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公元2209年4月28日夜。

“太宰同学。”

走在教室长廊里的太宰治停住了脚，转身发现是尾崎红叶。

“啊，尾崎教授，有什么事吗？”太宰治照例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今天中原中也还是没有来上晚修吗？”面前身形修长的女子叹了口气，问道。

太宰治垂下了眼眸，点了点头。

尾崎红叶细长的眉皱了皱：“这孩子……算了，你去看看他吧。”

“嗯。”

“中也……”半开的门缝里钻出来一个头。

缩在床上的中原中也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中也这样和女孩子生理期一样诶……话说你要是再不去上晚修，红叶大姐的刀就要架到你脖子上了……”太宰治悄悄溜进来，像做贼一样。小矮子最近消极的很，说错话弄不好狗命不保。

“你闭嘴……反正去了也看不进去一个字……”他嘟哝了两声，干脆缩进被子里当鸵鸟。

面前的小矮子怎么看怎么奇怪，看久了就像是……筑巢期的O？太宰治满脑子的黄色废料。

“话说青花鱼你怎么这么好心来看我……”中原中也又从被子里钻出来问。

“红叶大姐让我来的，其实我恨不得你死在寝室里。”太宰治在他杀边缘大鹏展翅。

“啊……那你滚好了，鬼才要看见你。”

语气出人意料的平静。

“你是舍不得我的意思吗？”太宰治反复横跳。

“嗯。”

含混不清的声响，带着点鼻音。

太宰治差点被这声软软的“嗯”狙中心脏。

于是他凑了过去，盯着中原中也的蓝色眼眸，笑意盈盈：“中也这是喜欢我啊。”

中原中也听完立马甩了个枕头过去：“你给我滚啊！死青花鱼！老子喜欢你我把我的头吃下去！！！”

太宰治躲开了，因而没看见中原中也微微泛红的耳根。

“嘛……反正我也不喜欢长不高的蛞蝓。”他把地上的枕头捡起来拍了拍，放回中原中也床上。

“话说你真的不用去上晚修吗？”

“不用。”

“那你就窝在寝室里睡一晚上？！”

中原中也摇摇头：“我睡不着……”

“那……我给你整点安眠药吃？”

意料之外的是，中原中也特乖巧地点了点头。

因为靠安眠药入睡，是不会做梦的。

中原中也看着门外倒水的太宰治，问道：“你哪来的安眠药？我记得这东西药店不允许销售的。”

“医院开的证明啊。”

“你是真的失眠，还是拿来自杀？”

“二者兼有。”

他含了口水，一仰头把药吞了下去，苦涩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中原中也没吃过安眠药，于是药效起的特别快，意识逐渐模糊，他在朦胧里迷迷糊糊问了一句：“太宰……明天几月几号啊……”

“明天啊……蛞蝓又老一岁了呢。”

“算了，提前说一句：生日快乐。”

中原中也没有听见。

太宰治突然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那些温柔如絮的话多到快要从胸腔里溢出来。

「我只希望你可以理解我所做的一切，但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中也是很温柔的人啊，所以才值得被人间所爱，那种地方，就让我替你去好了。」

「因为我……」

但是他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

毕竟他听不见吧，这样杵在原地傻傻地自言自语，简直像个自欺欺人的蠢货。

只是太宰治并不知道，公元2209年4月28日夜里他未曾说出口的话，在未来会在什么地点，又会以怎样的形式告诉中原中也。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阳光照进来的地方。

就算星辰陨落，我还和你在一起。」

004

进入五月后，太宰治开始忙于“归零者”的辅导、培训和会议之类的事务，甚至难以抽身去趟学校。七月中旬，太宰治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就彻底离开了日本。

但从手续的角度来说，他已经大学毕业了。

再后来，他为了学习驾驶舱的使用，开始接受训练。

太宰治总感觉它的控制装置，像一颗胶囊，悬浮在圆球状的空间内，半透明的内壁会投射出周围所见的画面。

然而令他非常反感的一点是，这个近乎完美的驾驶舱，是纳米材料构造的，强度极高，一般的物理攻击无法对其造成损害。

这种东西，明明就应该是美丽且脆弱的。太宰治这样想。

但操纵方法对他而言出乎意料地简单。

驾驶舱除了移动和逃逸功能外，不具备有任何攻击装备和设施。也就是说，一旦“乱码”出现攻击迹象，“归零者”只有等死和逃逸两种选择。

尾部的等离子推进器能够达到前进四的速度，前提是灌注深海液，那种让操纵者看起来像鱼一样的深蓝色液体。

“果真是青花鱼。”中原中也这样吐槽。

太宰治完全没有对这些事情保密的意思，检察官对他的通讯器也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虽然从形式上来说，他是“归零者”的一员，但他并没有执行任何需要保密的任务，就连每天在会议室里的会议内容都能够自由记录下来。

