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识苏东坡,世人也都爱苏东坡,古往今来,能有如此人格魅力的人,可谓凤毛麟角。历朝历代,凡是做官的人,几乎人人都有被贬的经历,但于他们来说,大多数只是仕途上的一两次波折而已。可是,苏东坡却不然,有人这么评价他:他的一生,不是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也有人统计过,苏东坡一生中走过的地方,横跨大半个中国,生命的三分之一是在被流放的过程中度过的。时间之长,范围之广,纵观整个中国历史,恐怕无人能及。
被贬,难免痛苦、失落、委屈、愤懑……可一再被贬,不但没有打垮苏东坡,反而让他更加豁达地看待人生,参透离别生死。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苏东坡降生在四川眉州一个小康之家,优越的家境,让他度过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童年。他的祖父虽不识字,但是人品不凡,这位老人家,能够在丰收之年广存稻谷,到荒年歉收的时候开仓散粮,可见他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在他年老的时候,经常携酒一樽,与亲友在青草地上席地而坐,饮酒谈笑,以谴时光。成年后的苏东坡的“酒趣”,也许就是继承这位老人的。
很显然,这位老人在文学上对孙子是毫无影响的,但这也不妨碍苏东坡日后成为一代文豪,因为童年时期,母亲程氏的陪伴,已经在苏东坡的身上洒下了文学的种子。在东坡八岁到十岁之间,父亲进京赶考,落第之后到江淮一带游历,苏氏兄弟的教养任务便落在了母亲的身上。这位程家小姐,曾在丈夫年轻的时候激励其努力向学,现在,则陪着孩子熟读大量的文学经典,为他们以后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所以,苏东坡能够在二十岁的时候就考中进士,并且得当时的皇帝宋仁宗、文坛领袖欧阳修等所赏识。可是,步入官场的同时,也开始了他风雨飘荡的一生。在这飘摇之中,他难免感到失意、苦闷,但从他的诗文中流露出来的,更多的还是那份豁达与乐天知命。他的人生境界,从古到今,无人能及。
在中国文化史上,苏东坡可谓是一个全能型的人才,他的诗、文、画、书法等都有着颇高的成就,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们习惯于仰望他,殊不知,他是那一个最具人间烟火气的人。我想,他的这份豁达与坚韧,来源于他在磨难中不断地提升自己的思想境界,来源于他对生活的热爱。在身处逆境时,他寄情山水,于自然风光的获得慰藉;在宦海沉浮中,有与之共进退的兄弟;生活困顿时,有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情。
一、 自然风光的慰藉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里说:“风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则在观风景之人。”纵观苏东坡的一生,无论在哪,无论是何种境遇,他都能够敏锐地察觉到自然之美,自然风光的美,又给他的失意人生几分慰藉。
苏东坡的第一个官职是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若说科举中举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此刻的苏东坡应该说是实现了。但真正走进官场,他便发现,为官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美妙,案牍上的公文不免令人厌烦无味,工作之余也不免感觉寂寞。
好在,苏东坡懂得于百无聊赖的工作中找到消遣。他建了一座官舍,前有水池、后有亭子,另有一上好花园,种了三十一种花。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可以想象,这位大文豪在工作之余侍弄花草的身影,那应该是一种工作疲惫之后的放松吧。当然,他也不会局限于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而是经常外出旅游,寄情山水。
初到杭州,苏东坡的官邸在凤凰山顶,向南可以望见钱塘江,出海的大船若隐若现;向北则可俯瞰西湖。他的夫人“清晨起身,打开窗户,看见下面西湖平静的水面,山巅、别墅、漂浮的白云,都映入水中,不觉心旷神怡”。这样的居住环境,不禁令人羡慕。在与西湖的朝夕相处中,领略西湖的万千姿态,他写下了“水光潋滟晴方好,山水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千古名句。
