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那是春天还是秋天了,我妈忽然收拾行李,拉着我去外婆家。当时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是我爸的二八自行车,我爸上班要用。所以,20里路,走着去。刚到村子口,听到乌鸦叫,我妈说,不去了,又拉着我回了家。那年我六岁还是八岁,不记得了。
提起笔想写我外婆的时候,这件事第一个涌进脑海里。现在想想,外婆对我妈来说,太重要了,也许是心里唯一的寄托或依赖吧。20里路,来来回回不知道带我走了多少回,虽然我只记得因为乌鸦叫,没去成的那一回。我十岁那年,我妈去世后,外婆对我来说,也太重要了。或许像我妈一样,也成了我心中唯一的寄托或依赖。外婆死于14年的夏天,我不记得外婆的生日和祭日,就像我不记得我妈的生日和祭日一样,所以有时候想祭奠一下,都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外婆在世的时候给我念叨过几回我妈的生日和祭日,生于几月几日,死于几月几日,让我一定一定要记住。但我还是忘记了,外婆去世后,也就没人给我念叨了。所谓祭奠,其实是一种仪式感。既然不能选择特定的时间去完成这个仪式感,那就是把记忆里的外婆写出来吧,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再翻出来看看。现在记忆力越来越不好,有些事情,生怕忘记了,就再也想不起来。
外婆干瘦,矮小,一身疾病,身形老倦,当年50多岁,看起来近70。两颗大门牙往外呲的厉害,印象里嘴巴都不能完全闭合。不知道是有鼻炎还是什么,每过一段时间外婆就要用力倒吸一口气,短促而有力。我六七岁那年,外婆家收稻子,我把破麻袋套在头上追狗,一脚踩空掉进了河里。记得看到两条鱼,喝了两口水,醒来后就在床上了,外婆轻轻地摇着芭蕉扇给我扇风。这是我对外婆最初的印象了。夏天的傍晚,外婆也会在我旁边摇芭蕉扇,天上成群的蝙蝠会一直绕圈圈,绕着绕着,就把天给绕黑了;蚊帐里热,外婆也会在我旁边摇芭蕉扇,摇着摇着,就把我摇到了梦里边。外婆摇芭蕉扇的画面,像电影里的经典桥段,就这样,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小时候的日子很难熬,我不止一次地想结束自己的生活。有人说,苦难是人生的财富,我想未必,我不觉得苦难能让人成长,或让人变强。那些经历了苦难而成就了自我的人,固然让人肃然起敬。但大部分经受了苦难的人,还是或多或少地被苦难绊住了人生。如果可以选择,谁又愿意经历苦难呢?现在回想起小时候的岁月,如果没有外婆偶尔给我的温暖,我未必能熬过来。
外孙毕竟带着一个“外”字,传统意义上还是外人,而且外婆家也不富裕,所以外婆对我所有的好,都要藏着掖着,甚至偷着。有一回外婆家杀猪,一大早外婆给我煮了碗猪肝汤,端到床前让我赶快喝了,怕外公舅舅舅妈他们撞见,我三口并两口地吞了下去。几乎每次去外婆家都能“偷走”好些吃的,外婆平时会搜集一些吃的,藏起来。等我去了,她会提前把吃的用黑色的塑料袋藏在家旁边的草堆里,我临走时,趁着天黑,把一大袋吃的偷偷塞给我。回到家,袋子里可能会有一小袋饼干,一些面包,散开的花生瓜子,几个果冻,两三个苹果橘子等等,那几乎是我儿时全部的零食来源。我总觉得舅舅舅妈是知道的,只是不说破而已。有一回我生麻疹或是水痘,第二天外婆就忽然来了我家,给我带了些吃的,又匆匆嘱咐了几句,就要走。说是撒了个谎,瞒着家里过来的,要赶紧回去。来回40里路,步行,在我家待了五分钟就走了,想想也是心酸。像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不赘述。
关于外婆的身世我不是很清楚,只能凭借小时候的记忆去揣测,也许跟事实有很大的出入:外婆嫁过两任老公,第一任是外婆的表哥,生了一男一女,男孩很小就去世了,女孩就是我妈。但第一任命短,所以又改嫁了我后来的外公,生了我现在的舅舅。所以,外婆经历了自己两个孩子离世,两任丈夫离世。外婆和外公的感情不好,他们虽住在同一个房间,但是分床睡。外公不喜欢我,所以我常常受他的气。外公嗜酒如命,一天三顿都要喝酒,一天一斤。喝多了多少有些失语,所以外婆也经常受外公的气。有一回外公说家里的盐少了,说我外婆把盐挖给小孙(我爸)去了。外婆很委屈,特地走好远找了娘家人来评理,一边哭一边埋怨外公。但外婆有没有把盐挖给我爸呢?我不清楚,但我觉得是有可能的。因为那时候,外婆曾偷偷拿过一些猪油给我爸。如果外婆真把盐挖给了我爸,那外婆为了掩盖事实,也真是“用心良苦”了。
但我觉得外婆对外公还是有感情的:有一回因为洗漱的事情,外婆和外公争论到底谁讲卫生,最后外公说了句:“都不干净。”结果外公外婆都笑了,让我很意外。有一回因为红白喜事,跟外公外婆去一个亲戚家,走路回家,三伏天的中午。路两旁有树,但不是很密,所以一段路有树荫,很凉爽,下一段路就是火辣辣的太阳,头顶像要被烧着了一样,这样一段树荫一段太阳地交替下去。外公一个人走在前面,外婆让我赶快跑过去,告诉外公,有树荫的地方走慢一些,有太阳的地方走快一些。外公去世的时候,外婆哭了好久,这又印证了她对外公的感情。
在我印象里,外婆还哭过两次。一次是我妈去世,在医院里哭的人都瘫软了,需要两个人驾着她,撕心裂肺那种,并且一边哭一边大声念叨。还有一回因为思念我妈,偷偷抹眼泪,被我撞见。除此之外,我没见外婆哭过。甚至在14年的夏天,外婆去世前,我去见她最后一面,面临生离死别,也没见她掉一滴眼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