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西是个好孩子。
二
阿西脑子不好使,书念到初中就没有再念了。
阿西是她父亲四十多岁才得来的一个独女,疼到骨子里去了。她不会学习,然而这对于她说也没有什么关系,父母一生留下的财产足够她富足生活一辈子了。
阿西就像是童话里住在与世隔绝的高阁上的公主一般,她做女孩的时候,每天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中午要吃糖醋排骨还是糖醋里脊。
她父亲知道女儿的脑子迟钝,怕她受人欺负,于是不准她单独与人说话。不管是陌生人还是熟人。
毕竟家鸡也啄人。
她像是世上最完美的傀儡。
辍学以后,她除了父母以及亲戚间必要的交流外,竟是再也没有认识过其他人了。
阿西不仅脑子发育迟缓,感情上似乎也是如此。她感觉不到爱,也感觉不到恨。以前她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不识愁苦,这样似乎就永远也长不大了。
阿西就这样长到了二十岁,那年冬天,父亲突然脑溢血过世,母亲受不了失去老伴的痛苦,也倒下了。
丧礼是老母亲拖着自己的病体去举办的。母亲在哭,哭到全身乏力靠在她身上,她也只是冷眼旁观着,没有半丝动容。
老母亲似乎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生下来的是怎样的一个“怪物”,那是一个天生的感情残疾。
这对老夫妻倾注了自己所有的爱在她身上,她却是个感情残疾,她感受不到。
多么讽刺。
老母亲突然间就恨起她来了,她冷眼看着这个女孩,看着自己前半生爱的寄托。这是自己生命的延续。
老母亲不再约束阿西了,随意她去见人,随意她单独出去。
阿西似乎回到正常人该有的状态,她独自一个人出去,但她从来不主动与人交谈,她已经习惯——习惯不说话,习惯在脑海中思考。
阿西总一个人去屋后的那座高山,一口气爬到山上的最高的地方,她一个人坐在山顶上,双脚悬空,感受到冰冷的风吹进她灼热的肺里,那阵风格外的猛烈,她低头往下面看,有种頻死的快意。
她时常在想,如果跳下去,跳下去的话,她会不会觉到害怕?脚底下是望不见的深渊,她掉下去,她会不会感觉到害怕?
三
阿西认识长生,是在一场相亲上。
老母亲身体愈来不好,她放不阿西,就算她恨她,也是因为她爱她。
阿西从来听话。
从年初相亲相到年终,一场一场下来,她从来没有表示过自己的不耐,她化最美丽的妆容,换上最塑身显形的裙子。
阿西长得不错,美艳不足,但也算是清秀难得。
只是她不和那些男人说话,只是笑,于是到了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阿西看见长生的时候,对他说:“你好,韩长生先生。”
那是一个长相足以用美丽来形容的男人,阿西看见他的第一面就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在出生二十二年之后,她终于活了过来。
她看着长生,心跳跳得很快,喉咙发痒发渴,心头缓缓地升起来一种陌生的情愫,将她空了二十二年的胸腔填得满满的。
阿西想要这个男人,想要摸摸他头发,想要吻吻他的脸,想要呼吸到他身上的气味,想要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
她想她恋爱了。
她终于懂得遇见爱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回家之后,老母亲靠在那张摇摇椅上,阳光照在她银白的头发上,残老的身体发出微微的光晕。
阿西走过去,跪在母亲的脚边,母亲从浅梦中醒来,看着她。
阿西看着母亲,眼睛都在笑:“我恋爱了。”
老母亲眨眨浑浊的眼睛:“哦,那很好。”
阿西将头枕在母亲的腿上,笑了:“我要嫁给他。我爱他。”
老母亲听了,定定看了她一会,然后一言不发,闭上眼睛,椅子一下一下地摇了起来。
婚礼很快就举行了,来参加婚礼的人很多,她好像除了长生谁也瞧不见了。
长生为她戴上戒指的那刻,她觉到这辈子她生命最鲜活的时刻。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地很快,即使谁也听不到。她听见自己脉搏里血液流动的速度,即使谁也看不到。她闻到自己皮肤里散发出来的香甜气味,即使谁也闻不到。
但是,她真切地感受到生命这样鲜明地盛放。
婚后的日子没有阿西想象的那样美好。长生很忙,他本身就是个温雅的男子,干净节制——他注定了不是个会为感情狂热的人。
她感受不到他对她的爱意。这让她疯狂,痛苦。
她把自己这一生最疯狂最热烈的感情都给了他,她的爱情已经成为一种畸形的枷锁,锁着她,也锁住了长生。
她在爱情最浓烈的时候,反复地问长生:“你爱我吗?长生,你爱我吗?”
长生面上带着清醒而疏离的笑容:“当然,我爱你。”
她这样的人,没有经历过生活的不堪,也没有过生活的历练,她没有能力去分辨男人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第一次怨恨自己是个感情残废,她感受不到来自外界的爱。她只能绝望地付出,付出自己的所有,以燃烧生命为代价。
她像个傻子一样,反复地问长生:你爱我吗?
然后依赖着长生口中的我爱你,去度过她无安的岁月。
四
后来。
后来,结婚不过两年,长生就与她分居了,理由是她精神有问题。
她不愿意。
长生就笑着看着她,不与她说话,也不接受她的任何讨好,像是对待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她承受不了这样的折磨,终于答应了——如果她的坚持到最后,会成为长生与她之间的一把利匕的话,那她宁愿后退一步,让长生好歹念着一点她的好,让她好歹保留住自己最后的一点点幻想。
长生走后不到一个星期,阿西从梦中惊醒,身上全是冷汗,她想起了长生,她突然很想见见长生,抱抱他。
凌晨两点,她穿着睡衣,在街上奔跑,蓬头垢面。街上路灯昏暗,路人零星,她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惧意来,她只是想着长生,想要见见他。
她找到长生租的房子,她有钥匙,是趁着长生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弄来的。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开了门···
五
阿西二十五岁的时候,与长生离婚。
她重新回到自己做女孩的时候住的那间高阁——母亲在她结婚后的第二年就逝了。
她去爬山,一口气爬到山的最顶峰,身体受不了这样剧烈的运动,肺像是火烧一般,接着又灌进去大口大口的冷空气,冻得她身体发抖。
她坐在山顶上,脚下踩着空气,风像是一只鸟,钻进她的心里,穿梭着发出呼呼的空荡的声音。
然后她唱歌,唱着以前母亲在她床头唱的歌,一遍一遍。
唱完,她笑了,她低头去看深的见不到底的深渊,再也没有跳下去的欲望了——她终于将自己最后的感情也扼杀掉了。
她爱的那个男人,他不爱她。
在她看见长生以一种绝对爱护的姿势拥着睡在他身边的人的时候,她的心就一块一块碎掉了,她重新回到那些没有心跳的日子。
好像这些年那样浓烈而绝望的爱情,一遭醒来,全部忘记。
长生是她唯一的感情寄托,那是她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爱的感知,可是就在现实与她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爱人,他是个同性恋。他与自己结婚,无关情爱。
自己奉以神圣的婚姻,只是那个男人的一块遮羞布,这是这个世界对她最大的恶意,她开始明白母亲在最后一段日子里的心情了。
好像自己的世界天崩地裂,而世间人依旧醉生梦死。
她活着,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