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4年,国家的调控政策一波接着一波,Y城的房地产市场进入低谷期,降价风潮似乎就要来临,很多客户进入观望状态,我所在的地产项目天天门可罗雀。效益不好,已经半年多没发工资了,我决定离职。
我找到集团营销负责人刘总,谈离职的事。刘总笑了笑,站起来,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摆在我面前,说:“这是8000块,你先拿着,跟我去个地方。”
我们开车到了郊区,将车停在山脚下,沿着30度左右的坡度往上走。半山腰上,有一个刚刚开始施工的工地,正在桩基施工。再往上走,便到了山顶,放远望去,整个Y市尽收眼底。
刘总问我:“觉得怎么样?”
“你指什么?”
“项目,这个建在山腰上的项目。”
我环顾四周,目光从远方收回到工地,又从工地远眺到整个Y城:“山之北,不算风水宝地,但通风好,采光也好,视野更不用说。半山腰建高层稳定性不好,适合建别墅洋房。周围还有个H企(国内一线房企)开发的知名大盘,这个项目有升值潜力。”
“项目就交给你了,你把它卖好。有信心没?”
“不是,刘总,这到底什么意思啊?”
“这项目是我一个朋友开发的,体量很小,总共就4栋7层电梯洋房和8栋联排别墅。朋友之前是做经济适用房的,这是他开发的第一个商品房项目,有心无力,想找个操盘手,我就想到了你。这个工作算是你的兼职,每月给你8000元,外加‘万八’的项目总提(从总销售额中提成,提点是8‱)。我替你安排好一切,你拿双份工资。怎么样,干不干?”
窘迫的生活压力,让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干!”
2
这个项目名暂定为“麓巓一号院”。
第二天,我和刘总一起去见了他的朋友,也就是这个项目的总经理王总。他们的办公地点在市中心,是栋独立的3层小楼,外观富丽堂皇,门前还有一个中型停车场。
一楼有一道密码门,保安不开,我们和办公室主任电话联系后,才开了门。二楼是行政、财务、工程、开发办公区。到了三楼又是一道密码门,办公室主任是一个身材窈窕的美女,用身体挡着,快速输入密码。走廊很长,我们3人前后走到王总办公室门前,又是一道密码门,美女主任用同样的姿势,快速输入密码,打开房门。
进去时王总正在打电话,声音很大,见我们进去,声音小了下来,窝在沙发里,窃窃私语。
办公室主任忙前忙后,一会儿去隔间拿拖把拖地,一会儿把王总的衣服从沙发上收回里屋,之后又出来收拾茶具上的茶杯,接着给我们倒水:“王总在忙,请稍等一会。”
约莫过了10分钟,王总挂了电话,不是很高兴,在沙发上深吸一口气后,换了副笑脸,走过来。彼此握了手,坐下。说了些不疼不痒的话题后,王总道:“抽空去看看项目,还是很不错的,如果卖得好,回款很快,大家都有得赚。”
我开口:“项目我们看过了,虽然位置有点偏,但还在城市发展的主轴上,潜力很大,并且我们做的是高端产品,依山而建,风景极好。在全市房地产市场一片萧条的情况下,如果加快工程进度,保证‘五证’齐全开盘,一定卖得好。”
王总没有反应,而是说:“喝水。”
我看出了他的冷淡,没再讲话。
为了缓解尴尬,刘总说:“具体怎么打,王总不用操心,只看结果就行。我们保证房子给你卖好,资金尽快回笼。”
“这就对了,钱最重要。只要能回款,管他什么打法。少花钱,多办事。”王总强调。
我们又聊了一会,临走前,王总再次强调:“要快速回款啊,钱是第一位。”
路上,刘总给我讲起了这位王总的发家史。
王总不是Y市人,老家在200公里外的县城,农民出身。后来在Y市的工地打工,慢慢成了个小包工头,再后来,开始承接小型工程。
这个人情商很高,他把挣来的钱主要花在两个地方:一个是政府,一个是黑道。买通政府官员,让他承包起了经济适用房的建设。经济适用房不愁卖,只要建起来就稳赚,再加上黑道朋友的帮忙,王总稳稳妥妥地赚了好些年。
前两年,王总转战商品房市场,大规模借钱,从某房企手中硬生生地抢来那块“麓巓一号院”的地,为此,还打了一年多的官司。最终,王总官司打赢了,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本来想着,只要拿到地就开始销售,没想到却遇到了国家调控、市场寒冬。买房的人不见“五证”不交钱,企业发展一下陷入僵局之中。
“看到他那三道密码门没?都是用来防止要账人闹事的。所以啊,他一直强调,钱最重要。如果再没回款,企业就离死不远了。”刘总最后总结道。
3
回去后,我先出了两个方案,一个是售房部的包装方案,一个是营销推广方案。方案完成后,我拿给办公室主任,希望她转交给王总。
办公室主任简单翻阅了一下,说:“这需要花不少钱吧?”
