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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猴腮儿”是个人,牌坊楼底下卖兔肉的。以前卖狗肉,经由爱狗人士教训过两次,便骂着“狗是你祖宗”回了家,改对小兔动了心思。可没过多久,他就听说那帮爱狗的人把从各处“救”出来的狗悄悄高价转了手,空手套肥狗,不小的买卖!
“好孙子,卖祖宗!”恼归恼,气归气,猴腮儿却不敢再拿狗换钱了,“谁叫咱没儿子呢,这要是打起来,能是玩儿的?”猴腮儿眯着眼摇摇头,仿佛进到一个梦,梦里,他看到许多的棍棒朝自己过来,雨点似的往身上抡,后来,他又看到自己血刺呼啦地在泥地上躺着,正死,忽然,腮帮好像被什么东西扯去一块,摸上去,核桃大的血口子,正汩汩地淌着热流,再挪挪眼,一条嚼着食的狗,嚼的是什么?那不是他脸上的肉!嗷!猴腮儿是被自己的尖叫吓醒的,醒来,简直忘了呼吸,赶忙缩起脖子,极快地往四下扫量,一笼笼雪白的小兔、地上带着点儿泥的胡萝卜、脚底下还有几只肉乎乎的紫红色小蚯蚓,喔,这是在自己院儿里呐,没人打他。不放心,又极小心地摸了下已然煞白的腮,好,肉还全乎!猴腮儿吐了口气,眼圈里上来两滴晶莹的泪,他裹了裹嘴唇,让那泪极委屈地落下来:“没儿子,打架能是玩儿的?没儿子……”
“有个孩子就好啦,”猴腮儿摸着脸蹲下,抬头看着太阳,转眼进入另一个梦,“不让我卖狗肉,哼,敢?咱有儿子!打架?来吧,看咱儿子不把你打成个狗!”狗?嘿嘿,猴腮儿发笑了,打成个狗好哇,正好把你打回你祖宗的模样!猴腮儿在想象里笑出了后槽牙,可从想象里出来,还是没孩子!厚嘴唇把大黄牙收回去,没办法,嘴角继续耷拉着。
要说猴腮儿这个人,其人远要比名字生动。最醒目的便是那张脸。脸极长,极窄,颧骨高耸,这也许算不上特点。特点在于,他的颧骨好像永远都与下巴颏儿脱着轨,而两腮又拉得极长,这么说吧,若是把一张脸上下等分五份,颧骨到嘴唇的距离便足足占了五分之四,至于被挤到边缘的眉毛眼睛以及那张唇齿外翻的扁嘴,大概只是为了给“五官”凑个数。
长相不济,物质又不那么富裕,对于猴腮儿来讲,娶媳妇儿的确是个小小的梦,但梦总归有梦的路径。
说到底,猴腮儿太太是猴腮儿拿狗肉换来的。这不是拿物质交易来买卖婚姻吗?话是很不好听,可很多时候,感情与爱慕也需要用物质来表达呀,口口声声山盟海誓,到头来,手里握着大把钞票,却连个糖疙瘩都舍不得送出去,这样的“我爱你”果真只是“我爱你”这三个字,至于其他的,那是你自己的事喽,感情怎么能掺杂目的性呢?从这点上来说,在娶媳妇儿这件事上,猴腮儿也没那么刻薄。
结婚前,猴腮儿太太住在牌坊楼底下的胡同里。喜欢吃狗肉,便隔三差五地慢摇着那圆润的肥臀去猴腮儿的摊子上买狗肉。没错,肥臀正是猴腮儿太太的特点,盆骨的弧线极为明显,延至大腿,便对称着往里收。而最丰满的地方要从后面看,她从不懂得体育锻炼,却天生长了个蜜桃臀,加上年轻,皮肤里的胶质总能发挥出自己的作用,由此,只要她轻轻挪动步子,整个屁股便犹如果冻一般,极调皮地弹那么一弹。猴腮儿正是被这样一个蜜桃臀吸引住的。
猴腮儿太太第一次到猴腮儿摊子上买肉时,猴腮儿没能被她的脸打动,的确,那张脸不漂亮,也不生动。待她转过身去,见了她的臀,猴腮儿的心愣是摁不住了。准确地说,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也不是一个屁股,而是一小串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孩子,一个个活蹦乱跳地叫他爸爸。爸爸,多美,想想都够快乐的。只要能做了爸爸,还有什么烦恼呢?喝凉水都是甜的。猴腮儿紧追着猴腮儿太太,仔仔细细地照着她的屁股一顿比划,错不了,老话说了,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养,这屁股准行。
当天晚上,猴腮儿收了摊,没急着计算买卖,从杂物堆里撕了片儿挂历纸,又拉开油腻腻的抽屉,摸出一小截铅笔头,他要好好算笔账。“按一礼拜来两次算,一次多给个二三两,一礼拜就是半斤,一个月就是二斤肉,一年呢?二乘上个十二……”猴腮儿紧紧拧着眉头,比上学时候任何一堂数学课都认真,“有啦,一年还不到三十斤肉。一年,够了,女人嘛,心软乎着呢,三十斤肉换个媳妇儿,值!”
何况,这仅仅是换个媳妇儿?那不得生一小串的小猴腮儿们?爸爸,他又想起了这么个称呼,嘿,待我猴腮儿做了爸爸……他哈哈地笑着,美美地入了梦。
猴腮儿太太就是这样被拿下的,可老话怎么就在她身上出了错呢?结婚十几年,猴腮儿都四十挂一了,甭说一串小猴腮儿,半个小猴腮儿的影子都没有。这么多年,猴腮儿别的本事不见长,算账的水平却大大提高了。见着猴腮儿太太,不管她是扫地做饭还是洗衣服,他都能估出价来。毕竟,生不出孩子,那送出去的二十多斤狗肉到底算不算白费?他猴腮儿是要好好掂量的。她今天做了哪些事?吃了几碗饭?这个月添没添新衣裳?……猴腮儿太太简直长在了他的眼里。好在,经过无数次的计算,猴腮儿总算肯点下了头,没白费,不然,这一切的洗衣做饭不还得自己做?可是,孩子呐?没有孩子,一辈子就苦到了头。换个媳妇儿?玩儿呢!谁还肯因为那么点儿狗肉嫁给他?猴腮儿越来越烦闷了。
这年的冬天来得早,离腊月还有很长时间,雪就已经下下来了。正赶在柿子红透的时节,橙红的柿子顶上披着一层雪白,仿佛一个个小灯笼戴着白色的绒线帽,在枝头一点点地晃。冬日竟也有这般喜庆。可是,猴腮儿家并没能体会到这份喜庆——猴腮儿爸爸去世了。
猴腮儿爸爸刚出了头七,猴腮儿就及早收拾摊子继续卖兔肉,他也卖活兔,车把上挂着一个小铁笼,总有两只红眼睛的小白兔在里面啃菜叶,有时也啃胡萝卜。小兔大概也能知道自己那条命不久就要死去,所以,那两张小嘴总在狠劲地吃,不管怎样,饿死鬼都是难受的。
“猴腮儿,你爸爸他……”老街坊遇见他,颇有些难过,“唉,谁都有这一天,日子总得往下过。”老人家以为猴腮儿要难过好一阵子啦。
猴腮儿的眼角立马挂上两滴泪珠,抽抽着鼻子,待耳边没了动静,小偷样儿的朝老人家一瞄,人已走远,猴腮儿便大胆地直起身来,抹了把鼻涕:“哪门子道理?活人得为个死人做样子!呦,我这腰……”他扶着咯蹦响的后腰,往上伸了个长长的脖儿,脖子还没回正,脑袋里的账本可是翻出来了。爸爸一死,分得一万两千块的遗产,猴腮儿算过了,这够他卖上小半年的兔了,那么点儿难过与这笔钱一平衡,值,眼泪不算白流。可他还是恼了,老房子,老房子可是被哥哥抢去了,人家有儿子呀,三个儿子,拿着棍棒守着老房子,好家伙,侄子打叔叔,不是件稀罕事!算了,自认倒霉吧,谁叫咱没孩子、谁叫咱打不过人家呀!猴腮儿扭过头,盯着牌坊楼下的红柿子树许了个愿——爸爸,保佑您的猴腮儿生个孩子!回过头,又抽了下鼻子里的泪,“若是您老人家的死真能给我换个孩子,嗯,也值!”话毕,猴腮儿赶忙捂住了嘴巴,这话可不敢让爸爸给听去了。贼溜溜地朝四处瞧了瞧,大白天的,想必爸爸的魂也不会过来。猴腮儿微微一笑,继续做买卖!
