枪，把装着烟膏的枪斗凑近烟灯，让烟膏受热。要维持这种姿势，躺着比较轻松，加之抽鸦片过瘾本来就是为了追求安逸享受，躺着显然更安逸。
赵朴斋没怎么抽过鸦片烟，吸了两口都把斗门噎住。鸦片烟膏软化后容易把气孔堵住，就是这里说的斗门噎住，这时候就需要用烟签子去捅开。赵朴斋不会抽鸦片，却要趁着躺下抽烟的机会跟王阿二亲热亲热，很快就动手动脚起来。
这里也描写了王阿二的相貌：雪白的面孔，漆黑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血滴滴的嘴唇。前面第一回对陆秀林陆秀宝的容貌也有描写，但是后面写到长三妓女的时候，就很少提到长相了。海上花列传写了将近四十个妓女，为何作者只描写了这几个人的相貌呢？应该不是写到后面就忘了，而是作者刻意的安排。为什么这么安排？两个原因。前面两回的故事，是跟着赵朴斋展开的，陆秀林、陆秀宝、王阿二，都是赵朴斋眼睛里看到的人，因此写她们也是写赵朴斋眼睛里看出去的样子，赵朴斋年少轻薄，看女人看的是什么？是长相。所以要写容貌。后面故事随着洪善卿、罗子富、王莲生等人推进了，这些人年长持重，社会阅历丰富得多，看女人的眼光自然跟赵朴斋不同，不是说完全不看长相了，但他们更看重的，是妓女在社交场合的价值，对自己的帮助。反正能入这一行的，相貌都不会太上不得台面，相比之下，最重要的反倒是别的软实力了。因此作者也就不再描写妓女的容貌。
第二个原因则是妓院档次不同，提供的主要服务和针对的客户群体也就不同。低等妓院，野鸡、花烟间之类，主要解决的是男人的生理需求，针对的客户主要是社会地位偏低的人群。而长三堂子打造的是类似良家的家庭模式，提供的服务主要是社交辅助、家庭氛围，极少数的还有爱情，他们的客人自然也不会是连生理需求都解决不了的人了，都是有家有业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幺二堂子则介于二者之间。因此对于低等妓院的妓女来说，长相是主要资本，是竞争力，幺二妓女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如此。但对于长三妓女来说，皮相反倒不是最重要的了，性情、口齿、才艺、人脉，这些更加重要。因此对于花烟间和幺二妓女会描写长相，对于长三妓女则略过容貌不提。
赵朴斋和王阿二闹了一阵，张小村催着他要回客栈，临走的时候王阿二叫赵朴斋第二天一个人去。赵朴斋心里却还念着陆秀宝更标致些，着实放不下，觉也睡不安稳。第二天一早就起来，无事可做，就出去闲逛，碰上收垃圾的车子，看到几个工人把堆在路边的垃圾铲到车上。这看似随意的闲笔，写出了租界的特色。当时上海老城厢正处在垃圾围城的困境，而租界的垃圾却有工部局的有效管理，规定居民每天晚上将垃圾倒在路旁，第二天清早有垃圾车来清运，白天则不能随意倾倒垃圾。
赵朴斋信步走到了尚仁里。下图里大框框住的，宝善街以北一片都是长三书寓的地界，尚仁里就在其中。赵朴斋逛到长三妓女卫霞仙家门口，撞到了卫霞仙家的大姐阿巧，这又是一处伏笔。
赵朴斋心里惦记着陆秀宝，好不容易熬到吃过午饭，就拉着张小村要去陆秀宝处打茶围。这一次陆秀宝就缠着他要他摆酒了。在妓院摆一台酒要花费十块洋钱，相当于现在的一千五。赵朴斋跟张小村商量，张小村不以为然，再次提醒他陆秀宝是清倌人，只许吃酒不许闹的。什么意思呢？就是你为她花钱不少还得不到实惠。张小村这话一出口，立马招来了陆秀宝和娘姨杨家姆的轮番炮轰。娘姨是妓院的重要角色，是妓女身边的得力助手，通常都有一张利嘴，跟妓女搭档上阵，一唱一和来挟制客人。
张小村的话说得再明白，可惜叫不醒赵朴斋这个梦中人。赵朴斋一脚踏进了迷魂阵，也不知道摸摸自己的钱包，心里没点算计。张小村就比赵朴斋更有现实感，妓院档次不同，收费不同，提供的服务也不同，按理说应当根据自己的财力和需求来选择，所以张小村不肯在聚秀堂攀相好，他找的相好王阿二是花烟间的妓女，花钱少，又能得实惠。赵朴斋应该不比张小村更有钱，他的需求应当也跟张小村差不多，从他每次见到妓女就上下其手那个急色的样子就能看出来，但是就因为陆秀宝标致那么一点，他就不考虑自己的财力，自己今后在上海滩的生活，由着倌人予取予求，他这种就是妓院里所说的“铲头客人”。
现在回头看这一回的回目，也就清楚了，小伙子装烟空一笑，清倌人吃酒枉相讥，空和枉这两个字，是在嘲讽赵朴斋白忙活，赵朴斋去王阿二的花烟间抽鸦片，又答应陆秀宝摆酒的要求，却都没能得偿所愿。
那么人傻钱不多的赵朴斋会否听从张小村的劝告，陆秀宝这里的这台酒最终有没有摆上呢？下一讲我们进入第三回，看看作者会给我们什么样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