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管家领着曲瑶在林府中左转右拐,每一个台阶处都细心提醒一遍。
曲瑶面无表情地跟着,只觉得这府邸虽大,却是安静得诡异。
“少夫人病后,喜欢清静,姑爷便遣退了府上的大多数仆从,”李管家解释道。身后迟迟没有回音,他回过头,见那驱魔师停在廊上正转身望着某处。
“怎么了,大师?”他顺着她眼神的方向看过去,却并未瞧见特别之处。
“后面好像有人跟着,”曲瑶淡淡道。
李管家不由打了个激灵,压低了声音凑近道:“许是府里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遇到这种情况最好别回头……”
谁知曲瑶不但没有被吓到,反而不以为然地一勾嘴角,“那我倒是来对地方了。”
她嘴角诡异的笑容看得李管家心里一阵哆嗦。
眼前的女子不过二十出头,容颜清丽,却着一身全黑的长裙,裙裾几乎遮住脚背。明明已到夏季,依然将双手紧紧拢于袖中,说不出的怪异。
那双凤目本生得极美,却因失去了焦点而黯然无光,犹如清澈的湖水罩上薄薄的迷雾,更增添神秘气息。
他忍不住想,也许这盲女真还有些过人之处。
据他所知,这曲瑶年纪虽轻,来头却不小。
一年前,她帮助官府成功破获了回龙镇半夜鬼哭事件,半年前又帮助了据说被妖邪缠身而患上痴惘之症的将军之女恢复如初,由此她“驱魔师”的名号便不胫而走。大夫人听说后才不惜重金将她请来。希望她能破解府上近来不断的怪事。
曲瑶并不知李管家心中的千回百转,见他半晌不动,便自顾自继续往前走。
李管家回过神来,正欲提醒她面方的台阶,就见她毫无障碍地轻松跨了过去。
二人来到林府西苑的沉香阁时,张晗正在给林婉清喂药,每一勺都耐心地吹凉,再递至她唇边。
初见二人,少主张晗面目清秀,是典型的书生模样。少夫人林婉清则是寻常大家闺秀的扮相,她身上丝毫没有富家小姐骄纵的痕迹,眉目间透出温婉气质,犹如一阵拂面的春风。
见曲瑶走进,林婉清在丈夫的扶持下勉力支起身子来,“大师舟车劳顿,有劳了。”
曲瑶不喜客套,在床边的太师椅上坐下后就直问道:“什么情况?”
林婉清丝毫不敢怠慢,等下人上好了茶,才面色凝重地开口,“大概一个月前,刚入夜不久,相公还在书房算账。我一人在房中,突有些头晕困倦,便想早早睡下。却在这时听见房外传来一阵叩窗声,我想此人为何放着好好的门不敲,便觉事有蹊跷。我冲着屋外喊了声,却半晌都无人应答。叩窗声停了好一会儿,我才大着胆子开门望出去,就见门外正正地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长发将脸遮住,犹如鬼魅。我吓得尖叫一声,就被她伸手掐住了脖子,我挣脱不开,渐渐晕了过去,”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声音有些颤抖,“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双手冰凉刺骨,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手。”
张晗轻抚她的后背补充道:“我闻声赶去,就见夫人倒在地上。我立马命人去追查,却并未查到任何可疑之人。后来夫人隔三差五就会遇上类似的事,因为不安和恐惧,整个人日益消瘦和虚弱。可我们始终没有找到线索。我想这世上除了鬼魅妖邪,还有谁能有此能耐,每次都能躲过全府上下所有人的眼睛,”
备述完后,他起身走到曲瑶面前,恭敬地躬手弯腰,“如果大师能解决此事,了了夫人的心病,在下定会竭尽所能给予回报。”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一个尖锐的声音嚷道:“怎么来了家里来了客人也不告诉我一声?”
一妆容艳丽的女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正是林府的二夫人,顾安澜。
张晗出身贫寒,凭借娶了林老爷的千金入赘林府。两年后再娶一个侧夫人似乎并非什么过分的事儿。何况林老爷于两年前去世,膝下无子,现在林府的事物几乎全数落在张晗的头上。
想到这里,曲瑶在暗中扯了扯嘴角。
与林婉清的清新淡雅不同,这位夫人穿金戴银,浓妆艳抹,好似一朵怒放的牡丹,极尽张扬。
张晗见到她,脸色一变,沉声道:“顾安澜,你到底想干什么?”
