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志要每天坚持写日志的人,一定都有譬如此类的苦恼,生活太普通,思想太琐碎,记忆太羸弱,所以文字不堪承载一部800字的私人史记。想写实事,谈领悟,暗示点什么,都不能不有所顾忌,最后辗转徜徉中,时间溜得快,自己胡乱的写几段,草草的收尾,横看竖看都是残垣断壁,语焉不详。
只写实事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像素描,黑的白色,圆的方的,先入我眼经我心,如实描述出来。如果愿意,画面感还是可以营造出来的,如果再耐心点,一副带有自然灵性的山水长卷也可以绘制出来。
但是如果涉及论证、讲道理,就是一项无法保障质量的工程,开了头,不知道还能不能把自己绕回来结个尾。就算逻辑严密,滴水不漏,围观者都信服了,也难保证打从心底说服自己。最后顶多是一幅大机器生产线上产品的刺绣,看似精致,缺少灵魂。
说了前面这些近乎论述的废话,已经使我不厌其烦。开始记实事,从今早的梦开始,我梦到了和现实相关性极强的情节,梦见我们已经踏上了去贵州的旅程,在童年记忆中出现的那条大马路上,我对同行的人惊呼,糟糕,我忘了带毛巾了,还忘了带洗面乳……
然后就惊醒了,好像多大的事一样。醒来后,我还是暗自庆幸,辛亏只是梦,现实可以再来,甚至感谢这种梦,提醒了我,让我可以汲取教训。因为明天一大早,的确要启程去贵州了,出差四天。
因为前一晚莫名其妙的失眠,今天醒来十分困倦,眼睛一睁都会疼,不用照镜子,就可以感觉到面目的浮肿。牙龈也还是浮肿,嗓子好像也开始干涩,舌头刺痛——怀疑是前一晚用漱口水,强烈的薄荷味刺激,灼伤了口腔内壁。
所以这一刻,我怀疑身体五脏六腑无处不是紊乱的,是不是吸了北京空气中超标的颗粒,呈现出中毒症状。有好几人羡慕的跟我说,你要去的贵州和成都,都是吃辣的天堂,你简直是如鱼得水了。我说你看我现在浑身冒火到处都疼,还敢吃辣吗?我以为他们听了会醒悟,收起艳羡,代以同情,没想到个个不为所动——我都中毒了,快死了,他们却习以为常,面无表情的说,离开北京肯定就哪里都不疼了。
末了怕我不信,还补了一句:我跟你说,这些都是在北京水土不服的表现,换个土地换个环境就痊愈了。
这倒奇怪了,我又不是初来乍到,还是时代变了,我是老古董刚出土,某一刻从地铁里,从地下上百米深的地铁通道里钻出来,北京就刹那间改天换地了。
这是一个越来越接近临界点的时代,没有别的,身体率先作出不适的反映。也许它并非如你想象的那般傲娇,突然之间就罢工不干了,总还是一天一天的忍着毒害,积累了好多的毒素和怨忿,然后有一天在空气中的颗粒再多个七八九粒,在体内的火气再多个0.1盎司,它就终于还以颜色了。它还以颜色的方式不是刁蛮公主的傲娇,而是几代忠臣心碎之后仍保有刚烈节气的告老还乡。
挽留也来不及了,抚慰也来不及了,治疗也来不及了,离死不远了。
回到写实,我感觉我再说牙疼,连我自己都忍受不了了。有人已经反复留言劝我去看牙医了,但是我好像还非要留着一颗智齿,以保住疼痛的神经,保住呻吟的资本。于是在这幅长卷中,我不敢画出一颗异常的牙来,身体疼痛还可以借助别的部位的扭曲来表达。我想象是一头大象,把鼻子卷成像是消防水管消了气盘成圈,长长的牙还是闪着健康的光洁,露在外面,只是象鼻如何能消了气盘成圈呢?非要这样画,就还是存心给人刺目惊心的观感,以表达身体内的躁动,或是脑子里的狂想罢。
所以,我又要说一句重复的话,当感觉到文字表达乏力时,我前所未有的崇拜画家,他们可以画出天马行空的想象来,超现实的,梦魇一般的,画的人和看的人,都淋漓尽致。还有音乐家,疯子一般的奏出一个高阶接着一个高阶,那是要把自己当众抛到更高点,再高点,然后寂静止住,嗦的一下,掉下来,再止住……那是冲击和挑战听的人的心理极限。
文字的手段有什么呢?无非是记实——也包括虚,捕捉脑子里千变万化的想象,还带有异域的强烈色彩。我在一大早背着包去上班,走在马路边,经过深黄色的消防车,面前一闪大大的车门打开又合上,司机蹬了一下跨上去。我想,如果我走快几秒,那沉重又迅捷的黄色车门,一大块喷着黄色油漆的铁皮,会不会直接扇得我头晕眼花呢?反正我当下的状态也比被这门撞击一下,好不到哪里去,而撞到之后,反倒晕得纯粹一些,所有的浮肿,好似都可以因为这重重的一击而消掉——当然,也有可能更浮肿。
又经过路边每天早早出摊的煎饼推车,这条路是从地铁口出来后的一条必经之路,所以生意总是不断,就算层层包裹着人群,那夹杂着肉煎糊的食油味道,也还是阵阵强烈的袭来,伴随着我空腹的阵阵恶心。
我不知道是哪一年把北京煎饼给吃得终于反胃了,一辈子不想再吃,也不想再闻了。我也知道,这肯定是一种幼稚的自我暗示,如果煎饼有那么难吃,为什么每天还是有那么多人排着队去吃呢?
有一天晚上睡觉,忘了关阳台的门窗,夏天天亮得早,早上五点多,我在睡梦中就被一阵煎饼的味道给熏醒,差点呕吐。那天不知道刮什么风,阳台是朝北的,此后睡觉门窗总是关上,留一条口透气,但是再也没有闻见比那天早上更剧烈的煎饼味道。
气味是其实很好的给回忆上色的手段,许多年后,我们什么都忘记了,可能有一天突然闻到一种味道,就开始想起一段故事,而且是十分遥远,遥远到,不管你怎么努力去回忆,都缺失细节,只有心情如初,所以就空自欢喜和悲伤好一阵,直到那种味道消失。
我屏住呼吸一脚跨过煎饼摊,继续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