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文字如潮。
合上刚刚完成的《五千年一叹》,指尖还残留着与那棵古柏对话后的震颤。它苍老的年轮还在血脉里旋转,沉默的箴言还在骨骼间回响。却在手机屏幕上接连邂逅三则文字:余秋雨先生的《生命是一场虚妄》,贾平凹先生的《心如落叶》,还有安黎老师那段关于"文学园林"的箴言——这恰似命运精心安排的相遇,一场跨越时空的文学密谈。
余先生的文字飞扬灵动,贾先生的笔触情深意重,而安黎老师那句"凡为树木,皆因善而根深,因善而叶茂",让我不由自主地用铅笔在下面划下深深痕迹。
我怔住了。三位文学翘楚,三个独立的灵魂,竟在我完成《五千年一叹》的夜晚,不约而同地将笔锋指向同一个意象——树。这绝非偶然,这是文明血脉深处的神秘共振,是汉字基因里关于起源的集体记忆。
于是,我重新坐下,任思绪在这由书、树、人交织的迷宫中穿行。
眼前又浮现出白水仓颉庙的那棵古柏。它不只是一棵树,更是一尊活着的化石,一个沉默的史官。当仓颉"仰观奎星圜曲之式,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创造文字时,这棵柏树或许还是一株幼苗。它见证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创造——"天雨粟,鬼夜哭"。那不是神话,而是宇宙法则被一种足以描摹天地、拷问灵魂的符号系统撼动时所引发的战栗。
文字,这株由仓颉亲手栽下的"精神之树",在华夏大地上生根发芽。它长出"经史子集"的枝干,抽出"诗词歌赋"的新叶。而真实的树木,也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个庞大文字系统中最古老、最深邃的隐喻。《周礼·地官》有云:"设其社稷之壝,而树之田主,各以其野之所宜木,遂名其社与其野。"古人将社树视为土地之神、族群之魂,完成了"书"与"树"最早的联姻。树木以其向上的枝干沟通天地,以其向下的根系紧握泥土,这不正是"人"在宇宙间位置的绝佳象征?
在这个特定的夜晚,三位风格迥异的文学"园丁",向我展示了他们园林中姿态各异的树木。
余秋雨先生的《生命是一场虚妄》,以"生命,是一树花开"起笔,以"将岁月打磨成人生枝头最美的风景"收束。他的文字如戈壁上的胡杨,枝干或许弯曲,枝桠却始终倔强地伸向天空。那种"虚妄"不是颓废,而是深刻的清醒——如同胡杨深知水源的遥远、风沙的酷烈,却依然选择站立。这种站立本身,就是对虚无最有力的反击。他的树是哲思的树,在无意义处用存在本身创造意义,展现出落日余晖般悲壮而凄然的美。
贾平凹先生的《心如落叶》,则将人从戈壁带回关中沃土。他笔下的法国梧桐在秋风中簌簌落叶,每一片都带着泥土的芬芳。"心如落叶"飘零的不是绝望,而是归根的坦然,是对生命循环的参悟。这棵梧桐不追问终极意义,只诉说当下的真实,从一片微末的落叶里窥见整个宇宙的呼吸。这是东方哲学在文学中的生根开花,是一种圆融的智慧。
安黎老师的语丝录则像一座精心打理的花园。"凡为树木,皆因善而根深,因善而叶茂"这句话,如同一棵挺拔的青松,坚定而从容。他的树是信念的树,坚信文学园林中的参天大树之所以能历经风雨,其根基在于"善"——一种广博的同情,一种坚韧的操守,一种对光明的执着追求。他的文字为在虚无与飘零中徘徊的现代人,提供了一片可以依傍的绿荫。
而我的《五千年一叹》,试图完成一次角色的反转——不是人在写树,而是树在观人。让我再次借用那棵古柏的视角,让它苍老的声音加入这场对话:
"我在这里,站立了五千年。风还是五千年前的那阵风,只是携着的气息变了……你们总问我何以能活到今天?我的幸运不在于坚韧,而在于时代的'遗漏'——因无用而得以保全。
我曾见证过仓颉造字时的辉煌,'天雨粟,鬼夜哭'……那是我与'意义'最近的时刻。然而辉煌之后,便是漫长的悲戚。你们用仓颉创造的文字写下不朽诗篇,也写下恶毒诅咒;缔结神圣盟约,也罗织阴险罪名……
停下来吧。不必再追问长生不老的秘诀。我的长久源于与天地同呼吸……而你们的文明,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割断与自然的脐带。
看一看这天空,这土地……莫要让五千年的智慧,输给一瞬间的浮夸。想一想,当你们拥有了记录一切的技术,什么是真正值得被铭记的?仓颉造字,惊动了鬼神;而今,你们的信息充斥寰宇,可曾再让天地有过一丝动容?"
这棵古柏的慨叹,超越了余秋雨的孤寂追问,提供了时间的尺度;补充了贾平凹的生命循环,警示着文明的歧路;印证了安黎的善良根基,却将"善"从个人道德扩展到了对整个文明的忧思。
当树开始言说,它带来的是降维的震撼。这让我们看清:书是精神的树,树是自然的书,而人,是行走于二者之间的读者与作者。这是一个永恒的三角,一种命运的共生。
书渴望树的定力。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文字变得轻浮廉价,海量数据吞噬深刻思想,碎片表达消解系统知识。此刻的书,需要向古柏学习沉默、扎根,学习那一圈圈缓慢而坚实的生长。真正的经典不应是昙花一现的烟火,而应如古木,历经时光淘洗,愈显其价值。
树等待书的解读。每棵树站在那里都是一部无字天书——年轮里写着气候变迁,姿态里藏着与风霜的抗争。但它需要"书",需要人的观察、感受与书写,来将它内在的故事翻译给世界。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在解读山水,梭罗的《瓦尔登湖》是在解读湖畔的树木。没有人的灵心慧眼,树的伟大智慧将永远沉默。
人需要书与树的双重滋养。我们既可以阅读"书"这本人类智慧的结晶,又可以阅读"树"这部自然伟力的经典。只读书不读树,人会变得精明而狭隘,困于概念的牢笼,失去与大地的连接,灵魂将失去湿润的泥土。只读树不读书,人则可能陷入蒙昧,无法站在巨人肩上眺望,无法汲取千年文明的精华。唯有在书与树之间往复穿行,让书的智慧照亮观察自然的眼睛,让树的沉静安抚被知识扰动的灵魂,我们的精神才能获得真正的平衡。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句古语此刻听来别有深意。它道出了"树"与"人"成长的艰难与漫长。而仓颉庙那棵五千年的古柏,则向我们展示了超越个体生命的、属于文明尺度的坚韧。它告诉我们,无论是"树木"还是"树人",其终极养分都来自于对善的坚守、对真的探求、对美的热爱,以及与天地万物和谐共处的古老智慧。
今夜,读过的三篇文章与心中的一棵树,完成了一场跨越五千年的对话。余秋雨的孤寂、贾平凹的从容、安黎的坚定,与古柏的苍凉慨叹,共同谱写了一曲关于书、树、人的宏大交响。
我放下手机,望向窗外。晨曦微露,楼下的树木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出朦胧轮廓。它们依旧沉默,但我知道,每一片叶子都在呼吸,都在生长,都在书写着属于自己的生命篇章。
而我们——这些阅读书籍、也阅读树木的人——我们的责任,就是让这场对话永不终结。让文字在树的沉静中找到根基,让树木在文字的辉光中获得言说。如此,才能在虚无与喧嚣之上,构建起一个既有枝干参天、又有落叶归根的,丰盈而坚韧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