面对丈夫的疾言厉色,她却是毫不在意地弯了弯嘴角,“听说府上来了客人,我过来瞧瞧,”
她说着径直走到曲瑶面前,信手端起桌上备给客人的茶水,浅酌了一口,“嗯,好茶。”
张晗正要发火,就被林婉清按住了手,摇头对他使眼色。
“若是月例花光了,我稍后派人给你送去。现在……你出去!”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情绪,是妥协也是警告。
“好吧,”顾安澜心满意足地笑笑,又花枝招展地离去了。
张晗深叹口气,似对这个花钱如流水的二夫人感到无可奈何。
“让大师见笑了,”他苦笑,“都怪我当初一时冲动才会导致今天的局面。”
原来顾安澜本只是林府的一个丫鬟,张晗一次喝得大醉把去夫人房间打扫的她认错,一时糊涂而毁了她的清白。事后无奈之下只好把她娶进门。好在从头到尾林婉清都不曾对他过于苛责,也从未有任何刁难顾安澜的行为,过门后张晗因为也愧疚大多会宽容她物质上的大手大脚,也许正依仗着这份包容和愧疚,她才越发骄纵任性。张晗也因此越发不喜,很少去她的厢房。
听过事情缘由,曲瑶略一沉吟后问,“可否想过是争风吃醋的缘由?”
毕竟大户人家的夫人们因为嫉妒而引发各种乌龙并不少见。
张晗却摇头道:“曾想过这种可能。可多次事发中,负责给二夫人送月例和生活必需品的人都证明她当时正在房内,没有作乱的可能。而且安澜不喜出门在府上也是人尽皆知的。”
曲瑶问:“给她作证的人是谁?”
“李管家。
在林府当差多年的李管家,说来也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此时他正应曲瑶的要求,带着她在林府里熟悉环境。两人绕了一圈后,曲瑶在二夫人的南香阁停住了脚步。
南香阁内布置得华丽精美,竟是比林婉清的闺房还要考究几分。
顾安澜正坐在屋内一角,兴致勃勃地逗弄笼里的金丝雀,见曲瑶进来也没有要迎客的意思。曲瑶倒也不计较,自顾自在圆木桌旁坐下。
良久,顾安澜才怪声怪气地道:“我知道你的来意,也知道此刻你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犯不着为了一个毫不在意的男人争风吃醋。”
曲瑶微一挑眉,“哦?那夫人在并不缺银子的情况下,以此为借口在今早弄出那些动静又是为了什么呢?”
顾安澜微愣一下,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眼来正视这位不速之客。
她在曲瑶的对面坐下来,眼中的傲气收敛了几分。
“我顾安澜,曾经不过是一名供人使唤的丫鬟。天降大运让我稀里糊涂地成了这里的主子,整天好吃好喝,穿金戴银,你说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她手里下意识地把玩起桌上的一个青花瓷瓶。
曲瑶眼眸微动,突道:“能否把它给我看看?”
顾安澜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指的是自己手里的青瓷瓶,正好奇一个盲女要如何观赏,就见她宽大的衣袖轻一鼓动,一条青蛇竟从袖口探出头来。然后快速地蜿蜒上她手中的瓷瓶,犹如瓶身流动的青纹。
她立时惊叫出声,手猛然松开瓷瓶往后退去,脚下突地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好在跌至半空时被一细凉的东西缠住手腕,及时拉住。
缠住她手腕的正是那青蛇,然而还不等她看清,它已然松开,迅速滑回曲瑶的袖中。
“抱歉,这是我养的灵蛇,我借助它来传递信息,充当我的眼睛。”
灵蛇?眼睛?
