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婷半清
秀娥独自坐在窗前,两行浊泪顺着沟壑似的皱纹爬下来,默默无声。窗外的知了叫个不停,给这沉闷的天,增加了些许烦躁。
马上八十岁,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秀娥把很多事情都看淡了。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已经是这个年纪里最好的状态。
可刚才,她家老头子的一句话,还是刺痛了她的心。
“娶了你,我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梁老头恶狠狠地说完这句话,转身摔门而去。
这句话,梁老头不是第一次说,每说一次,秀娥心里的刀口就加深一层,外面炙热的太阳,都暖不了那颗坠到深海里的心。
都说年少夫妻老来伴,不管如何,过到了这把年纪,秀娥还是没想到,这一辈子,梁老头的心里始终没有她。
梁升和秀娥同岁,两家是隔壁村子,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见了一面就定了亲。
秀娥还记着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在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能长那么高的个子,梁升在人群中很是显眼,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只是过于严肃,没有笑颜。
定亲三年后就要过门,这是普遍的风俗。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饭,一天到晚忙着挣工分,每户人家的物质条件都是类似的。而结婚这事,不过是从一个贫穷的家,到另一个贫穷的家。相亲,除了相相人,其他也都是多余。
秀娥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还是满意的,梁升那双深邃的眸子,印入了她的脑中。而且听说他还在上学,秀娥大字都不识一个,更增添了对他的好感。
定亲后,梁升托了亲戚去当了两年兵,回来后更是挺拔帅气,一身洗的发白的军装,穿在他的身上依然威风凛凛。秀娥曾在集市上见过他,却一脸羞涩,没敢上前打招呼。
后来的某一天,秀娥嫂子很兴奋地拉走秀娥说:“你家的那个姓梁的,去城里上班了,吃商品粮了,你就等着享福吧。”
秀娥自然是欢喜的,自己的眼光果然没错。她算了算日子,再有一年,就该嫁到梁家了。
可没能等来梁家人来议事,却等来了梁升的退亲消息。
梁家父母也不同意,却无奈梁升寄来一封封的信催着,这次他也亲自回来,说明了心思,就是要退亲。
秀娥家里人听了,更是气愤,这都定了两年了,哪有退亲的道理,岂不是让别人笑话秀娥吗?家里的几个兄长不同意,气势汹汹地去了梁家。
不知道是几个兄长连恐带吓起了作用,还是梁升挣不破封建的约束,总之,退亲没有了下文。
而且定好了婚期,就在三个月后。
经过这么一闹,秀娥的心里越发没了底气,对方,真的没有相中自己吗?
一只木箱子,两套刚裁的新衣,坐着毛驴车,秀娥就这样嫁给了梁升,那一年,她18岁。
待客人散尽,夜色渐凉,按理说该是亲密的洞房花烛夜。秀娥一直端坐在里屋,穿着一身大红布褂,还特意在襟前秀了一对鸳鸯,桌上的煤油灯,一闪一闪的,衬托出秀娥清秀的脸庞。
可等啊等啊,依然没见新郎官,秀娥蹑手蹑脚地走到正堂一看,梁升歪在外面的椅子上,已经睡着。
秀娥呆呆地站在那不知所措,只得拿起一件衣服,给他披上。
夜过三更,困意来袭,秀娥也和衣而睡。新婚夜就这样过去,无比平静。
公鸡第一声鸣叫的时候,秀娥就起床了,她的身份已不同,不再是家里的姑娘,而是别人家的儿媳,做早饭,打扫院子都该是她做的事情。
走出卧房的时候,却发现梁升已经不见了,秀娥打开房门,看到婆婆,只见婆婆双手搓着,不停地踱着步,有些为难的样子。
“妈,怎么了?”
“哎呀,你说这个梁升,非要今天就回去上工,这刚成亲,也不多呆几天......”也许是怕她听了不舒服,婆婆没再说下去。
秀娥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一颗心沉了下去,难道自己就这么不受欢迎?
在生产队里,秀娥干活很勤快,家里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她心里堵得慌。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却一直见不得梁升的影子,新婚的愉悦全被失落和孤寂代替。
婚后的那两三年,梁升一年能回来一次,总说忙,忙。每次回来都和朋友喝酒到半夜,秀娥在他眼中好似空气,连一丝温存也没有给。
第四年,秀娥的婆婆不小心摔了一跤,伤了腿。秀娥整日伺候在床前,端茶倒水,不知疲倦。梁升回到家里,看到秀娥如此孝顺勤快,竟破天荒的和她说笑起来。
不知是感激之情,还是想通了,结婚四年,他们才圆房。
秀娥想着柔情必定打动铁汉,以后的日子该好过了吧。
接下来的几年,梁升回家也勤快了一些,后来有了儿子,一家三口倒也其乐融融,而且梁升也说了,单位会分房子下来,回头就把秀娥接到城里。
可事情总不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前行,总会在平坦的大路上分出岔路,拐到想不到的方向。
秀娥三十岁那年,再次迎来了感情的危机。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道路都不好走,不年不节,梁升却回来了。他直接回到了父母房里,不久就传来争吵声。秀娥心里不安,隐约觉得有事情发生,就悄悄走近房门,听到了所有。
“爸,这次回来,我就是要离婚的。你们也知道,我和秀娥没啥感情。”
“你个混蛋,秀娥为了咱们家操劳了这么多年,感情能当饭吃吗?”