不知怎的,今天的小兔有些不寻常,总拿小脚扒拉笼子门,扒不开,就拿嘴咬。最后,竟真给打开了。趁猴腮儿不注意,小兔嗖一下跳到泥水里去,前天刚下过雪,太阳一露头,可不是满地的泥水。小兔跳出了两米远,猴腮儿才嗷嗷着扑过去。泥水也跟着淘气,往猴腮儿脚底下垫块冰,愣是摔他一个屁股墩,溅了一身泥,可小兔还在前面蹦呢。再追过去,往前一扑,脚下又是一滑,大长脸直接栽进雪水里,差些把尖下巴掰折。猴腮儿来了个狗啃泥,爬起来,把满嘴的泥水吐出去,一抬眼,那不是他的小兔?正在面前那老人家怀里窝着。他看了看老人,穿了身不多见的绸缎衣裳,小立领,黑盘扣,绸缎也是黑色的,隐约看得见上面的许多暗纹。猴腮儿想到了古时候的王爷,若是时间往回流个几百年,这老人家的架势完全就是王爷,那么高傲,看,他还坐着太师椅。人家是王爷,那自己是什么呢?猴腮儿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裳前前后后都湿透了,双臂极狼狈地炸开,叉着腿,泥水正从袖口处吧嗒吧嗒往下滴。自己是什么?这模样简直就是王爷跟前的奴才,不,奴才也有身体面衣裳呀,难民,自己就是那四处讨剩粥喝的难民。
旁边驶过一辆车,又溅了他一身泥点,猴腮儿这才从古时候回来了。莫名其妙的,他有些不敢抬头看这老人家了,却还是壮了壮胆子,从眼角抛出一丝光去。老人梳着油光的小背头,正一下下抚着怀里的兔。猴腮儿拿出最客气的笑,尽管那张脸上哪哪儿都不好看,可这份真诚却是显而易见的。
“老人家,您把这小兔还我?”
老人继续摸着小兔,好像压根就不知道眼前立着这么个大活人。又顿了几秒,老人才慢慢抬起头,拿挺长的鼻毛扫了他一眼:“噢?有事哇?”
“这小兔,是我的。”猴腮儿还是很客气。
“你的?”老人话说得很慢,“你叫它,看它应不应?”
不及吃愣的猴腮儿反应,老人又问:“你叫什么名儿?”
“猴腮儿。”吃了憋脖的猴腮儿缓过了一点儿神,问名字,这是要套近乎哇。他微微笑着,答他。
“噢,长得像猴子!”是玩笑不是?猴腮儿实在看不出,老人说这话的时候压根就没动一下五官,像是木头板上刻着的木头人,没一点儿感情,猴腮儿心里犯着犹豫,就听那木头老人问他,“你给我找找,看这小兔身上写没写着‘猴腮儿的兔’?写着,我立马还你。”
猴腮儿僵住了,再笑,可就连那么些被他宰杀炖煮的小兔都对不住了。他变了脸色,却也没张扬跋扈,一个推车子卖兔的,还没儿子,没底气。
“您看看,这小兔肚皮上是不是有一块黄色?”
“怎么,就你的小兔身上有块黄?我的小兔也有块黄。”老人本想带上个不客气的“哼”,算了,看他满身的泥,怪可怜的。
猴腮儿急了,做小买卖的,一分一毫都得从牙缝里挤,这么只小兔……猴腮儿不忍想下去,这账不能算,要知道,这么只小兔,得卖一簸箩兔肉才能挣回来。猴腮儿脚底下像是架起了一锅热油,烤着他。忽而,听见一个新的声音。
“怎么了,爸爸?”
爸爸?那这就是老人的儿子了。挺高的个子,身量宽壮,寸头,浓眉,往那一站,也像是古时候的人,不像王爷,像王爷的侍卫。猴腮儿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还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让他自个儿说吧。”老人指指猴腮儿。
不知什么时候,猴腮儿的脑袋已经垂到了胸口,说话之前,他又悄悄打量了老人的儿子一番。人家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猴腮儿是要知己知彼,才能保证人家的拳头不落到自己头上。猴腮儿开始估量了。看看他,真高的个子,力气指定不会小,呦,看那双大手,能把自己这把瘦骨头捏断了。即便不捏,仅给他一巴掌,他这瘦得只剩骨头的猴脸也受不住呀。打不过,肯定打不过!猴腮儿叹着气摇摇头。有个儿子该多好,也长这么壮实,指定不怕他,指定能给我打扁他!儿子,可咱没儿子呀,猴腮儿,你没孩子,还不会打架,你只能认倒霉。猴腮儿这么告诉了自己,于是,一下把腰弓了下去,高耸的颧骨笑得简直要飞出去:“没事,没事,老人家的这小兔,好,顶好!”
猴腮儿溜啦。
又一次吃了“没孩子”的短,猴腮儿恨不得把满世界的孩子都给消灭了。买卖是做不下去了,这一身的泥,谁肯买一个泥人的东西?一只小兔,再加这一天少做的买卖……猴腮儿脑袋尖疼得要命,这么大的损失,自己扛。
地上的泥水虽说挺浅,却足以浸透了衣裳。猴腮儿穿得算是厚实,秋衣、毛衣、棉衣,出门做买卖的人,须得穿足了。然而,尽管这么厚,却也禁不住雪水的凉。现在,那股凉已经穿过了秋衣,直抵他的皮肤,他能觉出一个个小鸡皮疙瘩正像个队伍似的忽地冒出来。哆嗦有些止不住,可别感冒了呀,吃药、打针……猴腮儿,你可不能病,这又是笔损失呀。你还没孩子,谁来给你端水送药、嘘寒问暖?眼前没个孩子伺候着,连老都不敢老,老了谁来伺候咱呢?可怜,猴腮儿,你可怜!
猴腮儿简直哭了,“没孩子”给他的委屈大过了一切。没孩子,不敢打架;没孩子,不敢生病;没孩子,还不敢变老……
“大哥,要孩子?”
猴腮儿正想哭的时候,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在他耳边极低地响起。特务?猴腮儿的身子忽然紧了一下,好像有把枪抵着他的后腰。又一想,什么年代了,有特务也找不上咱呀。他松了口气,试探着扭过脸,一看,脸熟,瘪着腮想了想,这不是后街的一毛?刚生下来脑壳上便立着一撮毛,名字就这么来了。猴腮儿听说过一毛,还没三十岁,已经成了俩孩子的爸爸。猴腮儿羡慕,羡慕让他拥有了一双和小兔一样红的眼睛。他撇撇嘴,没好气地朝一毛哼了下鼻子:“要,你给我生?”
一毛不生气,嘿嘿一笑:“大哥,说笑了,说笑了不是?”
“我老婆,我老婆给您生。”一毛想拉住他,伸了伸手,又缩回来,不能冒犯了顾客不是?
