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夫人”独自一人寻找元素,做着这样的工作已经很久很久了。
那时,在一点点铺开的黄昏的晚霞中,在巴黎宁静的塞纳河畔,我第一次遇见她。她的长发是带着些许栗色的金黄,系着一条纯白色的带子。她漫步在潮水褪去后湿漉漉的河滩上,时不时俯下身去捡取一些沙砾和小石子。她的姿态娴雅而从容,简朴的灰色羊绒裙被夕阳镀上一层暖黄,虽然举止不同于常人,但气质却又是亲切温和的。
在旁人印象中,她确实是孤独的,她看上去是个落寞的女子,单薄的身影在风中摇摆,洁白的光脚踩进河水里。没有人陪伴她,也没有人与她说话。
“她是谁呢?”我禁不住好奇,问。
“她是‘寻找元素的人’,哦,我们平时都叫她夫人。”
塞纳河旁的木栈道上,一位散步的老者这样告诉我。他注视着那女子单薄走动的身影,叙述着的声音苍老而平和:“她在这里有许多年头了,以前她不是这样孤独的。”
“以前她是怎样的?”我问。
“以前啊,她身边是有一个人陪伴着的。”
老者所说的那人便是先生。“先生”是她的爱人,这附近的很多老居民都曾见过他。据说当时,他们俩人在一起是非常幸福快乐的,他们挽着手漫步在这片河滩上时,没有人见了是不羡慕的。
“‘先生’又是个怎样的人呢?”我又问道。
“先生也是个寻找元素的人。”在河道上漫步着的人中,听到了我的问话的,便也停下来回答与我。看起来,这儿的人对这奇怪女子的事情极熟,甚至就连她曾经的爱人的事,他们也都了如指掌。
“寻找元素的人是一群很有学问和智慧的人,正如这个称呼一样,他们日日夜夜都在不停地寻找元素……”散步者对我解释道。
我听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您知道‘先生’后来去哪儿了吗?”
老者便叹了口气。
“先生已经去世了。”
我和夫人成为朋友,是在我见过她的两周之后。我主动上前找她攀谈,她也友好地回应了我,我想她并不是个孤傲的人。她一边用粗大的麻布袋子装着那些沙滩上拾取到的砂砾,一边同我闲谈。
她说起先生的事时,眼神不由得黯淡下去。
“先生是个天才啊。”她这样说,语气中尽是叹息。
我们在塞纳河的浅滩上交谈,临水的地方生着芦苇草,黄昏时候有水鸟停泊在芦苇丛中。我们便一起观望那些飞来飞去的小白鸟,晚风拂过芦苇丛中,送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
“先生还在的时候,总喜欢对我说这样一个故事——”
“在世界的最初,有一棵很古老很古老的树,人们传说那棵树里藏着宇宙中所有的元素。有一天,好奇的人们砍倒了这棵树,为的是看一眼那其中的元素。可是他们什么也没看到,那棵树是空心的。”
她吃惊地问道:“啊,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元素去哪里了?”
“我想,它们一定是在树被劈开的刹那,飘散进空中了。”他微笑着说。
“那我们该怎么办?”她天真地问。
“去找到它们吧,去把那些元素全部找回来。”他说,他的目光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和她决心一起寻找元素。他们从河边的砂石上,从深深的地下的石油之中,从沙漠里寻得的奇异的石头之中,一点一点地寻找着他们所要的元素,他们曾有过那样幸福愉快的岁月。
只是,有一天,他却突然地离开了,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能对她说。那是一场可怕的意外。她最后看见他的样子,是一个模糊的、走入一片血雨之中的背影,她追逐了许久,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他。血红的雨从天而降,将她的视线模糊,而他已然渐行渐远。
他永远地离开之后,她一度变得消沉,失去了继续寻找元素以及活下去的勇气,常常长久地抱膝坐在塞纳河畔,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粼粼的水光。
后来的一个清晨,她在河滩上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站在白色的河水中央,目光宁静地向她望了一眼,随后便逐渐隐没在白茫茫的雾霭之中。
巴黎城下雪了,洁白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白色的河滩上。那会是他的骨骼化作的灰烬么?