心有余悸间,顾安澜有些恍惚。
就见一人跌跌撞撞跑来,连门也没敲,喘着气问,“二……二夫人,你……你们没事吧。”
来的人正是李管家。见二人都安然无恙,他才松了一口气,为自己的冒失打扰请罚。
“李管家对夫人你还真是上心”,目视着李管家退出的背影,曲瑶看似随意地感慨了句。
顾安澜微怔,随即笑到,“大师说笑了。李管家不过不同于那些趋炎附势之徒,平日里对我多有照顾也仅仅是因为那份善心和同情罢了。”
曲瑶不置可否,又突然问了句:“夫人从前可是出过什么意外?”
顾安澜一怔,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就见她眸光似轻扫向自己的手腕。
“这伤痕这么深,是烧伤吧?”
她仿佛被猛地刺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缩回袖中,“是……小时候家人不在,一个人玩儿火弄的”。
走出南香阁后,曲瑶倚靠在门外的廊旁沉思,这门差事似乎比她当初预想得还要复杂。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在耳边唤了声“大师”,她不由一惊。
是李管家。原来他还没走,一直候在门外。
此时他神色有异,欲言又止。
曲瑶不喜欢玩儿“猜谜”游戏,等了一会儿,便转头要走。
他这才叫住她,犹豫着口。
“小的也只是猜测,”他斟酌着自己的措辞,“这一切会不会是大夫人臆想出来的,说起来她口中的那些事情……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人看到?”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曲瑶嘲讽地一扬嘴角,“你对主子们的事倒是上心。”
他连忙躬身道:“小的自小在林府上下打点,老爷的知遇之恩绝不敢忘,眼看夫人们因此陷入困境,才斗胆提出自己的意见”
曲瑶斜睨他一眼,不置可否,便要回房。
他赶紧前来带路,怕她因眼疾而有所不便,他还不知有了阿渊她就可以和正常人那般行动无异。通过阿渊在袖中的活动是他们独特的交流方式,借此她便可以行动自如。
于是她拒绝了他的好意,独自往回走,长廊尽头,她回转过身发现李管家竟还站在原地注视着二夫人的厢房。注意到曲瑶的目光,他立刻脖子一缩,快步离去。
子夜将尽时,曲瑶被阿渊的一阵躁动吵醒,下意识地立起身来,顿觉周围有些不对劲,就见屋内一角的窗子被捅破,一只迷香伸进室内,在黑暗中冒着股股白烟,她立马屏住呼吸,奈何已经吸入了一些,头脑有些发胀。阿渊却已经先她一步冲向屋角,蛇尾扫灭迷香的同时从那破窗洞直射而出。
半柱香后,它垂头丧气地爬回来,显然并未能抓住那个欲加害之人。
她安抚地摸摸它滑凉的脑袋,不以为意地笑了,“看来敌人害怕了。很快咱们就又有钱买你最爱吃的小鱼了”
比鬼怪更可怕的是人心。而人一旦慌乱便会失了分寸,更容易露出马脚,接下来的一切只需静观其变。
林府怪事再出,可这次却是找上了二夫人。曲瑶赶到正厅时,顾安澜正脸色惨白地坐在张晗旁边,浑身哆嗦着哭得梨花带雨,哪里还有往日飞扬跋扈的气焰?张晗也是一改往日的冷漠,柔声安慰了几句,见曲瑶进来,便要她再讲讲事情的经过。
“其实经过和大夫人平日里说的差不多,只不过——”,她顿住,面现惊恐,“我看到了她的样子……”
在场众人皆惊愕,张晗更是抓起她的手激动道:“那快告诉我们,那鬼怪长什么样?可是府上的人。”
她摇摇头,“她披着长发,是女子的打扮,左边嘴角有一颗红痣。”
张晗的脸“刷”地白了。他声音颤抖地吩咐李管家带二夫人下去休息,神情恍惚。
“怎么回事?”
“是她,原来是她……”,他双手抓住头发,突然发出痛苦的叫喊。
“谁?”
“念如。”
原来在张晗入赘林府为婿之前,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眼看就要谈婚论嫁。林府却突然派人前来提亲,他不知素未相识的林老爷怎会看上自己这个穷酸书生,那时他心中只有念如,便当场拒绝,此事就此作罢。谁知三个月后的某天,念如家突然发生意外,全家人包括念如悉数葬身火海。他悲痛欲绝,但是个孝子,最终还是禁不住爹娘的劝说娶了林家小姐林婉清。他一心想着既然所爱的人已经不在,那么娶谁是不一样呢?