有人说,他是热爱自然的诗人,诚然。即使被贬黄州那个长江边的穷苦小镇,他和家人暂住定慧院,虽是陋室,对苏东坡来说,却不亚于琼楼玉宇。他自己也说:“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处,窗帘拉起,于坐榻之上,可见风帆上下,远望则水空相接,一片苍茫。”大概没有谁,能够在历经生死之后,依然能沉浸在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中。黄州虽是穷乡僻壤,但他也能敏锐地发现其中的美,他经常和朋友在起伏不平的东山麓漫游,于庙宇、私人庭园、树荫掩蔽的溪流等处探胜寻幽,兴之所起,夜游赤壁,尽情享受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
苏东坡的为官经历实在是太过于丰富,但我们可以看到的是,无论在哪里做官,他的居住环境、办公地点总是富有诗意的。再到杭州,他经常在葛岭下面有十三间房子的寿星院办公,因为那里环以修竹,外望清溪,风光如画。在惠州的朝云堂,北望可见河上风光,乡野美景也一览无遗。
都说祸福相倚,于苏东坡来说又何尝不是呢?不断被贬,越贬越远,使他一生难免奔波劳累。却也是不断被贬,让他能够领略不同地方的美景,为祖国的大好河山留下了众多千古名句。
二、 兄弟之情
也许是兄长苏东坡过于耀眼夺目,所以弟弟苏辙显得有点透明。大多数人初识苏辙,可能还是看了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里面的序:“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才知道苏东坡有个弟弟叫苏辙,字子由。殊不知,苏辙比哥哥小两岁,却是同榜进士,在文坛上同样享有崇高的地位,与苏东坡同样位列“唐宋八大家”……与哥哥的锋芒外露不同,弟弟苏辙内向收敛、隐忍坚韧,稳健而实际,冷静而机敏。苏东坡是有话不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所以他对上不断上书论税收、论征兵法,请求废止所得税;对下则是写下了很多揭露新政弊病的诗歌,以致为自己招来灭顶之灾。与苏东坡不同的是,同样是看到新政的不利之处,苏辙却一直沉默,等到王安石失势,他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候,才带着改革政治的表章进京。显然,这样的性格更适合在官场生存。事实也是如此,相对于哥哥的不断被贬,弟弟的仕途可谓平坦得多。但是,苏辙并非只顾自己在官场追名逐利,而是与苏轼休戚相关,荣辱与共。这对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为官之后大多分居两地,却不妨碍他们互相照应,互相慰藉。
初入仕途时,弟弟子由在京侍奉老父,苏东坡在凤翔府做判官,这是兄弟二人第一次分别,生性豪放的苏东坡,此时也终于感受到了离别的惆怅,弟弟送自己到郑州西门外离开之后,他写了《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见乌帽出复没。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此后,于宦海沉浮中,兄弟俩聚少离多,但却一直互通书信,彼此唱和,写下了许多感人肺腑的诗歌。
苏轼杭州任满时,上书朝廷,希望能调到靠近济南的州县,只因为弟弟自由当时在济南任职。“乌台诗案”之后,苏辙为救兄长,甚至上书辞去官职,最后也受其连累被贬为筠州酒监,虽然都处在困顿之中,但苏辙还是亲自将兄长的家眷护送至黄州才到筠州贬所上任。当苏轼被贬儋州时,苏辙也被贬雷州,他们在藤州相聚,之后依依惜别,不曾想这一别却成永诀。
回望苏轼和苏辙兄弟两人深厚的手足之情,令人感动,也令人扼腕。虽然他们性格迥异,但是志趣相投,政治立场也相同,他们是兄弟,更是知己,所以在险象环生的政治环境中,人们看到的是他们患难与共的兄弟情义。《宋史•苏辙传》中评价这段兄弟情是:“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确实,纵观整个中国历史,如此深厚的兄弟情谊,也就只有苏轼与苏辙。
三、 夫妻之情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苏东坡的人生,或许没有比“风雨飘摇”更合适的了。虽然命运坎坷,他却活出了更高的境界,高得令人无法企及。这里面,纵然有他自己独具慧眼,于自然山水中寄情遣怀,有兄弟知己的慰藉,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他有着堪称完美的爱情与婚姻。
苏东坡的一生,有三个女人,她们驻足于苏轼不同的人生阶段,陪伴他,守护他,滋养他。