猴腮儿的眼睛不大,听了这话,可也是瞪得溜圆,猴子腮惊得鼓起了气,一说话又瘪了回去:“别!我猴腮儿是没孩子,可也不弄人家的老婆。”这话让猴腮儿觉得自己十分正派,直着脖子挺了挺胸膛,要孩子,咱也不霍霍女人。
猴腮儿本等着一毛给他竖个大拇指,再赞他一声“君子”,可是,一毛不但没夸他,反倒拍着大腿一通大笑:“哈,好哥哥,您可真敢想!”猴腮儿的脸有些挂不住,拱了拱脖子,愣是把硬气守到了最后,问他:“那你是……怎么个意思?”
一毛收住了笑,踮着脚尖凑到猴腮儿耳边,拿手捂着嘴,口腔里的臭以及早上吃的蒜便一齐扑到猴腮儿脸上。可猴腮儿全顾不上嫌弃,因为一毛的话直让他心肝发颤。猴腮儿的脸已经由白到红,又由红到更红,他忘了刚刚的尴尬,压着声音,神秘地问:“男孩女孩?”
“生下来才知道。”
猴腮儿不说话了,立住不动,心里却已经算起了账。若是个男孩,自不必说,稳赚。若是女孩,力气弱些,打架自然就指望不上了,可女孩心细、体贴,待养个一二十年,那时咱也就六十岁,生了病,床前床后地伺候着,不生病,也能一日三餐给咱做饭了,结婚时得有些个彩礼吧?长大有了工作还得时不时孝敬咱吧?再给咱生一串小外孙,再过个二十年,咱八十岁,外孙长成个顶棒的小伙子,呵,打架,给咱打群架,什么爱狗的、抢兔儿的,看咱孙子不打扁你……
嘻嘻嘻,猴腮儿笑出了声!
“要,咱老婆生的,全要!”
“老婆还是我自个儿的呦。”一毛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动了动嘴,愣是没敢把这话说出声来,毕竟,顾客可是刚允了这笔买卖。他想起还有话没说完,又凑过去:“大哥,我只负责交孩子,户口那么些东西,全不归我。”
“我只要孩子,谁管那些个?”
步入中年的猴腮儿太太明显发福了,脸本来不大,可耐不住脂肪膨胀,已然成了个时黄时红的小气球。屁股还是那么圆润,而且有越来越圆的趋势。当年,猴腮儿有多么喜爱这圆臀,现在就有多么恨它。猴腮儿太太能有什么办法呢?没能给猴腮儿生下个一男半女总归是事实,猴腮儿没拿这事跟她离婚也是事实。随着时间拉长,猴腮儿太太的话越来越少,猴腮儿不曾明说她什么,可她又不是傻子。有时候,一整天下来,俩人的话只有几个字,“出摊”、“回来了”、“睡吧”。大部分时间,猴腮儿太太都是用她圆滚滚的屁股拖着脖子上那个同样圆滚滚的小气球在院里故意找点儿活干,好把满脑子的郁闷给忘了。
猴腮儿要买一毛的孩子,这件事,猴腮儿并没跟太太商量。猴腮儿太太只是发现他比以前更爱算账了,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的草纸扔了一张又一张,他还整天翻着存折算积蓄,一线天似的细眉头一会儿皱皱着,一会儿又开了花似的散开。对,他时不时地捂着嘴偷笑,笑的时候完全就是一朵永不凋谢的花。这样的表情,猴腮儿太太从没见过,直到猴腮儿兴奋地抱着孩子回来,大嚎一声“我有儿子了”,她才半惊半醒地晃着满身胖肉跑过去。怎么就变出个儿子来了呢?猴腮儿太太不敢问,外边的女人给他生的,还是……
猴腮儿托夜明珠般的拿俩手托着孩子,一动不敢多动。猴腮儿太太的小皮球脑袋轻轻凑过去,她仔细打量着这孩子。椰肉冻一样的圆脸蛋,眼眶里镶着两颗剔透的小玻璃珠,肉嘴唇粉嘟嘟的,让人直想咬上一口。看着孩子可爱周正的五官,再看看猴腮儿那张还不如猴子耐看的长脸,猴腮儿太太一下乐了,得,俩人没一丁点儿相似的地方。她肯定地知道了,这孩子绝不是猴腮儿的。既然猴腮儿在外边没养女人,管他这儿子怎么得来的。
“让我抱抱?”她开心地伸出手去。
猴腮儿赶忙揽着孩子往后一撤,极小心地护着,他的宝贝,别人碰坏了怎么办?猴腮儿太太被晾在那里,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动了动。就在这个时候,孩子忽然哭了,蹬着小腿,小手还没伸开,舞着拳头朝空气里打。
猴腮儿胆儿小,总怕把自己惹进麻烦里去,但是,像现在这种慌乱,他也是从未有过。怀里的这个小东西仿佛一个不定时炸弹,稍有动静,就要吓他一身的冷汗。他抱着孩子的手集中着全身的力气,却不敢把这力气往孩子身上传,把小宝贝弄疼了怎么办?将来长不成大个子怎么办?猴腮儿不知所措地看着太太,拿眼神向她求助:“快告诉我,这怎么哭了?”
“是不是饿了?”
“饿了?”饿了怎么行!那满大街的大高个子,一个个壮得跟小牛犊似的,哪有饿肚子的?猴腮儿顾不得太太会不会把他的宝贝碰坏了,慌慌张张地把孩子送到太太身前,“喂喂他,你喂喂他,可慢着点儿呀。”
“你这不是……”
你这不是难为人吗?没生过孩子的女人,哪儿来的奶水呢。猴腮儿太太没这么委屈过,脖颈上的小气球胀红着,捂着嘴跑了出去。猴腮儿愣了愣:“不会生孩子,喂孩子也指望不上哇?什么用?”朝地上跺了几下空气,震得孩子哭得更惨,猴腮儿赶忙噢噢地哄:“打爸爸,打爸爸,爸爸把小宝贝弄哭了,爸爸给宝贝买奶粉,买奶粉!”
(2)
“希望”这个东西,并不是可有可无的。正因为相信明天会比今天多拥有一点儿快乐,一个个的人才愿从梦里醒来,才愿迎着黑暗继续活下去。年轻时候的猴腮儿是有希望的,要孩子便是他的希望。现在,他已然把希望抓在了手心,像辛勤的花匠那样,每天给他的秧苗浇水、施肥、捉虫子,唯等着他的小苗能够开出花,再结个果,到那时候,希望就不再是希望,而是已经实现的梦,而他,便是那个揽着果实哈哈大笑的农夫。他的孩子,他的宝儿,正是他的秧苗,也是未来的花、未来的果。
要说宝儿是在猴腮儿手心上长大的,这话一点都不过分。猴腮儿从不明白为什么小孩子偏偏像小猫那样,喜欢在夜里闹腾,但是,不管他的宝儿一晚上闹腾几次,他总要探探他的脑门,没发烧,好,再摸摸屁股,没尿床,然后就会冲上小半瓶奶粉,把宝儿抱在怀里,慢慢地喂。这么一来,猴腮儿便遭了大罪。夜里睡不上一个整觉,白天还要忙着煮肉卖肉做买卖。多少次,他刚刚把摊子支好,往路边一蹲,就跟着瞌睡打起了呼噜。也有许多次,脑袋昏昏沉沉,不是看错了秤就是少收了钱。若是赶上天空落下几滴雨或是太阳稍微有些强烈,他都要赶忙收摊回家去,猴腮儿太太有没有让孩子淋雨呀?猴腮儿太太有没有把他的宝儿放大太阳底下不管不顾呀?……要在以前,这是绝不可能的事,现在,无论耽误了多少买卖,猴腮儿都能轻轻一笑,没关系,只要宝儿能好好长大,这算得上什么呢?宝儿才是他的宝贝。的确,他的一切都以宝儿为中心。不管衣食住行,只要是说对孩子好,能长大个子,他准要买回来。
猴腮儿太太的肚子压根就没大起来过,这孩子是哪儿蹦出来的呢?街坊猜不透猴腮儿究竟是以什么办法当了爸爸,但每当看着筋疲力尽的猴腮儿顶着俩愈发深重的黑眼圈没日没夜地照顾宝儿,谁都忍不住给他竖个大拇指:“好样的,猴腮儿确是个好爸爸。”
猴腮儿拿没肉的腮帮努力吊着下巴,嘴角一咧:“当爸爸的,不都为了孩子?”当爸爸的,当然是为了孩子,这当孩子的,长大了不还得是为了自个儿的爸爸?猴腮儿又偷着乐啦。
十年,落在字面上,很长,长到让人觉得十年之前与十年以后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然而,把十年放在一个孩子身上,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怀里那团软乎乎的小肉肉就长成了有模有样的大娃娃。
宝儿十岁了,高,胖,有力气,一手能拎起一桶水来,这都让猴腮儿极为满意。除此之外,宝儿的模样可是十分可爱。虽说脸盘宽宽的,可两颊带着两团晃悠悠的婴儿肥,眼睛还像小时候那样,透亮得像玻璃珠子,他喜欢初夏,因为那会儿就能蹲在一大盆樱桃跟前,嘟着粉嫩的小嘴问:“爸爸,是我的嘴好看还是樱桃好看?”