“我曾许诺此生非念如不娶,却终究背叛了自己的誓言。她怨我,死后画作厉鬼也不放过我也是应该,”他深叹出一口气,渐渐垂下头去。
曲瑶听后问道:“那真的只是意外吗?”
他脸色微变,而后竭力维持平静地道“我的确怀疑过。但是死者已矣,我要顾虑的又太多,更重要的是……后来我有了婉清,她对我的好让我渐渐放下过去,重新尝试去爱,所以……后来即便心中存疑,我也没有继续追究,而是说服自己说一切定是我的多虑,”说道后来,他面现疲惫,眼神有些闪避。
曲瑶微一挑眉,冷冷道:“还有另一种可能?”
“嗯?”
曲瑶微弯嘴角,缓缓道,“二夫人也许在撒谎。”
他愕然抬头,随即道,“我也希望事情能这么简单,可昨晚从账房出来时……其实……我也看见了那倒鬼影。
从正厅走出,正值日上杆头,烈烈阳光炙烤似要将这座偌大府邸的阴郁和戾气驱散。
曲瑶想捉鬼仪式可以正式开始了,只是她要捉的是人心里的那只鬼。
对于曲瑶的深夜造访,林婉清有些诧异,比起上次她更加消瘦了。
这几日张晗因为生意外出,要明晚才能归来,偌大的厢房就只余她一人及一盏孤灯相伴。房内的布置清新淡雅,有淡淡的熏香弥漫,她解释说那是张晗担心她睡不好觉,特地托人从外地买来的助眠香料。
“这么晚了,你还在做这个?”瞥见案桌上一件未完成的织物,曲瑶讶然道。
“更深露重,相公常常处理事务到深夜,便想织一双棉袜给他保保暖。”
曲瑶别过眼去,“他常留你一人独守空闺,你倒是时时替他着想。”
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其实我很理解他。他本是一介书生,并不喜从事这生意上的往来,可为了我和林府,他一直努力去学去做。其实他本来不必这般辛苦的,”话说到此,她眼中竟有泪光闪动。又立马意识还有客人在,赶紧收敛了情绪,换上一个轻松的笑脸。
不过许是有些情绪压抑的太久,话夹子一打开,她又接着说了很多话。
她说起他们的第一次相遇,那是五年前她独自一人跑上山去采迎风花,遇上流寇,是他救了她。
“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被那些人推倒在地,浑身上下都是泥,糟糕极了。我怕他看到我的丑态,对他道谢时也捂着脸不敢看他。谁知他却是眼也不抬地直接跑走了。但我却再也忘不了他了…………”
提及往事,她脸上荡漾起温柔的笑意,透过微微晃动的烛光,映照出层层暖意。曲瑶却觉如鲠在喉。
“夫人,”默了半晌,她语气一转,终于开口,“我来,是要告诉你真相。”
走出沉香阁时天空划下一道明晃晃的闪电似要将天际撕裂,细密雨水随之而来,曲瑶没有撑伞,一步步踏在小径的青石板上,心下凄然。
袖中的灵蛇动了动身子,曲瑶下意识地将袖口拢地更紧,“阿渊,冷吗?”
她转过身最后看一眼雨幕中的林府,漆黑的夜里整座府邸犹如一座巨大空旷的坟墓,又如怪兽张开的血口似要吞进这世间一切的爱恨与罪恶。
“你说她怎么这么傻呢?”
可这是她的选择,身陷爱情的人谁又能比谁更聪明?
曲瑶止住思绪,义无反顾地走出了林府的大门。
第二天入夜时分,张晗外出归来,却发现林府上下出奇的安静,呼唤了半天,李管家才风风火火地赶来为他接风。
他这才得知,在他走后不久林婉清就遣散了府上所有的仆人,只留下在林府当差最久的李管家料理家事。
“她为何这样做?”