去到火星圈之前，他们的对话基本没有时差，有时太宰治甚至会在通讯器里跟中原中也啰嗦一个小时的废话。

但是几乎每次都能吵起来。

“呐呐，中也你的毕业论文过了吗？”

“过了。”

“话说中也要到哪里去找工作啊……”

“还早，我还在原来的大学里考研，大概三年左右吧。”

“就你一个吗？”

“没有，芥川和敦都来考研了。尤其是芥川，他好像依旧想让你承认他……”

“是吗……”

公元2209年10月，太宰治来到火星圈已有两个月。

从两个月前开始，他和中原中也的对话要隔着三天的时差，于是一切都变得严肃和长篇大论起来。

另外，初次来到外太空，太宰治突然有种被赤裸裸地放逐到黑暗之中的错觉。

只是每次逃逸训练之后，太宰治的脸色都白得瘆人。

无重力的情况下，“把握空间”变得异常困难，驾驶舱没有控制重力的功能，因而在快速移动时离心力变得极大，很容易造成空间运动综合症。

每次被离心力甩到半透明的内壁上，胃里翻江倒海快要被压成二维生物时，太宰治眼前总会浮现四月上旬那日傍晚，中原中也枫糖色的头发和蓝色眼眸。

太宰治所在的基地有三十多个“归零者”选拔成员，虽然大家都在接受训练，但全员都是从民间选拔出来的新人，最小的仅仅十五岁。男女皆有，但具备军人气质的竟无一人。组织并没有分发军服之类的东西。除了作战和训练时，所有人的纪律懒散到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一支防备“乱码”的国际军事力量。

真是个谜啊。

太宰治很少回到那艘名叫“归零号”的宇宙舰艇上休息，通常都是在舰上有人造重力的情况下洗漱完，再又一头钻回驾驶舱里。那种小小的空间让他有安全感，把全息显示屏关掉之后，一切就像平常一样，只不过他浮在空中而已。

即使是虚假的现实感，他也不在乎。

那枚黑色的通讯器在进入火星圈后，基本处于关机状态。太宰治在说完一段话后就把它关掉，藏在耳后。他开始计算那些话语到达地球的时间，精确到几分几秒。

每一段话他都会说十分钟之久，随着部队离地球越来越远，太宰治的语气也一日比一日严肃和温柔。

然而他发现，他似乎开始有没完没了说出那些沉重话题的倾向。

于是他渐渐开始减少对话的次数和频率，他的人生已经脱离正轨了，太宰治不希望再把中原中也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中原中也每天都很伤脑筋，自从太宰治走了以后，不论是同一届的女学生还是低几届的学妹，似乎都把那些“炮火”转向了中原中也，以至于他每天早上打开储物柜，那些粉红色的信笺就好比洪水一样“倾泻而出”，伴随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糖果。

然而他一封也没有拆开过，连着那些糖全部用扫帚扫进垃圾桶。

只是她们的耐心堪比金刚石，第二天中原中也的储物柜依旧满到溢出来。

于是中原中也干脆不用储物柜了。

憋得久了他就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跟太宰治破口大骂，十几分钟不带重复的那种。

“嘛……这对于中也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吗？”那时太宰治还坐在驾驶舱里缠绷带。

“老子不要这种好事！！！”中原中也气得差点把通讯器喊爆。

到后来，中原中也渐渐地不再说这件事了，甚至不管太宰治在通讯器里百般挑衅，他都很少再骂过人。因为他知道，那些话传达到火星那端的太宰治耳边，至少需要三天。

中原中也甚至养成了打腹稿的习惯。

然而在每一句话结束的时候，他都发现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说，包括埋在心底最深、最柔软的地方的那些絮语。

还是算了吧。

毕竟那种东西，只要太宰治还活着，什么时候说，都为时不晚。

005

公元2209年12月，木星。

太宰治总觉得，自己在驾驶舱内看到的木星上的大红斑，像是被刀生生剜去一块肉后流血结痂的伤口。

离开地球已将近半年。

“归零者”的队伍里，其他人都对这份工作抱有极大的恐惧和不安，而这种情绪很容易像传染病一样传染给其他人，虽然大家都尽力控制不外露，但最终还是自然而然地传开了。

于是就引发了一小部分“归零者”的自杀事件。

自杀手段出人意料地一致，自杀的五个“归零者”全部是在未穿着太空服的情况下打开舱门，然后急性缺氧导致体液沸腾而死。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只是太宰治没有一丝不安和困扰。

即使他没有“乱码”不会提早到来的肯定。

他根本没有什么实感，没有实感的的现实即是梦境。

“时差又延长了……这次……大概是13天左右吧……”