“我当时就要退亲,你们拦着不让,我和她根本没什么可说的......”
“反正,我们不同意,你敢离婚,老子我打断你的腿!”
“爸,妈,你们就成全我吧,我遇到爱情了!”
......
秀娥的腿一软,歪倒在雪地里,大脑一片空白,脸蛋冻得通红,呆坐了好久。回屋抱着儿子,坐在床前,眼泪喷涌而出,打湿了儿子的棉袄。
爱情是什么,秀娥不清楚。但清楚的是,爱情和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那天夜里,秀娥把这些年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发,退亲时的羞辱,新婚时的冷落,结婚后的孤单。自己的操劳辛苦,仍然得不到自己丈夫的心,秀娥哭啊哭啊,泪水像迸发的井水似得,源源不断。
离婚?那不是和以前的休书一样吗?秀娥越想越痛心。
离婚了她怎么办?儿子怎么办?娘家哥哥嫂嫂那么多人,哪有她的栖身之所。而且,这十里八村的,她应该是第一个离婚的人,不,是第一个被抛弃的人,会有多少唾沫星子等着她,有多少想看笑话的人谈论她。
想到这里,秀娥觉得特别恐怖,生活,不该是这样的。
梁升被父母训了一顿后,又垂头丧气地走了。秀娥知道,她该反抗了,不能再一次等着命运的到来了。
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秀娥带着孩子,进城去找梁升。她第一次进城,街道宽,房子高,和乡村确实不是一个世界。秀娥出了车站边走边问,终于找到了梁升的单位。
走到大门的时候,秀娥远远地看到了梁升,穿着一件白衬衣,她正想张嘴叫他,却看到了一个女孩走过去,挽起了梁升的胳膊。那女孩皮肤白皙,一头好看的卷发,一件淡蓝色碎花连衣裙,把身材完美地凸显出来。就那样抱着梁升的胳膊,亲密的紧。
秀娥看了看自己的黑裤子蓝上衣,还有那双粘着泥巴的鞋,无地自容。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梁升就应该和这样的姑娘在一起,不像自己,活脱脱一个乡巴佬。
可此行的目的,就是要保住自己的婚姻啊。秀娥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拉着儿子几步快跑,站在他俩跟前,对着那女孩开骂:“你个狐狸精,不要脸,偷我家的男人。”
梁升显然被眼前的景象吓着了,赶紧哄那女孩:“别听她胡说,我不认识她。”女孩明显不买账,丢下一句:“把她处理好,再说。”
女孩转身走了,梁升突然变了脸色:“你来干啥,来这丢人现眼来了?”大眼睛一瞪,怒气冲冲。
秀娥的心,一个劲地下沉,她没想到,在别人面前,他不想认自己这个妻子,也许,他一直在隐瞒,从未说起过她。
既然如此,大不了鱼死网破。
接下来的几天,秀娥就呆在厂里不走,去工会主席那闹,去党支部闹,还差点闹到厂长那。她知道自己犹如一个泼妇一般,坐在地上一会哭一会嚷,她不怕别人怎么看她,她唯一的念想就是保全自己的婚姻。
“没听说过啊,那梁科长家里还有个老婆呀。那还追我们厂长的闺女,哎......”
“不过,梁科长那老婆也太老气了,不会是童养媳吧,啧啧啧......”
几天下来,她和梁升的事情,全厂皆知,车间里热闹的像一锅粥。
最后领导不得不出面,见了秀娥,并一再强调,会解决梁升的问题,不会让他犯原则性的错误,但是,梁升科长的位置就很难保住了。
秀娥哪里顾得上科长不科长的,只要不离婚就行。
婚到最后是没离,可也把梁升对秀娥的那一丁点的愧疚之情消耗殆尽。
秀娥觉得自己赢了,却未曾想,在这段委曲求全的婚姻里,她一直是输的那一方。
接下来的很多年,秀娥犹如守活寡,独自看着儿子长大。梁升偶尔会寄钱回来,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单位分了房,梁升也没有接她去城里,这对夫妻,也许注定是仇人了。
直到儿子成年,梁升考虑到儿子的就业,才提出,把他们母子接走。
秀娥在农村风吹日晒,早已沧桑,可梁升依然风度翩翩,他们走在一起,确实是不般配。
不管如何,老来伴,老来伴,秀娥想着,朝夕相处,以后还是会有感情的吧。
年纪大了,脾气也都磨得差不多了,两人倒也不吵不闹,可没料到的是,儿子又出了问题,受不了工厂里的约束,接二连三闹事,惹出了不少麻烦。
梁升就开始怪秀娥,说都是她娇惯的了,一点出息都没有。
“娶了你,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就在那时,梁升第一次说出了这句话。
秀娥的心,像是扎上了一根针,一碰就能渗出鲜红的血。他,终于说了实话吗?
梁升退休后的日子,秀娥记得很模糊,只记得,他喝多了会那样说,儿子来要钱的时候,会那样说,连她炒菜忘了放盐,梁升还是会那样说。
每一次,梁老头子都是咬着牙,恶狠狠地,好像他的所有不悦都是秀娥带来的。
秀娥有些后悔了,也许当时就该成全了他,也可能是成全了自己。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秀娥想了那么多事情,头有点痛。她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厨房,给老头子做了他最爱吃的清炒苦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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