夏天的雨又来了。猴腮儿没出摊,让猴腮儿太太及早做好了晚饭,放蒸锅里热着。他已经看了许多次时间,还有一个钟头、四十五分钟、半小时……在距离宝儿放学还有十几分钟的时候,猴腮儿就再坐不住了,披上雨衣,又一次交待太太:“把锅看好了,宝儿吃不得凉东西。”
穿着围裙的猴腮儿太太正被炉火烤了一脑门的汗,胖胳膊上的汗珠一个挨着一个往外冒,听见猴腮儿的话,她一个字没答他,待吊着眼珠瞧见他开门出了院子,才撇了撇嘴巴:“我还见不得热呢!”
猴腮儿住的这条胡同年头不算短,前后七八排,清一色的青砖灰瓦,家家都有个不大却足以装扮些红花绿草的小院。唯一的坏处就是矮,老房子,全都一个通病,找个大高个子往院墙底下一站,稍一抬脚,就能翻到院里去。猴腮儿沿着一溜矮墙趟着水往胡同口走,每迈一步,都有许多个波浪圈一层赶着一层往外跑,另一只脚紧跟着往前一步,新的水圈们便把旧的圈挤得没了样子,哭着鼻子匿在水里不见了。猴腮儿觉得挺好玩,一会儿极快地走,啪啪啪,踩得那些个水花来不及形成波浪,便七零八落地回到水里;一会儿又像做法的巫师,一脚撑地,一脚抬得老高,等到积水平静,看不出一丝波纹,他再猛地把脚跺下去,溅自己满身的泥点。当他又一次抬着脚等积水平静的时候,积水却总也静不下来,反倒有越来越多的波浪朝他小腿肚涌来。猴腮儿不大高兴了,看过去,一双黑筒胶鞋,往上,连着帽的雨衣,帽檐耷拉着,里面是什么模样的?他定睛一看,是张豆腐。
张豆腐有正儿八经的名字,但具体叫什么,大概没人记得。全因为豆腐做得好,又从不缺斤短两,便都习惯了叫他“张豆腐”。至于他和猴腮儿的关系,俩人并没闹过什么不愉快,但眼下就不行了,张豆腐坏了猴腮儿玩儿水的兴致,猴腮儿的眼角掉下来,脸也阴了天。
张豆腐也看见了猴腮儿,抹了把脑门上的水帘,朝猴腮儿友好地笑了笑:“这么大雨,还出去?”
猴腮儿正不痛快,不愿理他,可转眼就改了主意。往前够了够脖子,后仰着头,刚好拿锥子样儿的下巴尖儿对准了张豆腐:“噢,接儿子去,接儿子!”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张豆腐自然听得明白。说起张豆腐,本本分分做豆腐的手艺人,能有什么让人嚼舌根子的话柄呢?偏偏有一样,没儿子。张太太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第四个还在肚子里,满胡同的人就拿这事打了赌,“还得是个女儿,一百块,赌不赌?”听闻此事的张太太一把摔了筷子:“张豆腐,我不生了!”张豆腐不气不恼,钻桌子底下把两根筷子捡起来,吹净了土,又捏着颗小枣往太太嘴里一塞,笑嘻嘻地:“求求你,再给生个女儿好不好?”张太太抱着第四个孩子回到胡同时,那些张赌钱的嘴,全都只有一句,“张豆腐怎么能有儿子呢?”然而,一个月不到,张豆腐的儿子夭折,那句话就变成,“瞧瞧,张豆腐就是没儿子的命。”
猴腮儿因“儿子”而有的趾高气扬让张豆腐友好的笑僵住了,他低了低头,仿佛自言自语了两个含糊不清的“噢”或者是“嗯”,快步离开。猴腮儿更加得意,朝着张豆腐的背影飞起就是一脚:“让你耽误我玩儿水,让你耽误。”
得了意的猴腮儿更爱他的宝儿了,要是没有宝儿,猴腮儿歪着头想着,不是还得像以前那样忍气吞声地受着?等等,若是今天碰上的不是张豆腐,而是那位生了三个儿子的刘胖子,还能不能这么痛快呢?猴腮儿立在水汪里不动了,他专注地回想刘胖子那三个儿子,胳膊有多粗,腿有多长,力气究竟怎样……然后,他回到了最根本的问题,宝儿能不能打得过那三个家伙?打得过还是打不过,绝不是个小问题,倘若打不过,却一不小心拿对张豆腐的态度待了刘胖子,好家伙,要命啊。猴腮儿打了个冷战,觉得自己还应该再有几个儿子,哪儿还有卖孩子的呢?管他呢,这不是没遇上刘胖子嘛,走一步算一步,嘻嘻。
到了胡同口,猴腮儿远远地看见一个孩子影儿奔过来,那不是宝儿?不是,宝儿带着雨衣呢,怎么能淋成这个样子?猴腮儿眯缝着眼睛看那人形儿,头发全成了水帘洞,衣裳湿塌塌地趴在身上,该有多凉!怎么当爸爸的?不知道给孩子带把伞。他撇着嘴摇了摇头,忽然,那孩子朝他叫了声,“爸爸!”猴腮儿慌忙往四处找了一圈,没有宝儿,怎么,那淋成水人儿的孩子真的是宝儿?猴腮儿一下飞过去,连跑带绊的,赶忙把自己的雨衣脱下来,披宝儿身上,又拿肩膀护着孩子的头。
“你的雨衣呐?”他这才想起来问。
“给同学啦。”
“给……”猴腮儿把话生生咽了回去,心里却不大痛快,自己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养出来的儿子是个傻子?