我点头:“这钱是必须得花的。”
“行,放着吧,回头我拿给王总。”
我不好再说些什么,起身离开。
尽管期间我催过几次方案的事,但迟迟没有进展。售房部还是一个空架子,没有任何包装和宣传,甚至连沙盘和户型模型都没有。时间久了,我有点着急,怕耽误了,便跟刘总汇报了此事,刘总说:“行,我来安排。”
有天,刘总约我去跟王总开会。刚一进门,王总就把我写的方案摔在桌子上:“写的这是什么啊?看不起我是吧,售房部就包装成这样,寒碜谁呢?”
我本想解释说公司最近资金紧张,能省则省。结果他不容我插话,接着说道:“面子上的钱,该花必须花。售房部往高端大气上造,广告宣传搞得轰轰烈烈一点,猛怼,咱不怕。不就是钱吗,我想办法,你们只管把房子卖好就行。”
回去后,我又重新制作了一份售房部的包装方案和营销推广方案,港式风情,极其奢华。
等了一段时间,突然有天,售房部轰轰烈烈地改造了起来。沙盘、区位图、户型模型等营销物料陆续进场,接待区的家具家电也安装到位。接着又招聘了一批置业顾问,换了一套新工装,整个售房部顿时活了起来。
售房部装修完成的那天,王总扛着肚子兴高采烈地来视察,不停地夸:“弄得不赖。”
转了一圈,他又问:“这音乐放的是啥啊?”
我说:“粤语歌,为了营造港式风情。”
他笑着说:“非常好。赶快宣传,月底售房部正式对外开放。”
我看看时间,还算充裕,答应了下来。
4
售房部开放前夕,我联系了暖场公司、礼仪公司及其他活动公司,一切就绪后,我把报价报给办公室主任,她低头不语,看了半晌。
“怎么样?”
“行,陈总,你先回去吧,这事我跟王总汇报。”
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竟然是王总的:“小陈啊,你的方案我看过了,很好。就按你的思路搞吧,这事全权交给你了。”
“谢谢王总信任。”
挂了电话后,尽管觉得这电话打得莫名其妙,但我想不出哪里不对劲,便还是按照原计划推进。
售房部开放当天,我早早把一切准备妥当。凡是来捧场的均可领取精美礼品一份,现场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刀旗招展,置业顾问也是忙得热火朝天。当天的活动非常顺利,影响力极大,“麓巓一号院”瞬间在整个房地产市场上鲜活了起来。
可是没多久,之前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就暴露了出来。
先是暖场公司、礼仪公司和礼品公司突然打电话给我,问我要钱。我不解,答道:“你们去找王总啊,怎么找到我了?之前都谈好了的,活动结束后他就给你们付款。”
“我们去找了,人家不承认,说谁请的我们,就叫我们找谁要钱。”
“胡说八道!这话谁说的?”
“一个女的。”
我狠狠地挂断电话,接着给办公室主任打了过去。
办公室主任说:“这话我可没说过,我只说那些钱晚点给,没说不给啊,急什么急!”
“什么时候给?”
“我向王总申请申请吧,这事我做不了主。”
我还想说点什么,她就挂断了电话。
5
尽管很生气,但我还是保证每周去上两三次“麓巓一号院”的售房部。
一天,我刚到售房部,就看到售房部被堵了起来。走近一看,竟是前段时间售房部的装修工人。和他们一聊才知道,这群工人和“麓巓一号院”的地下室建设工人是一个队伍的。
包工头气冲冲地说:“老王就是个骗子!说好的售房部一开放就给我钱,可到现在了也不见人。我带着一帮弟兄从老家过来创业,一分钱没挣着,还白白为他搭进去200多万!”
“之前建地下室时,先交了30万的保证金,完工后却迟迟不给工钱。又骗我说,把售房部装修的工程也交给我,到时装修完一并结账。钱都是我垫的。结果,一装修完,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一推再推,我现在真是无路可走了……”
我给王总打电话,关机,只好先安慰这帮人:“秦总(包工头),你这样闹不合适啊,影响王总的生意,他生意不好,倒闭了,你的钱不就更没指望了吗?现在,最好的方法还是私下协商解决,当务之急,你先找到王总再说。”
说了一通后,他似乎也想明白了,带着人离开了。
我刚松下一口气,没想到几天后,沙盘公司、家具公司、礼品公司、活动公司加上建筑公司,以及农民工和一些不明来历的人(后来得知是高利贷公司的人),在售房部一起围住了消失多天的王总,骂骂咧咧。
大腹便便的王总满脸是汗,刚开始还气势汹汹地回击,后来便开始求饶,最后直接蹲在了地上,耍起无赖,谁说话都不理。有人忍不住跺了他一脚,他就顺势倒在地上。又有人想上去打他时,警察来了。
警察来后,那些人派代表出面陈情。一番理论后,王总承诺,一个月之内还清所有人的债务。
当晚8点多,王总约了一群人在夜总会见面,我和刘总也跟了去。
在忽明忽暗的包间里,四五个小姐坐在我们中间,从头至尾,我们都没谈工作。从夜总会出来的时候已是凌晨1点,刘总醉醺醺地对我说:“你放心,你的钱我一分不落都会给你。”
我推辞道:“别这么说。刘总,咱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你不用管。我有办法。”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是上午10点,我打开手机,发现里面有好几个刘总的未接电话。回拨过去,刘总催我赶紧来“麓巓一号院”售房部一趟。
我刚进售楼部坐下,王总就问我:“有没有方法可以快速回款?”