苏东坡的第一任妻子是王弗,他们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的,婚后琴瑟和谐、形影不离。那时的苏轼,刚刚步入官场,意气风发,却也不够成熟老练。好在,妻子王弗是一个智慧的女人,她佩服丈夫的才华,也明白丈夫急躁火爆的性格,更重要的是能够务实际,明厉害,在生活上对他悉心照顾,并予以适时提醒。在东坡眼中,“天下无一不好人”,所以对谁都是直接袒露胸怀,毫不设防。而妻子却能从丈夫与友人的交谈中分析对方的性情,剖析好坏并且警告丈夫要予以提防。这对夫妻,丈夫才华过人,妻子平实精明,难能可贵的是妻子能够清楚丈夫的秉性,然后进退有度地规劝丈夫。可惜的是,如此贤妻,只陪苏轼走了十一年便撒手人寰。在她死后的第十年,苏轼写了《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以寄哀思: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那时的苏轼正在密州任职,仕途不如意,满腹才华无处施展,人生理想无法实现,午夜梦回,想起王弗曾经的规劝与提醒,不禁肝肠痛断。
苏轼的第二任妻子是王弗的堂妹王闰之,林语堂在《苏东坡传》里这么评价她:“不如前妻能干,秉性也比较柔和,遇事顺随,容易满足。”也许正是这种“遇事顺随”的性子,才能让他在丈夫宦海沉浮的生活里,一直和丈夫同甘共苦。苏轼任杭州通判时,充分参与西湖上的活动,酒筵公务之间难免与歌妓相往来,作为妻子,王闰之了解丈夫,信任丈夫,即使丈夫给歌妓题诗,她也觉得无妨。她只做好自己的分内事:照顾孩子,操持家务,给丈夫做眉州的家乡菜,做丈夫喜爱的姜茶……这种聪明解事,办事圆通,不但不会把丈夫反倒推入歌妓的怀抱,更能够获得丈夫的赏识。当时的王闰之,尚且还是一个判官的妻子,享有社交上的地位,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黄州,生活过得穷困潦倒,连苏轼也不得不务农,她自然也成了一个农妇,但王闰之依然毫无怨言,默默地撑起这个家,让苏轼没有后顾之忧。她善于持家,也不忘丈夫的喜好,在丈夫想和好友相聚的时候适时提供酒菜。她陪了苏轼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里,他随着苏轼奔波于各个贬所,历经坎坷。在她活着的时候,苏轼写“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表达牵挂;在她死后,苏轼写:“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许,弃我于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乾。旅殡国门,我少实恩。唯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寄托哀思,并且在死后与其葬在一起。
苏轼生命中的第三个女人是王朝云,她本是苏轼的妾室,在王闰之去世之后承担起照顾苏轼的所有责任。她懂得苏轼的一肚子不合时宜,苏轼也把她视作红颜知己。被贬惠州时,苏轼把大部分家眷安置在宜兴的苏家,只带了朝云前往。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人间情爱,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灵魂伴侣。在苏东坡的眼中,朝云是“天女维摩”,他感念朝云的不离不弃,他们之间的爱情,也升华到宗教的程度。遗憾的是,这样的人儿,在他们到达惠州三年之后,也因染疫撒手人寰,留下苏轼一人独自面对人生的风雨。此时的苏轼,心中难抑悲痛,他把朝云葬在惠州西湖孤山南麓大圣塔下的松林中,并且筑六如亭以作纪念,亭上有他亲手写下的楹联:不合时宜,唯朝云能识我;能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一字一泪,写尽了他对多舛命运的感慨,也饱含着对朝云这一红颜知己的无限深情与不能相伴到老的惋惜。此后,苏轼将被贬往域外之地海南,虽有儿子相伴,终究是没了红颜知己的惺惺相惜。
纵观苏轼的一生,时运不济,坎坷多舛。但世人寄予同情的少,佩服敬仰的多,归根到底,人们所佩服的不外乎他的文化成就,所敬仰的是他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从世俗的眼光看,苏轼是不幸的,但是,他又是幸福的,因为他能独具慧眼寄情山水,他拥有患难与共的兄弟情谊,拥有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情。他给后人留下的,不仅有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词,一个个耳熟能详的故事,更宝贵的是留下的足以照亮每个灵魂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