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人物最有趣,什么事牵涉到人,都不无聊。一般我们尽量避免背后议论旁人,但写作又属另外回事,你可以在笔下光明正大评说一个人,但态度要庄重,除非这份作品不发表。写人有个底线,不能人身攻击、不能轻视侮蔑,揭露事实也要有所轻重。
所有非虚构写作都以事实为先,风格其次,技巧第三。都重要,但顺序有别,不能为了风格诉求而夸大事实,也不要炫技过头坏了风格,宁愿朴素一点,真诚地写。
最常见的人物写法有三种:特写、传记、回忆录。
人物特写是关于一个人的简短描述,英文字 “profile” 亦有脸部侧面轮廓之意。在摄影上,所谓特写 (close-up) 又称细节镜头,是指“以非常近的距离拍摄,能够展现细节,达到强烈清晰的视觉效果,却不能获得宽阔的视角。”
有别于传记说尽一生的详尽,人物特写给予读者惊鸿一瞥的深刻印象,简短而特色鲜明,着重于局部深入的观察与描写。这种“定位特写” 通常在数千字以内,最适合刊登于大众媒体,与时事新闻相呼应。
长篇专题报导中,作家偶尔也会针对其中几位人物穿插“段落特写”,一个段落的长度不过几百字,就像电影中的特写镜头,能让整体叙事更有层次。
当然你也可以用特写的方式写一生,所谓“从摇篮到当下的特写”,关键在于取舍,篇幅也不能大,简短的形制才能集中焦点、增强印象。 下笔前要先考虑“在此人一生的幅度中,哪一个主题是你要强调的?”尽可能写得具体、详细,甚至用其他部分来烘托它。你必须放弃全景观,广角镜头是另一种美学思维,不适用于特写。
写人物是新闻记者必备武艺,一切新闻都是 “人” 制造出来的,读者最终关心的也是新闻事件中所牵涉到的人。《哈佛非虚构写作课》一书收录了多位著名记者采访、特写人物的技巧,仔细观摩比较一番,你会看到甚至完全相反的招数。
例如:美国记者马尔科姆 (Malcolm Gladwell) 就认为不需要花太多时间采访特写对象,因为人非常复杂,花再多时间所看到的也只是相对而言很小的一部分,写一个人最好的素材反而来自于他生活周遭的其他人,所以他会用几个小时采访主要对象,然后再用更多时间采访他周围至少20个相关的人。
另外一位曾获得普利兹奖的女记者雅基 (Jacqui Banaszynski) 提醒我们,写人物报导要同时兼顾“抽象阶梯”的两端,在底端连结着真实案例,顶端则指向抽象的意义。最差的写法就是 “既没有特殊的人物,也没有宏大的主题” ,卡在阶梯中间,使得整篇文章空洞又无聊。
类似的概念,张大春也曾在〈论事知人〉一文中提到过,他说:无论描写多么平凡的人,都会因为带入了时代特征而让那人物立体鲜活。此处所谓 “时代特征”, 也是一种超越个人的主题,位于抽象阶梯的顶层。
不过在文章中直接说教亦绝非良策,好的人物特写引导读者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在生动具体的描述中自己去领略那些超越个别人物与事件的意义。例如:一位援助律师开着旧车,每日忙到夜不归营,入行二十年还买不起一间小公寓,这样的描写就已经深刻说明他的处境,无需再多添加赞词。刻意讲明白的大道理少有人听得进去,不如把故事说好,自能打动人心。
人物特写流派众多,不必过于拘泥特定原则,每一篇报导或多或少也反应出作者本身的价值观与个性,模仿不来的。多看多比较反而是最有效的办法,从别人的招数中思考,经由不断挑战、练习,揣摩出最适合自己的一套写法。
相较于主题特写,传记更接近人生命运的探索。写作者以全景视野展现传主一生的跌宕曲折,为了保持客观,撑起传记的规模,往往需要倒退几步,与对象拉开一些距离之后,再下笔。
几个特写镜头无法满足传记读者,他们期待的是全程参与,看传主如何成长为后来的样子,一路上经历哪些人情冷暖,看他在落魄时如何怀抱希望,得意时又背负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辛酸。写的人必须冷静自持,但写出来的内容却要让读者在情感上有所认同,然后才能以同理心进入传主的生命情境,获得深刻的感动以及对自己人生的启发。
争取认同靠的并非煽情词汇,而是叙事技巧,与人物特写一样,要用具体的事件和细节来引人入胜。即使书写幅度辽阔,对于深浅、主次之分也须得讲究,不能一股脑儿流水帐。再精彩的人生总有日复一日的平淡,不可能天天高潮,因此传记写作上的另一个挑战就是在叙事节奏中展现时间的这种不均匀特质,让人读来既无冷场,亦能体会岁月的绵长。
林语堂的《苏东坡传》虽然在人物性格上把握得不够冷静(只怪他太喜欢东坡先生了!),但叙事节奏很自然,且看以下这段:
“现在苏东坡过着快活的日子。黄州虽贫脊小镇,但是万缕闲情、风光、诗人的想像力、月光美酒混合成强大的魅力,使东坡活得很诗意。......他有一群朋友,大家都和他一样自由,一样口袋空空却悠闲无比。有位怪人李嵓,若非苏东坡记下他能睡的本事,后人不会知道他。午饭后朋友们都在下棋,李嵓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每隔几盘,他就醒来说:我睡了一回合,你们下了几盘啦?......"