他的闷闷不乐一直持续到了晚饭,不为别的,只因嫌宝儿吃得少。肚里没食,怎么长身体?长不出好身体,怎么……猴腮儿也没了胃口,筷子一撂:“不吃了。”
猴腮儿太太正塞了满嘴的米饭,白了白他。
夜里,大概两点钟的时候,雨停了,噼里啪啦的乱响过去,换成一些找不见影子的小虫从各处发出的“咕咕”或者“咯咯”的叫。空气整体还是安静的,猴腮儿失眠了,不知为什么,就是翻来覆去合不上眼。他扑哧扑哧地摇着一把破蒲扇,忽然,好像听见宝儿屋里有说话的声音。他坐起来,耳朵紧贴着墙,再听,确是说话的声音。猴腮儿有些害怕,屏着呼吸想了想,翻墙声,没有;推门声,也没有。那是谁在说话呢?爸爸!他差些惊叫出来,是不是您呀爸爸?还是,妈,您也来了?猴腮儿觉得自己的心脏马上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他捂住了嘴,不对,我每年都去给您二老烧纸送钱呀,没惹您不愉快,那是……噢,以前的旧账,小时候拿您让我买作业本的钱买了许多根老冰棍,您还记着?还是,过年时候偷吃了妈妈做包子用的红枣,害得全家没好好过年?……
猴腮儿觉得身上汗津津的,一摸,满身的鸡皮疙瘩,不管怎样,都得去宝儿房间看看。
“爸爸,瞧,这田字格真大,兔笼里有……田字格。”
一听是宝儿的声音,猴腮儿的心回到了肚里,小孩子说梦话呢。
“蚊帐上也有田字格,大田字格……”
怎么听着像胡话呢?猴腮儿忙拉开灯,拿手背探了探宝儿的额头,刚一搭手,脸色就变了,换成手掌心,整个儿抚下去,还是那么烫。猴腮儿找不出什么准确的词来,只觉得宝儿的额头完全就是个刚从火炉里取出来的烤红薯。这时候,猴腮儿太太也醒了,趿着拖鞋,迷迷瞪瞪地就要往墙上撞:“怎么了?什么事儿,什么事儿?”
“哎呀,你撞我干什么?”上一个问题还没等来答案,猴腮儿太太这边又叫起来。
“谁撞的谁呀!”猴腮儿也拿这么个半梦半醒的人没主意。
“起开,我看看,”太太又冲猴腮儿嚷了一句,把碗口粗的白胳膊往蚊帐里一伸,摸到宝儿的额头,这才算是睁开了眼睛,“噢!宝儿发烧了,别急,别急,我拿药去,小孩子发烧,常有的事。”
她也不清楚后边那些话是说给谁知道的,只知道等她拿着药回来,猴腮儿已经扛着宝儿去了医院,仿佛还听见猴腮儿说了句什么,“甭急甭急,不是你儿子你当然不急!”
胡同里的人都知道宝儿病了,第四天傍晚,猴腮儿拖着长长的影子载宝儿回到胡同口,正好过来一股凉风,宝儿那张辨不出颜色的小脸一下更惨淡了。树底下的老太太还是一人一张小板凳,围成个半圆,商量好似的,身上穿着的都还是八九十年代那种特别稀松的白色棉布背心。好几次,猴腮儿都想过去问问,“这衣裳怎么洗不烂?”现在,猴腮儿就看见这几个统一着装的老太太全朝他围过来,不,是朝宝儿。
“怎么病成这样了?跟没了骨头似的。”相同的意思,换成许多个不同的问法,宝儿被闹得难受,干脆把那双本就没力气睁开的眼睛直接闭上。
“嚷什么嚷?好好的棋,嚷没了!”马大爷把个没用的棋子往桌子边上啪叽一摔,哼哼着鼻子,扭脸找到猴腮儿,“猴儿,听你马大爷的,小孩子发烧,让他烧去,甭管甭问,放他三天,瞧吧,又活蹦乱跳了。你等会儿行不行?我这棋子还没放下呢。”老人家这边教导着猴腮儿,另一边推着棋盘那边人的胳膊:“拿回去,这不是该我了?”
忙完棋,马大爷吞了口烟,一本正经地抬了抬手:“知道为什么吗?杀毒!懂不懂?用这么点儿烧把细菌全给杀死,你想想,杀完了细菌,孩子能不好吗?”猴腮儿听着,踩了两脚自己的身影,皱了皱眉。
这时候,人堆里挤出一个人,单看那件洁白的老粗布短褂就知道,这人正是那天晚上被猴腮儿拿“儿子”呲了一顿的张豆腐。袖口板板正正地往上冕了半个巴掌,露出显着筋骨的手腕和干干净净的双手。看见张豆腐,猴腮儿呲了呲门牙,“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扭脸就想带宝儿走,可架不住张豆腐声音大。他笑着给马大爷递了根烟:“甭再胡咧咧了成不成?您瞧瞧,猴腮儿他当真!”马大爷红了下脸,一缩脖儿,嘻,闹着玩儿!还吐了下舌头。
看看猴腮儿,可不,眉头拧得真紧。“听见没有?马大爷逗你呢,”张豆腐特意朝猴腮儿喊了一句,“好好给宝儿看病!”
猴腮儿最忌讳的事就是说他的宝儿不够高、不够壮,现在又被说成了什么?风一吹就倒、柴火棍、麦秸杆?……还有那个张豆腐,起什么哄?猴子腮气得往外凸凸:“我们宝儿好着呢,病了?病着也能吃下整只鸡,再来两碗米饭,走,宝儿,爸爸给你炖鸡去!”活生生一个生闷气的小孩子,跟大人堆儿里嚷嚷,怎么了怎么了,我就撒泼了怎么了?
在这之前,猴腮儿已经跟医生发了火,四天了,脑门还这么烫,这是要把孩子烧坏了!“什么病不得有个过程?”猴腮儿一下被噎成了哑巴。现在,他的脑袋尖仿佛被一群蚊子罩住,闹得他心神不定。一会儿是马大爷,一会儿又是张豆腐,谁能给他出个靠谱的主意?他想了想,张豆腐明显是向着医生的,打针、吃药,打针、吃药,这么些天,是把烧打退了还是把病吃好了?何况,张豆腐的话能信?对了,张豆腐的话怎么能信!不是刚刚才得罪过他,他能不寻机会报仇?不安好心!猴腮儿骂了一句。事情到了这儿,他好像茅塞顿开,要说谁对他猴腮儿有真心,那还真是马大爷,老人家可是天天夸他的小兔做得好,这么位老主顾,有什么道理跟他猴腮儿使坏呢?高温消毒,没错,消毒可不得有高温!猴腮儿越想越兴奋,跑到宝儿的房间,把一袋子的药一股脑儿扔出去:“宝儿,咱亏得今天碰上了马大爷,三天,听马大爷的,不出三天,准好。”
到了宝儿“该好”的日子,猴腮儿牙没刷脸不洗,一大早就冲过去叫宝儿起床。宝儿的脸已经变了色,仿佛一块不知放了多少年的硫磺皂,没一点儿血色,脏兮兮的黄中还有几块煞白的斑。没好好吃饭,可不就这样?猴腮儿安慰自己。
“宝儿,起来,给爸爸蹦一个!”
猴腮儿笑嘻嘻地等宝儿蹦一个,宝儿没动静,他又叫了一次,就见一小串白泡泡从宝儿的嘴里咕噜出来。猴腮儿慌慌张张地把孩子嘴边的唾沫抹去,“口水,小孩子流口水。”他勉强笑着告诉自己,可下一秒钟,一声震穿了房顶的“宝儿”全让他承认了自己的自欺欺人。
猴腮儿太太手里的刀咣当掉在案板上,一扭一扭地从厨房跑来。“胡闹!”她上去就照着猴腮儿胸口一拳头,第一次这么硬气。
宝儿被送去了医院,一个月后,再出来,宝儿已经不再是宝儿。猴腮儿几乎没了血肉,看起来像是一张黑不溜秋的皮包着个人的骨头架。他想不明白,烧坏了脑子,模样怎么也变了呢?生病之前,虽然还是个孩子,宝儿的腰杆从来都挺得笔直,宽肩、长腿,走哪儿都是个方方正正的小伙子。现在,猴腮儿连看都不敢多看。脊梁驼得像七十岁大爷,肩膀怎么歪了呢?一高一低地往里扣,还有脖子,也直不起来了,下巴颏儿紧贴着锁骨,说话、走路、吃饭,不知什么时候就能淌下来一行口水,真像个傻子。怎么能是像个傻子,就是个傻子。宝儿傻没傻呢?七八岁孩子的智力,算不算傻呢?