她从梦中惊醒,回想着他那宁静而温和的目光,这让她找到了些许回家的感觉,她忽然坚强了。在失去他以后,她终于又开始寻找起元素来了。
……
“二十八年了……夫人独自一人寻找元素,算起来已有二十八年了。”河边散步的老者也时常谈起她。二十八年啊,多么长的光阴——一个青春年华正好的女子,在永别了心上人之后,就这样默默地继续着他们未竟的事业,默默地坚持了二十八年。
我不由得对这女子感到分外敬佩,也被她对于自然界以及真理的渴望深深地感动了。
时光在静静地流逝着,就像这静静流淌的塞纳河。在夫人漫长的孤独岁月里,死去的先生偶尔也会进到她的梦里。在某个初夏的午后,夫人告诉我,她又梦到先生了。
“又梦见了?…”
“嗯…我梦过他好多次,可这一次的梦最清晰。”她提捏着灰色的裙摆,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梦中的他,穿着雪白的长大衣,伫立在巴黎萧瑟的雨季。从最漆黑的夜晚里,他渐渐地向她走过来,却悄然无声。
在夫人叙述着的梦中,我的脑海里也隐约勾画出先生的模样来。他一头亚麻色的微卷的发,苍白的肤色,修长优雅却又伤痕累累的手指——那是在常年寻找元素的艰苦之中留下的印记。他的双眼是深邃的墨蓝,这令他看上去比夫人更像是个法国人。此时穿着白色长衣的他正平静地走来,巴黎夜雨纷纷,孤城寒灯幽冷,她默不作声地等着,等着他慢慢走来。他已走近了,苍白布满伤痕的指间,一团浅蓝色的荧光熠熠闪亮。
“那是镭,是我们一起找到的元素。”夫人轻声解释道。
先生捧着发出美丽蓝光的镭元素,那团幽蓝的光仿佛不属于世的精灵,在暗夜冷雨下,就像是苍茫宇宙中的一只眼睛,正温柔地、安详地望着人们。我的心中,忽然就有一根极细极细的弦,被那团夫人梦中的温柔的蓝光微不可察地触动了。
先生走到了夫人的面前,将发着浅蓝色光芒的镭,轻轻地递到她的手里。
她静默着,他亦无言,但那沉默之中却已有万千种言语,所有的话都被包含在那团小小的蓝光之中。
先生转身离开,沿着方才走来的路线,再一次地隐没在了漆黑的夜雨中。
轻声叙说着这些回忆,夫人带着幸福的泪光笑了:“朋友,知道么…先生在呼唤我了。他要带我同他一起走了。”
“每个人都是宇宙间的各种元素组成的,死去的人们又会化作元素回归大自然中,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这么些年了,我总感到他没有走多远。”夫人的声音极轻,她琥珀色的眸子遥望着远方天际的星辰,白色的亚麻长裙在夜风中翩然摆动。
当夏天轻盈的脚步踏上这古老的巴黎城时,夫人走了。
在多年的寻找元素的艰苦工作之中,夫人的身体已越发虚弱,也许,她是早已对自己的离去有了预感了。
“先生真的来接她走了。”我说。我眼前的她有着最安详的面容,幸福如少女般的笑容点缀在她洁白的脸颊上。她此时一定是在做一个梦,梦中她的心上人回到了她身边,并且再也不会和她分开。
“夫人走了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有寻找元素的人了?”沉默片刻,我又有些忧伤地问。
那位不知名的老者凝视着她的面庞,长长地叹了口气:“不会的——我想,在她以后,会有更多的人去寻找元素的。”
塞纳河的黎明再次降临,远处隐约传来教堂的晨钟声,从芦苇滩边飞来洁白的水鸟,停在我们的脚前和肩上,陪我们一同眺望着曙光初动的东方。
渐起的朝阳映染着云霞,在那穿透了云层的金色的曙光之中,世界亮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