那些声波，经过13天零九个小时，穿越5.31个天文单位到达地球，不知道听起来会不会变得像星光那样温柔澄澈。

驾驶舱几乎是贴着木卫十二而过，太宰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木卫十二表面冻裂的冰纹。

想必，很疼吧……伤口暴露在大气之中，好想给它缠上一圈绷带啊……

“乱码”到达太阳系的时间提前了，根据最精准的计算来看，将于公元2210年2月左右抵达，地点位于冥王星和柯伊伯小行星一带。

然而在明年的2月，冥王星将是“归零者”们的最后一站。

能否与“乱码”相遇将彻底取决于命运。

中原中也的考研计划被迫暂停，原因是“乱码”的即将抵达，社会极度恐慌，多处城市暂停生产，罢工现象数不胜数，每天都会有市民上街示威游行，事态严重到政府开枪镇压都无济于事，大学生也受到波及。

他们想逃离这里啊，甚至想逃离太阳系。

中原中也表现得异常平静，每天傍晚都雷打不动地前往图书室。中岛敦说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发呆，盯着那时绯红的暮色天空。

第六批归零者没有出发。

政府大概觉得这时出发已经没有意义了。

所有人的希望都放在了最后，“乱码”来访的目的是否是善意的。他们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们宁愿沉溺于此。

学校收到的物资越来越少，爱丽丝因为没有甜食吃，眼睛都哭红了。

教授和学生走了一批又一批，剩下的仅为最初的三分之一。

芥川和敦都没走，关系缓和了许多，但是掐架时常发生。唯一能管住芥川的太宰治走了之后，他连中也的话都不太听得进去，每次都骑在中岛敦身上要拿钢笔戳他的眼睛。结局总是中原中也给两人头上各一记暴栗。

其实中原中也很困惑这个通讯器的意义是什么，告诉他太宰治还活着吗？或是其他的？为什么他只给了自己一个人？

所以……我们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样的的啊……

中原中也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那么一抹无法见光的情愫存在，在黑暗里挣扎着悄悄生长。如果太宰治还在这里的话，它迟早有一天会变成在旁人看来极为荒唐的话，然后从中原中也的嘴里冒出来，然而现在太宰治远在5.31个天文单位之外的木星，它也就没有了说出口的可能，不过它并没有停止生长……

而是逐渐盘踞了中原中也的整个内心。

这种事情，时间越久就越明晰。

“哔——”中原中也耳后的通讯器尖锐地响了，随后是一阵轻微的噪声。

“中也……你在听吗？我是太宰治，啊，算了，反正这种东西不用说你也明白。”

依旧是温柔的声线和略带机械的声音。

然而中原中也还是感到心脏一阵痉挛。

“今天……准确来说，在你听到这句话的两周前，我差点死掉了呢。不是自杀喔，这边很乱，有五个人已经自杀了。”

“那个姓千本的女生，今天很郑重地跟我说，她决定去死。她说拜托我在死前陪她一会儿，那时我还穿着太空服，她在她的驾驶舱里一句话都没有说，后来她很快地把我的供氧系统关掉了，然后疯狂敲击我的面罩，那时我看见她的手就在驾驶舱的阀门上。”

“她想要和我殉情？啊啊，真是个不错的想法。”

然而中原中也总觉得在这句话里，太宰治在故作轻松。

“然后……中也你知道吗？是我把她的阀门打开的，她在三秒之内就彻底死了。”

之后就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冰冷刺骨的沉默，空气似乎要冻结成冰。中原中也几乎可以想见那边太宰治的神情，然后惊异地发现，与那一日夜里的梦境重叠。

“中也……是我杀了她吗？不是的吧……毕竟她本来就要去死了对不对……”

中原中也沉默着，指尖深深刺进掌心。

“千本她很喜欢我，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每一句‘我喜欢你’都像是在嘶吼着‘救救我’……我不明白啊。”

通讯器里太宰治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声音。

“我从她的驾驶舱里出来，那群人告诉我，我没有错，我只是为了自保。”

“他们说出这样的话来安慰我比他们一言不发更让我难受。”

中原中也的心突然被攥紧了。

“那个时候，没有两个人都活下来的可能。可是我必须要活下去啊……”

“真是够了……我分明就不想要宇宙这种东西。”

语气冰冷到让中原中也怀疑太宰治刚才那一刹那的脆弱只是他的臆想。

随后就是嘈杂的电流声，在“咔”的一声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攥紧中原中也心脏的那只手松开了。

原来你必须要活下去啊，是为了什么呢？总之，真不像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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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后面：

脑子：我想开始刀了。

内心：不————你不想————

依旧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