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梅雨时节,空气是黏腻的,裹着旧书本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腐朽气。这间书斋,便如一口浸在温水里的棺椁。光从高而小的窗格挤进来,也是无力的,勉强照亮案上那方沉重的砚台,和少年单薄的背影。
先生姓何,人都叫他何老先生,面色是常年不见日头的青白,眼皮耷拉着,眼珠却时而从缝隙里射出锥子似的精光。他此刻正踱到少年身后,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墨垢。
“永,” 他声音沙哑,像钝刀刮着竹片,“‘忠’字这一捺,要沉,要稳。心若不诚,笔力便浮。记住了?”
被唤作“永”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低低应了声:“是。” 他腕下,是一张临了一半的颜体《颜勤礼碑》。那“忠”字,结构是端正的,横平竖直,挑不出错处,只是那最后的一捺,终究显得怯怯的,少了些决绝的气魄。他晓得,先生要的,便是这“怯”,这“稳”,这不容置疑的框架。
书斋四壁,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成套的经史子集,像一排排沉默的兵士,守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秩序。空气里只有两种声音:一是先生踱步时,旧布鞋摩擦砖地的窸窣声;二是永笔下,狼毫划过宣纸的沙沙声。这沙沙声,本该是这死水般的寂静里唯一的活气,此刻听来,却像春蚕在作茧。
永的眼角余光,瞥见案角一本残破的、用《大学》封皮伪装起来的书。那是他昨日从旧书肆的废纸堆里偷偷淘换来的,里面讲的不是什么圣贤道理,而是些“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怪话。这些话,像火星子,溅在他心里,烫出一个个小小的、焦灼的洞。
先生又转回来了,这次停在永的侧前方,目光落在永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心浮了。” 他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永,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规矩、法度,都已烂熟于心。如今要磨的,便是这颗心。心静,字才正。字正,人方能立于天地间,不偏不倚。”
“立于天地间……” 永在心里咀嚼着这句话。他想起书里那只在原始丛林里挣扎求存的野兽,它的“立”,靠的可不是这规整的笔画。它的爪牙,是血淋淋的,是劈开荆棘,而不是描摹范本的。
一股莫名的烦躁,混着梅雨季的湿气,从他脊背爬上来。他忽然觉得,这满架的圣贤书,这氤氲的墨香,这要求笔笔中锋的训诫,都变成了一张极大的、无形的网,要将他牢牢罩住,裹成一个精致的、了无生气的茧。他几乎要透不过气。
“啪!”
一声脆响。是永的笔管脱了手,落在砚台上,溅起几滴浓黑的墨汁,污了刚刚写好的那一行字。那墨点,在工整的字迹间晕开,像一个突兀的伤口,一个沉默的抗议。
先生的脚步停了。他转过身,那双耷拉的眼皮终于完全抬起,锥子似的目光,钉在永的脸上,又缓缓移向那被污损的字帖。书斋里死寂。连窗外的蝉,也噤了声。
永的心跳如擂鼓,他等待着预料中的斥责,甚至戒尺落在掌心的刺痛。
然而,先生只是久久地凝视着那个墨点。半晌,他伸出那枯瘦的、带着墨垢的手指,竟没有去擦拭,而是用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团污迹。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太轻了,轻得像窗外飘过的一丝游云,瞬间便散在了黏滞的空气里。
“今日……就到这里吧。” 先生的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疲惫。他转过身,重新踱向那扇高而小的窗,背对着永,望向窗外被窗格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灰蒙蒙的天。
永怔住了。他预想了所有的风暴,却独独没有料到这死水微澜后的沉寂。他默默收拾笔墨,手指仍有些抖。当他拿起那本伪装过的书,准备塞进袖筒时,动作顿住了。
他看见,先生那向来挺直、如同松柏般的背影,此刻在晦暗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佝偻。那背影似乎在说:我看得见你袖筒里的风雷,也听得见你心底的潮声。这网,或许也曾经想困住我。
永最终将书轻轻放回了原处,没有带走。他对着那背影,无声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出了书斋。
门外,梅雨依旧。永站在檐下,深深吸了一口潮湿而略带土腥气的空气。他不知道前路是荆棘还是坦途,也不知道自己是会变成又一个何老先生,还是会成为书里那只爪牙沾满泥土的野兽。
他只知道,那个墨点,已经落下,再也擦不掉了。而夜正长,路也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