猴腮儿的眼前黑了。
他没开灯,就那么坐着,抽了整夜的烟。后来,太阳又转回来的时候,可以看见,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或者,像个坟头,至于坟墓里埋葬的是什么,希望、希望、希望!猴腮儿哭了,在这样一个坟墓跟前,他为自己流下了眼泪。为十年前所受的欺负,为这十年间付出的心血,为今后还将继续忍气吞声的自己,再多的泪都不能抹平他的委屈。宝儿还能不能长成个大高个子?还能不能给他这个爸爸出气打架?显然,猴腮儿的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现在,再看那一根根的烟头,还是烟头吗?不是,分明是密密麻麻写满数字与算式的草纸,他在算账,算了整夜的账。
“赔了。”若不是看见他的胸膛在微微起伏,这样微弱的两个字也许是不会听到的。猴腮儿的意志随着希望的破灭而坍塌了,可是,他忽然想到了宝儿的亲爸爸一毛,有了,卖给他孩子的一毛!猴腮儿又高兴了,虽然这高兴远不及悲哀的一个小角,但是,“能挽回一点儿是一点儿,一毛钱不也是钱?”
“爸爸。”
猴腮儿刚有个笑脸,宝儿在身后轻轻叫了他一声。他又冷下来,连头都没回一下,背着手走了。
(3)
宝儿的亲爸爸一毛家里,猴腮儿气势汹汹地找来了。一毛已经听说了宝儿的事,那猴腮儿这是来……还想再买个新孩子?一毛客客气气地给猴腮儿倒了杯茶,递到他跟前,还像当初卖宝儿时那样,问他:“大哥,想再要个孩子?”
“要!”爱孩子的猴腮儿永不能拒绝孩子的诱惑,他向后仰着脑袋,靠在沙发上,硬邦邦地提了要求,“有一样,先把我手里的这货给退了,利息不要,十年的开支免了,算我猴腮儿做了亏本的买卖,三万块,什么价买的,你还退我多少钱。”
来退货的。一毛的眼皮吊吊着,待眼睛回到原来的地方,态度已经变了。他坐直了,轻轻掸了两下裤子上压根就不存在的土,最初的客气卸下来一半,然后,颇像个八面玲珑的少掌柜,淡淡地“噢”了一声,当然,后边是带着问号的,接着,小脑袋微微一侧,笑着说:“这不合买卖的规矩。”
猴腮儿被噎住,这话没错,做买卖不能没有规矩,况且,有什么买卖十年后还能退货呢?
“这可是个孩子,”被噎住的猴腮儿简直有了讨好的意思,他眼巴巴地求着一毛,“我……我要个傻子有什么用?”
“货”转眼成了“孩子”,一毛轻蔑地提了提嘴角。
“好哥哥,您把个十岁的孩子退给我,是让我转手再卖,还是自己留着?”一毛面露难色,“您替我想想,他若是知道打小让亲爸爸给卖了,将来能好好伺候我?”
“这不是给自个儿养个仇人?”一毛摊了摊手,“何况,现在您已经把这好好的东西给弄坏了,用坏了的东西再退回来,咱这做买卖的,早都死绝啦!是不是?”
是不是?哪儿还用一毛问,猴腮儿怎么能不懂得这道理。猴腮儿没主意了,闭了会儿眼睛,然后又忽然地睁开:“不要了,钱我一分不要,只要你把那傻子领回来!”后面藏着的那句全无需说了,脸上不都写着呢——我猴腮儿绝不能再养个没用的傻子!
只不过,一毛又让他失望了。客客气气地站起来,轻轻推开门,胳膊往外一探——人家这是要送客。猴腮儿被逐出来啦,动了半天心思,傻子没送出去,钱呢?更别提!猴子腮鼓鼓囊囊的,泪别忙着掉下来,这是在大街上呢。
自从知道猴腮儿太太生不出孩子,猴腮儿的眼睛就与脑子连在了一起。不管看见太太在做什么、吃什么,大脑立马给报出价来。现在,白养着一个傻子,猴腮儿会算账的眼睛就更加敏锐。只要看到宝儿,他就能看见无数个数字,三万块、十年、奶粉钱、衣服钱、米钱肉钱作业本钱……钱钱钱,浑身像刀子割了似的,疼得嗷嗷叫:“猴腮儿,你才是个傻子!”
直到有一天晚上,猴腮儿喝了几两小酒,晕晕乎乎的,一进门就磕到了地上。
“哎呦,要死了哇,摔死我了哇……”猴腮儿摸了摸胳膊腿儿,没事,还硬棒着呢,蹭了蹭脑门,也没见血,心里松了口气,可这一跤不能白摔了呀,“宝儿,扶爸爸起来,爸爸要死了哇。”
屋里没动静,他又喊了一遍:“爸爸要死了哇。”
还是没动静。猴腮儿拍拍屁股爬起来,进去一看,妈妈的,宝儿正啃着手指头看动画片!“爸爸要死了!”
咯咯咯,宝儿淌着口水笑了。猴腮儿能不恼吗?辛苦养大的孩子,不身前身后地伺候也就算了,听见爸爸要死,他还笑。养了个什么东西这是?能是“赔钱”俩字解释得了的?猴腮儿下了决心,揪住宝儿的衣领就往外拽,真想宝儿是那么一小袋垃圾,一动胳膊就能扔出去,可是,宝儿仿佛一个知道要跟妈妈分离的小奶猫,两个脚丫死死抓着地。见爸爸凶巴巴的样子,宝儿一声声地叫着“爸爸,爸爸我疼”。猴腮儿太太跑来了,拿圆滚滚的身子往宝儿身前一挡:“你干什么?”
“送他找亲爸爸!”猴腮儿往外喷着酒精味儿的唾沫,一把从母鸡翅膀下揪起小鸡,宝儿被硬生生拖出去。
哭嚎的宝儿被扔到一毛家门口,猴腮儿指了指:“这里边儿的才是你爸爸!”
掉了个头,扬长而去。
第二天,猴腮儿起了个大早,前一晚上那几两小酒并没让脑袋发胀。他懒懒地伸了个腰,觉得哪儿哪儿都好看。明明是阴咕隆咚的天,“这天儿可真好”;明明一笼小兔死眉耷拉着眼,“宝贝儿们可真漂亮”。能不漂亮吗?眼睛里的钉子好不容易拔了,虽说赔上了十年的精力与大把大把的票子,想到票子,猴腮儿又心疼了,呲了呲牙,能有什么办法呢?及时止损!他再次为自己的决定竖了竖大拇指。
“吃不吃饭呀?你听听,我这肚子叫你呐。”猴腮儿走进厨房,难得这么高兴地跟太太说话。
厨房里没有猴腮儿太太,猴腮儿找了一圈,在宝儿房间看见了她。她好像一夜没睡,眼睛下边两块黑,像乌鸡爪子。身边是宝儿的一些相片和玩具,听见猴腮儿进来,她没露出想说话或者要动弹的意思,倒是猴腮儿,心里怔了怔。
“人家回亲爸爸那儿去了,”他若无其事地,“做不做饭呀?饿。”
猴腮儿太太还是没一点儿动静,这时候大门口咣当一下,俩人齐往院里去。猴腮儿开的门,两扇门刚露出条缝儿,一个小人儿便倚着门倒到了地上,脚在门槛上抬着,脑袋已经仰面朝了天。
二人围着地上这么个不速之客从头到脚地看,先是头发,湿漉漉的一团,好像还沾着东西,黏糊糊的,像是被人淋了一碗红油泡面。脸上,整片整片的红疙瘩,左边脸上的疙瘩还蹭着一层黑油,嘴唇上停着个蚊子,一动不动的,不知道是死在上边了还是在狠劲儿地喝血。衣裳呐?破了,没破成布条条,谁看得出是树枝挂的还是拿刀子割的,咦?不对,这怎么像宝儿的衣裳?宝儿!