是不是趣味横生,又有时光悠悠之感呢!
写传记除了文字功夫,还要具备历史研究的素养,从多方面收集材料,再加以考证、判断,从中理出头绪。周芬伶在写张爱玲评传时,就花了两年的时间采访张的表妹、表哥与弟弟,并亲自赴美国马里兰州立大学找到张爱玲的照片和书信,最后真正动笔写作的时间只有几个月,可见资料的搜集与处理工作在传记写作中所占据的份量。
不论特写还是传记,人物采访都是重要的一环,除非你写的是历史古人。
面对面的访谈可以为我们带来二手资料所无法给予的新鲜观点,也是下笔时最佳的灵感来源。台湾记者房慧真是人物采访的好手,她写的人物特写也非常有特色,成熟练达又极富深情,2017年出的一本《像我这样的一个记者》非常值得一读。她依据多年实战经验,总结出人物采访五项心法,摘要如下:
蛔虫:访谈前先做功课,才能问出进阶问题,问到对方觉得你是他肚里的蛔虫。
夹藏:非问不可的放在中后段,夹藏在其他问题里不经意问出来;问了之后可能会翻桌走人的最后再提,如果对方不回答,也是一种表达。
年表:制作受访者个人年表 (出生、就学、工作、结婚等),再对照历史年表,看看重大事件发生时他几岁?在做什么?如何受到大历史影响?年表像船锚,帮助采访者在茫茫大海中迅速定位。
无声:有些时候,重点不是受访者回答了什么,而是他的肢体动作、衣着服饰、声音语调,甚至呼吸喘气频率,都很有戏。
敌人:要让人物有层次感,不能只听他说,还要大量侧访。侧访的最高等级,是找到他的敌人或对手,反面阴影可以让人物更立体。
最后来谈谈回忆录。
写回忆录最难在勇气,面对自我、召唤回忆的勇气。那些成长过程中的伤痛、遗憾与不安,是人生终究无法回避的课题,对文学写作者尤其如此。
据说美国退休人士流行写回忆录,华语世界也有相同趋势,第一代知青纷纷来到暮年,卸下社会中坚和养育儿女的重任后,那些经历过战祸与大动荡的心灵,那些早在青年时期觉醒于文字中的心灵,比任何时代的普罗大众都更需要以书写来安顿回忆。
章诒和说她写《往事并不如烟》只是片段的回忆,不算完整的回忆录。而往事太过沉重,仅仅从父母亲的友人这样远距离写起,依然让她在深夜泪流不止。 但她还是写了,“我拿起笔,也是在为自己寻找继续生存的理由和力量,拯救我即将枯萎的心。”
如果你尚未准备好直接翻开自己的人生,不妨从周围的人事物写起,从边缘向回忆的核心迂回靠近,比如写朋友、师长,写曾经饲养的小动物,写年少时收藏的小玩意,这些片段中都有你成长的身影,让往事慢慢加温,细火炖出好滋味。
也不见得要到老时才写,许多人喜欢在四十岁左右回顾前半生,大约中年是一个自我怀疑、重新审视人生的阶段吧。严肃的文学创作者也常常经由家族书写打开心底最深处的闸门,狠狠写完之后豁然开朗,再全心投入生命中的下一个主题。
台湾东华大学教授黄宗洁长期研究家族书写,在网路上可以找到她的演讲稿和文章,其中有深入且详细的文本赏析,含括书目也很丰富。她给“家族书写”下了一个贴切的定义,“关于我是谁这样的提问所开始的自我追寻的旅程”,如果你对心理学稍有涉略,就明白其实“认识自己”、“认同自己”本身就是艰钜又漫长的任务,这么说吧,写作在这里扮演的是辅助工具,我们经由写的过程,与从前的自己对话,重新理解、诠释那些已经发生的过往。
从心理学立场,你可以不顾一切地写,即使整篇文字读起来松松垮垮,臃肿不堪,只要你和你的心理师看得懂就好。但以文学的角度,就不得不考虑叙事的流畅性、文字的质地、语调的选择、还有风格是否一致等技术问题。回忆录最容易上手的写法是聚焦于一个事件、一个地点、或一段时间,类似人物特写的策略,把范围缩窄一点。如果写长篇回忆录,可以选择一个主题做为切入点,并贯穿全文,例如林蔚昀《我妈妈的寄生虫》写母女关系,张大春《聆听父亲》、骆以军《远方》以父子亲情为主题。
传记和回忆录的叙事技巧可以参考小说的写法。某些场景采取人物间对话方式呈现,省去累赘的叙述,也更有临场感;熟悉的声音、气味、甚至别具意义的物件,都是珍贵的道具,可以调动读者的感官,让回忆活色生香。最重要的是,“要保证所有的细节,包括人物、地点、事件、轶事、思想、情感,都能稳步地推动故事的进展。” 威廉・津瑟是这么交代的。
写回忆录另外还有个难处,在于自知之明,过于自大、自卑都不好,让人读起来不舒服,也难以产生认同感。由于自大、自卑情结都是心理的保护机制,也许得先练习卸下防备,才能真心以对。
参考资料:
《哈佛非虚构写作课:怎样讲好一个故事》马克・克雷默 (Mark Kramer) , 温迪・考尔 (Wendy Call)
《如何写出好人生》威廉・津瑟 (William Zinsser)
《自在文章》张大春
《苏东坡传》林语堂
《散文课》周芬伶
《像我这样的一个记者》房慧真
《往事并不如烟》章诒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