李管家无奈地叹气,“大夫人的病情似乎加重了,整日疑神疑鬼,现在只愿相信非常熟悉和亲近的人。”
可这些仆人们一走,李管家独自一人就算再能干,也是难以招架府上所有的事务。
张晗若有所思地走进沉香阁时,林婉清正迷迷糊糊地斜倚在床旁,面色苍白如纸。
他走近,蹙眉道:“以为请来了驱魔师能对你的病有所改善,如此看来不过是个骗人财物的江湖术士。”
她垂下眼低低道;“我已经让她离开了。”
他舒了口气,转眼看见案几上的药碗,又问,“听说这是李管家专门为你熬的秘制补药,怎么不喝呢?”
她虚弱地吐吐舌,“苦。”
“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张晗宠溺地笑笑,亲自端起药碗,就如从前那般一勺勺喂她喝。她其实是个听话的病人,只要是他喂她喝,她就不会嫌苦。
她看着他,喝着喝着竟然流泪了。
他拿勺的手一滞,“这么苦?”
她摇着头迅速抹掉泪水。然后仿佛为了证明般拿过他手中的药碗,将剩下的汤药一饮而尽。
今晚的她似乎有些反常。
“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那决然的表情,让他一阵没来由的心慌。他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她笑了,一直以来这个温暖的怀抱都让她安心,让她可以暂时忘记一切。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
“当然,那时你着一身白色的纱裙,正倚窗远眺,就似一朵清透的水莲。我当时就忍不住想,你爹为何会愿意把你嫁给我呢?而你……会接受我吗?”
这个问题是他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后来他也曾问过林老爷,但都不曾得到答案。
她眼底滑过一抹黯然,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其实那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他没有听清,她却转移了话题,“晗哥哥,我突然想看迎风花,你去帮我采来好不好?”
“好好好,明天我一早就去帮你采,”他刮着她的鼻梁承诺道。
她好似慌了神,突然扬高了声音道:“不,不要明天,我现在就想看,你现在就去。”
他何曾见过她如此执拗的样子,不由怔住。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又改用柔软的语气请求。
最终他还是答应了。
从林府到数十里开外的凤鸣山少说也有四五个时辰的路程,而现下天已经完全黑了。让自己的男人彻夜赶路上山只为了采花,这怎么想都不像是个合理的要求。若是以往张晗是断不会接受这样任性的请求,可他却答应下来,因为心中终有愧疚。
好在凤鸣山平时鲜有野兽出没,只是山路稍显曲折。
他从前来过也算是轻车熟路,眼看要到山顶,他加快步伐,脚下被树枝一绊,狠狠摔了一跤。那一瞬间一个画面突然闪过脑际,是一个姑娘。
那些平日里被忽视的片段和疑惑一点点清晰起来,他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天,他上山采药给母亲治病,遇到一个姑娘被流寇纠缠,就顺带救下了她。
“谢谢你救了我……请问我要如何报答你呢?”那个姑娘身穿白裙,垂着头娇羞地开口。
而他当时焦心于母亲的病症,来不及回答就急着往山顶跑。
那个姑娘的脸……为何这么熟悉。
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原来向他求亲并非林老爷的意思,而是他一直以为素未谋面的林婉清。
月光清冷照着寂静的山林,纯白色的迎风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就如那个一直静静守候在身边的女子,安静而美好。
他呆呆地望着,困惑而迷茫。山风拂过,脸颊突有些湿热,他伸手去摸,竟然是眼泪。
下一刻,他再不犹豫,飞快地往山下冲去。他不知自己为何这样急切,只是突然想见到她,越快越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那股潜意识里的不安。
朝阳从黑夜中挣扎而出,天已经蒙蒙亮,他在林府四周徘徊了很久才终于意识到曾经气派的林家府邸此时已在火海中彻底化成一团废墟。
他呆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似的,扑向那堆犹在冒烟的残余物,拼命地挖找着。
直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嘲讽道:“你放心,顾安澜不在里面。”
他一怔,一改往日的温文儒雅,看向驱魔师的眼神顿现冰冷和戒备,“你什么意思?”