猴腮儿太太费劲地蹲下,简直把眼珠拿出来放到了孩子脸上,真是宝儿!猴腮儿也愣了,敢情这孩子没敲开亲爸爸的门,还是,也被亲爸爸赶出来了?他的心一下回到了当爸爸的这十年,包着一股子泪。这时候,宝儿怯怯地叫了声:“爸爸。”
“爸爸”,猴腮儿心里的泪全因这俩字涌到了眼里,他可是做梦都想听见孩子叫爸爸,但这叫他爸爸的孩子不能是个傻子呀。酸着鼻子,猴腮儿摸了摸宝儿的脸:“我倒是想让你叫我爸爸!我问你,长大了能不能伺候爸爸?”
猴腮儿太太狠劲地朝宝儿点头,“能。”宝儿带着哭腔儿。
“那能不能给爸爸打架去?”
猴腮儿太太还是教宝儿点头。宝儿又说了个“能”。
他叹了口长气:“还不洗洗脸去?”
“谢谢爸爸呀!”猴腮儿太太高兴得要蹦起来,一边拉着宝儿一边扭着胖葫芦的身子,赶紧回了屋子,谁知道这么个爸爸一会儿又有了什么新主意。
没过多久就到了吃石榴的季节,一个个装着红宝石的圆球已经压得树枝低下了头。猴腮儿院里就有那么几枝子石榴。有些全红了,还没摘,就已经熟得炸了道缝儿。大部分都是一面黄一面红,石榴壳的红真好看,好像大红被掺了水,不艳,还多了份水灵。若是剥开了壳,指不定里边的籽儿有多漂亮呢。猴腮儿嗑着瓜子想着,把一个瓜子皮吐得老远,“想什么想?又不是你的。”
的确,这石榴树跟猴腮儿没什么关系,树是人家隔壁院里的,只不过长到今年散开了枝叶,便有那么几个小枝子翻过墙头,在猴腮儿这边结了果。“长在我院里,让我看见,我还不能吃?”猴腮儿不高兴了,“怎么,我院里的东西我不能吃?”
他挠着腮,越想越觉得不对,我院里的东西不是我的,那你院里的东西也不是你的,这不乱套了吗!我院里的东西一定得是我的,没错,这样才没人打架。是吧,我猴腮儿不是那不讲理的人!这么一想,顿时高兴了,他跑到屋里,找出太太平时买菜用的小筐,踩着张小凳子就翻上了墙头。隔壁那院里没人,天一亮就听见他们家人全出了门,有人能怎么着,我院里的东西!
几个小石榴到了筐里,猴腮儿正想下来,临了,一眼看见人家院里的那些个果子,那才叫真正的石榴,有多大呢?青椰子,也就比青椰子小那么一圈儿,一水儿的红壳,猴腮儿没觉得那是石榴,简直一个个嘟着小嘴的洋娃娃。看了看自己筐里的这几个,也不赖,可是……他好像嘻嘻了两声,然后就握着个小石榴,跟它说话:“怎么,舍不得妈妈呀?舍不得妈妈我就把妈妈找来,好不好?”
给小石榴找妈妈!一眨眼的工夫,只要是那大的、红的、圆的,全都跟着猴腮儿到了筐里,“谁叫我猴腮儿心软呢?呐,这不是妈妈吗?”
“兔儿,瞧见没有?你的小眼珠跟这石榴籽儿一个样儿,漂不漂亮?”猴腮儿捏着粒剔透的红籽儿跟小兔比划,听见有人敲门,他懒懒地站起来,“谁呀谁呀,没看见我正吃着呢。”
嘎吱一声响,门开开了,来人是石榴的主人,一个比猴腮儿还要矮还要瘦的中年男子。见到他,猴腮儿手里的半个石榴就要往他怀里跑,假如石榴也能有张小嘴,这个时候,定会哭着跟主人求助——救命!猴腮儿赶忙抓稳要掉地上的石榴,只有石榴知道,猴腮儿的心跳已经飙到了一百八,砰砰砰,砰砰砰!这样的背景音中,猴腮儿的牙打着颤颤:“什么……什么事呀?”
“没事,看石榴!”人家大大方方地进到院里,眼睛就那么随意一瞥,一下找到了自己的东西——整盆的大石榴。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猴腮儿捂着半边脸倒下。
“扯平!”
留下挺硬气的俩字,石榴的主人仰天一声大笑,转身而去。
猴腮儿懵了,半天没爬起来,原来,挨打是这种滋味,原来,挨打是这么不好受。难受着难受着,他忽然捂着脸笑了,“嘿,一巴掌换了满树的石榴,便宜,便宜!”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傻笑底下究竟藏了多少难堪与……与什么?耻辱呀,猴腮儿也是知道羞耻的。他想起十年前抢他小兔的那个老头儿,对了,“石榴上写没写你名儿?没写你名儿就是我的!打我?吼吼!”他跳起来,仿佛刚刚打他的那人还在空气里站着,“猴拳鹤拳无影手,啾啾啾,妈妈的,我踹死你!呸!”
“爸爸。”身后一声轻轻的“爸爸”。
猴腮儿忽然静下来,他看见一个人,真高的个子,多么壮实,手掌跟砖头那样厚……梦里的儿子来了!他跑着扑过去:“好儿子,给爸爸打架去,打死那种石榴的……”
哪知,耳边飘来一声“爸爸的错”。
他睁了睁眼,宝儿正淌着口水,两片嘴唇颤颤着,又说了一遍,“爸爸的错。”
爸爸的错?猴腮儿重复着,宝儿一动没动,可这四个字分明就是一记新的耳光,又啪的一声砸到他的脸上。心心念念的儿子到头来要帮着别人打爸爸?猴腮儿的手已经扬起来,毫不犹豫地扇到宝儿脸上,而另一边的手也自然而然地接上去,扇到另外一边。两边轮换着,猴腮儿终于忘了石榴主人带给自己的难堪,他觉得十分痛快,手里要是有条小鞭子就好了,一鞭子过去,“我让你是个傻子”;再一鞭子过去,“我让你帮着别人打我”;从后边再来一鞭子,“我让你是个赔钱货”……打得手疼,不能停,正痛快着!
直等到猴腮儿太太买菜回来,宝儿已经肿着脸趴在了地上,她跪下去,拽住猴腮儿,这次,猴腮儿没把扬起的胳膊落下来。可是,他又像那天晚上一样,拖着宝儿往外走,拖出去两步,扭脸踹开了太太的手,痛快!看着太太雪球似的倒到一边,也痛快!最后,他学着电视剧里的胡子头儿,一把薅起太太毛线球一样乱糟糟的头发,说话之前先“呸”了口唾沫:“不想走,就甭掺合!”
她懂了,也流泪了,她不肯站起来,把头埋到肚子里,喃喃自语着:“宝儿,妈妈对不住你。”
宝儿已经不会哭了,一劲儿地抽抽着身子,鼻孔里有血,嘴角边也有几道口子。可是,他不敢叫疼,也不敢喊一声“爸爸”,全由“爸爸”拽着,把他丢到一个臭烘烘的垃圾场。猴腮儿摆脱了“危险”,这么小就能帮着别人打爸爸,长大了,长大了不得亲自动手扇老子的脸?真危险。猴腮儿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像个人一样整理了一下衣衫,抬了抬眼,看那天边的小星星,真美。
猴腮儿回到家,不多久,有人敲门。猴腮儿太太红着双眼睛,不愿出来。
“开门去呀!怎么,你也想走?”猴腮儿还不想从胡子头儿的角色中走出来,朝太太不客气地吼了一声。
她低着头开门,大脚旁边一双小脚,那是宝儿的鞋!她惊得抬起头,张豆腐牵着宝儿的手,张豆腐还是那么件让人舒服的白色短褂,永远干干净净。她顾不得招呼他,也不敢看宝儿,便猛地垂下眼去。宝儿也不敢抬头看妈妈,右边脸歪歪着靠着右肩膀,眼睛恍恍惚惚的,好像天上有老虎,地上也有老虎,全都已经张开了嘴。张豆腐对猴腮儿太太浅浅一笑,刚想说话,猴腮儿太太就已经捂着嘴跑了。她做不了主,她不能做主,自己都还是他的奴隶、他的佣人,一个佣人怎能有当妈妈的权利?没办法!
