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艺谋执导的所有电影中，论到对人物内心的刻划，拍得最朴实和最细腻的一部片子，当属2014年上映的《归来》。它根据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最后20页改编。故事很简单，60-70年代，右派教授陆焉识被送到农场劳动改造。离家十多年的时候，他思念妻子冯婉瑜和女儿丹丹，利用劳改犯转场的机会逃跑了。可是，他被一心想成为芭蕾舞领舞的女儿检举揭发，在与妻子距离数米之遥的火车站，他再一次被抓捕。等到政治动荡过去，他终于平反回家。原以为等待他的，会是妻子长情的拥抱，可妻子患了心因性失忆症，不再记得他是谁。为了守护在依然深爱他的妻子身边，他扮作陌生的读信人，陪伴妻子一路走过晚年。
张艺谋想通过这部片子，重新找回年轻时拍电影的单纯和激情。他确实办到了。银幕上没有了用浓墨重彩装璜过的场景，也没有了哈姆雷特式不接地气的舒情，有的只是人、只是情。
我作为这篇文章的笔者，自己的父亲也是一个被右派帽子击碎过所有光荣和梦想、甚至失去了爱情和家庭的知识份子。他晚年写过一本回忆他右派生平的书，取的名字叫 《长夜悲歌》。陆焉识和冯婉瑜的经历，我懂，但凡7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都懂。
巩俐饰演的冯婉瑜，每时每刻都沉浸在对丈夫深深的思念里。可是，在那个年代，那种万分凄苦的味道，她只有含在心里，就是把它化成泪水掉下来都做不到。巩俐以饱满的感情、深沉的内涵、恰如其分地把这份苦楚表达出来了。陈道明演得也很好，他在经历过无边苦难之后回到家里，无论面对冷漠的女儿，还是面对眼神空洞又不认自己的妻子，他都温和而平静地回归到父亲的位置上。寻不见妻子爱的眼神，他也能够感知到妻子一往情深的爱；面对女儿的背叛，他也能够体谅女儿当时迫不得已的无耐。
巩俐和陈道明所有的对手戏，都值得一再回味。这里例举四场：
分别十多年以后，陆焉识逃跑回来，约妻子在火车站见，但由于女儿的告发，他们俩人隔着数米却被强行分离。一瞬间，他们刻苦铭心的思念瞬间爆发了。俩人各自用尽全力，试图摆脱羁押他们的人，向对方走去。可他们失败了，一份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希望破灭的黑暗，真实地展现在巩俐和陈道明的每一个表情上。
政治运动结束之后，陆焉识回家了。他高高兴兴告诉妻子，自己回来了，眼睛里期待着对方深情的呼应，可是，妻子回应他的却是陌生而礼貌的眼神。他再一次告诉妻子，“婉瑜，我回来了”，妻子仍然将他当陌生人。陈道明表达出来的失落和隐忍是扎心的；而巩俐麻木和悲苦，又搅起了观众的哀愁。
陆焉识藉着每个可能的机会靠近妻子，试图唤醒她的记忆。冯婉瑜收到他那封5号就要回来的信，马上找人来修钢琴，因为“我丈夫喜欢弹琴”。陆焉识不仅来修了琴，他还在5号妻子外出迎接自己的那天，提前坐在家里弹琴。听到琴声，冯婉瑜的记忆似乎有一点点被唤起来了，她第一次温柔地将自己颤抖的手放在丈夫 的肩头。感知到妻子柔情抚摸的陆焉识，在那一刻融化了，他的眼泪带着他20多年的孤独和悲伤奔涌而出，他以为妻子终于被唤醒了。可是，他又一次失望了。
最后一个场景，在一个大雪的天气里，垂垂暮年的陆焉识骑着脚踏三轮车，带着冯婉瑜到车站，举着“陆焉识”这块牌子来接自己。冯婉瑜的眼睛里，依然是对“未归”的丈夫深深的盼望；而站在她身旁的陆焉识，充然满了对妻子的怜惜。
这部片子，悲情却不烧心，因为“她忘记了你的样子，却从来没有忘记爱你！”
影片里，有两封陆焉识在劳教时写给妻子的信也是极美，在没有手机拍照的年代，它们马上就给出了即视感：
“我们去了一趟戈壁，去拉沙子，碰到了龙卷风，风柱直冲云天，煞是壮观。”
“冬闲就要过去了，我们的体力都恢复了许多，皮肤也不那么黑了。琬瑜，春天如期到来了，拉水的母马要生小马驹了，可是生了一半，难产生不下来了，我们借来了大绳，拴住小马驹的后腿，把它拉了出来。当我们看到小马驹挣扎着，站在了开满黄花的草地上，我们感觉春天真的来了。”
能够用如此悲情的故事来表达出如此深的感情，张艺谋是从哪里得到的悟性？又是什么样一份伟大的力量，支持着巩俐塑造出挑战度这么高的角色？
因为他们体验过这样的感情。
1986年，还是大学生的巩俐在饰演《红高梁》时和36岁的张艺谋相爱了，她的母亲和姐姐赶到片场，哭着让她离开当时已经有家的张艺谋。巩俐流泪摇了摇头，那年她22岁。在接下来的8年，她和张艺谋彼此成就，一起合力将对方的人生推到了至高的位置，拍出了一部部充满人性和人情的好电影 《大红灯笼高高挂》、《活着》、《秋菊打官司》……他们在一场场世界级的电影节里点亮了“中国”的名字，那是祖国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荣誉和骄傲。
许多人觉得，是张艺谋一手捧红了巩俐。然而，当巩俐离开以后，他的作品里，渐渐多了大红大黄的装饰性色块，也渐渐少了感动人心的真实。张艺谋在接受杨澜的采访时表达，在他眼里，巩俐一直是中国最优秀的女演员，也是提升了他人生境界的缪斯女神。张艺谋这样说：“爱情、亲情还是友情，都不是固定不变的，要事情发生的时候，才能够真正衡量到。”
巩俐别过之后，也没有一部作品超过了与张艺谋合作的艺术高度。她结婚、离婚、恋爱，生活也始终漂泊于大千世界。在2006年，2006年和2014年，巩俐曾经三度在众多媒体和镁光灯前潸然泪下，每一次，都是因为记者提到了“张艺谋”三个字。
如果，他们当年愿意给这段缘份留够时间，愿意给对方留够空间，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看着他们恋爱时的照片，那么甜、那么美、那么真实的喜欢、那么好的感情、那么匹配的灵魂，可惜，这些都无法在现实的世界里“归来”了。也许，正是如此，才成就了《归来》这部电影。
最好的感情，无非是能够让我们成长的内心真情，他们早已得到了。虽然，如此无奈。《归来》，是张艺谋写给巩俐的一首情诗，一首不为回头而作的情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