“你初恋情人已经和林府的管家跑了。”
他错愕地看着她。
曲瑶轻蔑一笑,蹲下身凑近了他,“我并不是什么驱魔师,也不会抓妖。我会的是读心术。”
借助灵蛇与对方产生接触,便可读取对方当时的想法。
原来顾安澜就是念如,林府一系列的怪事都是出自她和张晗的手笔。当年林婉清对张晗一见倾心,林老爷为了让闺女得到幸福,就策划了念如家的那场意外。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念如没有死,而是易容成丫鬟顾安澜混进入了林府,并找机会将真相告诉了张晗,两人决心报复。林老爷的死成了最佳契机,张晗假借酒醉之名名正言顺地娶了顾安澜,然后不动声色地将林家财产逐渐转入自己和顾安澜的名下。他们计划着掏空林府时,制造一场火灾的意外,一为报复二可掩人耳目,然后再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只是在这之前,为了不引起林婉清和他人的怀疑,他一直努力扮演着好丈夫好姑爷的形象,他故意疏远顾安澜,与她在人前人后不时上演合不来的戏码。同时在暗中给林婉清的熏香中掺入会引发幻觉的药粉以扰乱她的神智和判断。
但他没有料到林婉清会请来曲瑶相助。他们先是故意在她面前上演一出二人不合的戏码来混淆视听,撇清关系。随后顾安澜意欲试探却反倒被她抓住把柄,反客为主,见曲瑶已生疑,他便贼喊捉贼地让她也演一出被鬼怪骚扰的戏码,自己间接替她开罪的同时将曲瑶的注意力引往一个难以追查的死人身上。殊不知正是这番举动让曲瑶对他也产生了怀疑。
那日她趁顾安澜摔倒之际,借阿渊读出了她心中的部分想法,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读取张晗的心思。
寻常人见到鬼怪第一反应是惊恐和逃避,哪里会记得“嘴角一颗痣”这样的细节。她明显在撒谎,可他却说他也看到了鬼影。
而令张晗更没想到的却是顾安澜的背叛,许是长久的演戏让顾安澜渐生厌倦和恨意,又或者是长期独守空闺的寂寞,导致她和对自己照顾有加的李管家暗通曲款。之后更为了图谋张晗名下的财产而欲将他也一同葬身火海。然后她便可以和李管家带着林府所有的钱财远走高飞。
听过曲瑶的叙述,他难以置信地摇头,“不,不会的,她不会这样对我,我们说好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他突然顿住不说了,似想到了什么,眼底突然闪过一丝希望,“那婉清呢?她还活着对吗?”
曲瑶凄然摇头。
他身子一晃,上前暴怒地抓起她的衣领,“如果你早已知情,为何没能救她?”他双目刺红,好似绝望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所以……你一定在骗我。我凭什么信你?”
她厌恶地挣开他的手,只说了一句话,“就凭你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提前遣散众人是为了不连累无辜。
坚持让他深夜上山是为了支开他。
而她没能避过则因为这正是她自己的选择。
真是个傻姑娘啊……
曲瑶看着地上那个失魂落魄不断颤抖的男人,不由想起那晚的场景。
她对她全盘托出了一切,包括顾安澜即将在第二天深夜策划火灾一事。她并没有预料中的哭闹和愤怒,甚至连怀疑的话也没多说。
她只是静静地梳妆台旁坐了许久,然后将一些金银首饰塞给曲瑶当做报酬,让她离开。
她说:“你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吧。”
“为什么?”
即便素不相识,可同为女人,对于这样的事也难免义愤难平。曲瑶甚至想过即便没有报酬,她也要这真相揭露出来,让那负心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她却是凄然一笑,“该受到惩罚的是我,是我们林家欠了他们,虽然我对父亲的做法并不知情,可我却成了间接拆散他们的帮凶,他恨我也是应该。”
“可那也不能——”
她突然扬手打断曲瑶,忍着泪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许久许久她才又抬起头来,勉力挤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她说,也许这就是天意,既然一切罪恶与恩怨都因一场大火而生起,让它再次在火里熄灭
或许便是最好的结局。
她以为这样便能还清所有的债务,结束所有的痛苦和恩怨。
“知道吗?”也不知他是否还能听见,曲瑶自顾自喃喃道。
“其实她曾求我不要将顾安澜的背叛告诉你。她说,被心爱之人背叛的苦,她一个人受就够了。”
留下这最后一句话,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她原本答应了她的请求,但因为那打抱不平的报复心理,最终她还是失信了。
听见身后他懊悔的痛哭,她本应觉得痛快的,却无端地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