我答道:“市场这么差,我们证件又不齐,现在无法销售。只有工程往前赶,快速拿齐各类证件才行。”
“没法销售也得销售!不要想着按部就班地卖房子了,如果按部就班,我干嘛要请你来,谁都能卖。实话告诉你,工程停了,不可能再往下干了,证也拿不到。你想办法吧!”
我看了眼刘总,说道:“之前市场很差的时候,我们搞过一次‘0首付’,带活了一个项目。”
王总来了兴趣:“快说说,怎么弄?”
“客户只需要交纳契税和维修基金,办理贷款即可,首付款则由开发商垫付。事实上,银行放款的钱要比首付高出很多,只要银行一放款,公司就有钱了。但是前提条件还是要拿到预售证。所以,还是建议工程往前赶,赶快拿证。”
王总听到我的话,突然恼了:“屁话!如果能拿证,我能这么着急吗?”
刘总插话说:“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就看王总想不想搞了。”
“说说说,别卖关子。”王总催促。
“我们来个狠的,0元卖房。客户只要缴纳全款,我们分10年把全款返还给客户,10年后,客户不仅收回房款,还能白落一套房。”
我说:“搞这么大,值得吗?”
王总低头不语,沉思半天后说:“值。只要能回钱,怎么都值。这个比借高利贷划算。搞,就这么干!”
我忍不住问道:“客户又不是傻子,能接受吗?”
王总笑了:“一定会接受,有便宜谁不占?10年白送一套房,上哪遇这么好的事。别问东问西了,干吧!”
6
就这样,在工地刚出正负零(正负零:指主体工程的基准面下的工程完成,该进行主体地上工程)、只有国有土地使用证的情况下,我开始在小众渠道秘密宣传“0元购房,10年白送一套房”。
刚开始,只是陆陆续续地打来几个咨询电话,到后来,成群成群的人开始涌向售房部。
人虽多,但签约者少。他们都害怕开发商光承诺得好,最终却兑现不了。后来王总拿来一摞借款合同,对我们说:“给每个人签订借款合同。如果房子自合同签订之日起,两年半的时间内不能准时交房,客户可选择退房。退房时,房款自缴纳之日起以月利率1.7%计息。房款会在退房后3个月内,打到个人账户中。”
一时间,客户蜂拥而至,销售火爆。
月底,据楼市网数据显示,“麓巓一号院”竟成了当月Y市销售额的第一名。那段时间,每个月都有至少20套的全款销售量,接连持续了3个月之久。
可之后,形势急转直下。
随着国家宏观调控的进一步升级,加上之前Y市非法集资泛滥,小额担保公司接连倒闭,受害者越来越多,堵路、上访,各种形式的要债在Y市屡见不鲜。
正是在这个时候,购买“麓巓一号院”的客户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走进了一个非法集资的陷阱。有人想退房,但被售房部拒绝,一来二去,越闹越大。退房者越来越多,销售量持续下滑,没多久,就下滑到了月成交为0。
后来,有人拨打政府热线,有人投诉到房管局,说“麓巓一号院”无证售房、非法集资等等。还有的人直接起诉到了法院,传票一张张传来。可前期回款来的钱,据说全被王总用来打点黑白两道和还买地时欠下的高额贷款了,根本没法退还购房者的本金和利息。
我和刘总找到王总讨要代理费,办公室主任哭着说:“刘总,你就别再逼王总了。你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他现在是肝癌晚期,自身难保,你就让他好好地度个晚年吧!”
刘总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在车里,刘总告诉我:“这是老王一贯的招数,一旦躲债,就说自己得了重病,住在医院里,谁的电话都不接。都是套路!”
“仔细想想,王总在整个房地产开发链条中,并没有什么投入啊——地是向高利贷和银行借的,工程钱是施工单位垫的,营销是我们干的,活动是我们组织的,回款是非法集资的。王总就投入了一张嘴啊!”我感慨道。
刘总呵呵一笑,没再说话。
后来,因为兼职代理“麓巓一号院”的事情被公司发现,我被开除了,随后便离开了Y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