太太捂着嘴跑进去,猴腮儿觉得莫名其妙,出来一看,是张豆腐,立马闭住了眼睛,他摁着脑袋尖儿,头又疼了。看看张豆腐那张脸,甜不拉叽的,跟不倒翁上的胖老头儿似的,永远都笑着。有什么好笑的,人家骂你没儿子你也笑?想到这里,猴腮儿觉得自己还真不能闹明白张豆腐这个人,自己骂他没儿子,谁能想着他给咱出真主意呢?晚了,要是当初听了他的话好好给宝儿看病……尽管这样,猴腮儿还是讨厌张豆腐这个“傻子”,给敌人出好主意的都是傻子,况且,张豆腐这次来能有什么好事?没看见旁边站着的宝儿吗?赔钱的东西,哪儿能只说钱呢,那可是个帮着别人打爸爸的货!猴腮儿咬了咬牙。
“什么事儿?”倚着门,他冷冷地问,好像从没见过宝儿。
这么冷冰冰的态度,张豆腐不觉得意外,宝儿脸上的伤早就告诉了他。他低了低头,再抬起来,还是那么和气:“路上看见宝儿了,顺道。”他把宝儿的手递过去:“跟爸爸进去。”
“诶诶,”猴腮儿赶忙拿身子挡住门,胳膊横起来,“甭进来甭进来,走错门了。”
这是张豆腐没能想到的,他睁大着眼睛看了看大门左边的红色门牌,又看了看猴腮儿,谁也说不出那是个什么表情,笑笑不出,哭又不合适,带着震惊与疑惑,就那么立着。
“我不是他爸爸!”猴腮儿这就要关门。
“谁不知道你是他爸爸?”
猴腮儿不怕张豆腐,因为他总笑着,也不是总笑着,反正就是每一道褶子里都带着客气,这样的人绝不会跟他动拳头。倒是猴腮儿,一脸赖皮鬼的模样,他问张豆腐:“你见我老婆怀过孕?”
张豆腐不吭声。
“那你再睁大眼睛看看,这傻子跟我有丁点儿相像的地方没有?”
张豆腐不用看,指定没有。
“这不就结了,谁家的孩子管谁叫爸爸去,对了,你不是没儿子吗?正好,领家去,儿女双全!”猴腮儿对自己挺满意,关键时候还能呛他张豆腐一顿,笑嘻嘻的,“傻子养傻子,好玩儿。”心里念着好玩儿,手上这就要把门合上。猴腮儿的无聊,张豆腐没兴趣理会,但你要闭门不管,这是不可能的。他把胳膊肘一横,门就结结实实地卡在中间不能动弹。
“不管这孩子是不是你生的,管你叫了十年爸爸,你就得管他一辈子,宝儿,”张豆腐往前牵了牵宝儿的手,“进去。”
“怎么,怎么,张豆腐,你要硬闯民宅!”猴腮儿抵着门,急得直叫唤。
七八点钟的夜晚,已经很安静了,尤其是在胡同里,大多都关上了门。这个时间,正是一家老少聚一块儿说说笑笑的时候,吃着些热汤热菜,谁要是有个新鲜事,就拿到桌面上当个小菜下下饭。然后,腆着个溜圆的小肚回到屋里,管他什么工作学习,先痛快地玩儿上一会儿。猴腮儿这么一嚎,可谓是把满胡同的人都招来了。马大爷腿脚不那么利索,却也冲到了前边。
“呦,你们俩怎么干上了?”马大爷问。
张豆腐瞥瞥猴腮儿,又举了举宝儿的小手,“领孩子回去,我一个字不多说!”没出声,张豆腐已经透过脸上的表情把话告诉了猴腮儿,可猴腮儿呢,脑袋一拧,也是拿表情告诉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好了,张豆腐能怎么办?只能把猴腮儿要扔掉宝儿这件事说出来。若不是亲眼目睹,大概没人会相信世间还有这样的爸爸。的确,空气凝滞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马大爷挑的头儿。
“猴儿,别胡闹,大晚上的,跟孩子置什么气。”
“打住打住打住,”猴腮儿晃着小马达一样的脑袋,非要把马大爷的声音从耳朵里甩出去,他没一点儿客气的意思,指着马大爷,“你趁早把嘴闭上,若不是你,宝儿能成个傻子?”
“走走走!”仿佛赶个要饭的,猴腮儿极快地甩着手,“甭找不痛快。”
一辈子,马大爷没这么难过过,一张老脸被个小辈儿打了,当然,是拿拳头以外的东西打的,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怪自己嘴贱,拿孩子的病开什么玩笑。老人的身子好像一下矮了半截,直到扭脸回去,那张脸都没能抬起来。然而,这世界是不会由着一个赖皮胡来的。
猴腮儿看不清站出来的究竟是哪些人、长什么样儿,只看见一个个举起来的拳头,还有一张张开开合合的嘴,嘴是骂他的,那拳头呢?快溜!一阵风过去,猴腮儿已经抱着头,躲在了墙根底下。他觉得有个歪歪扭扭的稻草人朝他奔过来,还喊了一句,“别打爸爸,别打爸爸。”
宝儿拦在了大伙儿前面,横着俩胳膊,眼睛已经哭成了红核桃。谁说宝儿傻呢?宝儿心疼爸爸!可他那爸爸呢?这时候,蹲地上的猴腮儿忽然反应过来,使劲拽了宝儿一把:“谁是你爸爸?谁是你爸爸?你爸爸在……”
他爸爸在哪儿呢?一堆人等着他说出个地方,可话说了一半,猴腮儿硬是把后边的内容吞了下去。他不能说,买卖孩子是犯法的事,他懂。为了个傻子坐牢?他猴腮儿没那么傻。他又抱住了脑袋,出溜到地上,起初,只有他自己知道眼睛里裹着泪,后来,干脆嚎啕着哭出了声,谁不想当爸爸呀?谁不想有一小串的孩子整天屁股后头跟着?可你们知道什么,自己养大的孩子不帮着自己打别人就算了,反倒帮着别人打自己的爸爸!有哪个爸爸能受得了?猴腮儿越哭越厉害,呜呜囔囔的,那些委屈就全都变成止不住的泪,顺着一道道皱纹往下流。
他好像一个骂街的泼妇,没有哭天喊地,只是拍得水泥地啪啪响:“我不是他爸爸哇,我不是他爸爸……”
“什么东西!”没看清是哪儿踢出来的一脚,猴腮儿被踹到地上。谁都没留意宝儿,谁都还没想好宝儿的去处。在那样的寂静中,傍晚的星星不见了,天空被一团团蓝灰色的雾气遮盖,或许有微微的凉风,因为在内心烦乱之余总能觉出面庞的平静。偶尔一两声鸟叫,夜晚还不回家的鸟是什么鸟呢?还是,它们也没有了去处?随着一声“他不是我爸爸”,好不容易找到栖息之处的鸟又扑棱着翅膀从树里逃脱,然后,在树叶簌簌的响声中,又有一声比刚刚还尖锐的叫喊:“他不是我爸爸!”
后来,大伙儿只看见一个小小的、歪歪斜斜的身影,脑袋往下垂垂着,佝偻着腰,在一片黑暗中,独自往夜晚的浓雾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