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写了这个故事。我确实有一个叫赞青的同学,他早早辍学了,他确实有一个卖爆米花的父亲。仅此献给记忆里臃肿的少年。
老旧木质窗上的薄玻璃被隆冬里的北风刮得哗哗作响,屹立几十年的土坯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好像一个不小心就能被吹散架。连接着黑白电视机的插座发出微弱的红色光芒,漆黑一片中出现色彩告诉藏青他没失明,只是夜色太深黎明还没露面。
冷风顺着窗户的缝隙钻进屋子,打着晃儿朝着被窝划去。藏青感觉到阵阵冷风吹在脸上,他扭动臃肿的身体并把半个头钻进被子里。
北风刮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藏青拉开木门惊喜地发现外面变成银白色的世界。柿子树穿上棉衣,麻雀叽叽喳喳飞过枝头惊落一簇白花。亮晶晶的雪花飘落在他的脸上,他笑了。
雪没有要停的意思。或许还会再下一会儿。
火柴划出优美的弧度,藏青弓着身子把火苗扔进柴火中,很快一片红色的海映在双眸中。燃烧产生的热气在屋子里慢慢窜开。灰色运动衣努力吸收热量,藏青感到温暖满意地闭上眼睛。以前这种活都是父亲来做,在下着雪的清晨从外面的木屋里抱出一大堆柴禾,还在睡梦中的藏青感到温暖,睁开眼就看见父亲慈祥的脸上满是红色的光芒。红色的光芒一年一年,一年一年。
藏青突然回忆起第一次陪父亲赶集的情景。人山人海的集市,穿着大棉袄的妇女拉着鼻涕邋遢的孩子,梳着麻花辫的小媳妇成群结伴,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父亲在集市深处,把一包包整齐的爆米花放在大管自行车后座的筐里,他古铜色的手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他说,青,你该去上学了。
此后很长的时间里,藏青都跪在炕上把身子伏在漆红色的小木桌上写作业。母亲躺在他旁边。他问母亲,“美的反义词是什么?”又怕她不懂解释道,“就是什么是和美相反。”
母亲的脸面向窗户,藏青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柿子树上零星挂着几个柿子。母亲坚定地说出两个字,“不美。”
藏青抓抓头在田字格上写上两个字,不美。
“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把藏青的思绪带回现实。
抬头看去,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女人弓着身子从被窝里爬起,灰白色的头发凌乱的堆在头上,细看时会发现她那紧闭着的眼睛周边有黄绿色的粘稠物。
“青,给我把尿盆拿过来。”她沙哑的声音就像一粒小沙子被按在玻璃上划来划去。藏青皱着眉头把尿盆给她递过去。红色突兀的出现在灰白色的背景下,过于刺眼。
二十年前,死了丈夫的女人带着孩子改嫁给年近半百没有结过婚的干瘦男人。紫黑色的木门上贴着大红喜字,男人用板车拉来她新婚的妻子。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男人把女人抱到炕上。红色的炮仗铺满院子,秋风吹来,柿子树枯黄的落叶盖住红色的炮仗。女人喜欢吃柿子,男人每天都帮她摘两个,两个月后女人怀孕,来年夏天生下了一个男婴,取名藏青。
年近半百的干瘦男人就是藏青的父亲,而现在穿着红色毛衣突兀的坐在炕上的女人就是藏青的母亲。
“青,我尿完了。”母亲的语气带着自豪感。她摸索着把尿盆放在炕沿边。藏青走过去端起尿盆。一小片潮湿赫然出现在炕上,母亲又钻进被子里。藏青想,“很快会变干吧。”
几天前藏青去集市上卖爆米花。回来闻见屋里有浓重的臊气,母亲躺在一大片潮湿中,空空的尿盆摆在炕沿上。她对着藏青痴痴地笑,藏青怒吼着把尿盆丢到地上,把黑白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不去管她。几个小时后,她湿透的衣服变成半干。难闻的气味却久久不能散去。
白色的雾气不停升腾,有雪花落在盆里。脚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奏起一首童谣。柿子树下也满是积雪,温热的液体落在雪上立刻出现一个小洞,藏青用手拖住盆底,白色就消失一大片。
蜂窝煤泛着幽蓝的火光,藏青做了两大碗面。他给母亲端到炕上,母亲摸索着爬起来就是一通狼吐虎咽。带着咸味的白色粗面条,表面漂着几刀白菜尖,蛋花被打散点缀在大碗中。很简单的早饭,也是他们在冬天吃得最多的饭。
雪停了,北风还在咆哮。藏青戴上黑色的毡帽,围上墨绿色的围巾,把围巾向上拉刚好把鼻子遮住,把破三轮车推出木屋。手碰在冰凉的车把就是一阵战栗。他搓搓手指跑到屋里拿毛线手套。
“妈,我去赶集。”临走时藏青大声地说。母亲大概没有听到一动不动的躺在炕上,床头柜上布满灰尘。炉子里跳跃着穿幽蓝色衣服的精灵。烟囱冒出白色的烟雾。藏青呼出的气透过围巾冒到空气中,几只麻雀落在柿子树上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什么。
来来往往的车辆把积雪压实,马路成了天然的溜冰场。三轮车载着藏青臃肿肥胖的身体晃晃悠悠的朝邻村驶去。哈气凝结在他杂乱的睫毛上。下耷的眼角眯成一条缝随意的扣在脂肪堆积的脸上。浓黑的八字胡被围巾遮住。他目光呆滞看着远方。道路两旁是结满冰的小河。此刻阳光打在湖面上变成橘红色的地毯。
冷风顺着破洞的手套扎进指尖,他一直想买双新手套,里面是全是棉花很厚实很厚实的那种,那样手掌的冻疮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严重。生了冻疮的手背咧着小嘴笑,血流出来粘在毛线手套上,在寒风中冻半天回来摘手套时会发现皮肤跟毛线已经连成一体。晚上睡觉时手背有冻疮的地方会发痒。
一年生冻疮,来年还会再生,年年如此。
藏青小时候也过生冻疮。那时父亲会给把红辣椒泡在热水中让他洗手。藏青边流眼泪边用辣椒水洗手,因冻疮开裂的手背在辣椒水的刺激下直冒火,火辣辣的疼痛顺着手背进去全身。关于冻疮,村子里有很多小偏方,用辣椒水洗,用杨树叶洗,还有用麻雀血洗。藏青只试过一个辣椒水一个偏方,没有多大效果。来年春天温度升高手蜕一层皮不治而愈,只是会留下丑陋的伤疤。藏青再长大些后,冻伤膏的味道会伴随一整个冬天。
藏青上学时也经常下雪。他骑着老式自行车晃晃悠悠行在光滑的马路上,以为自己是只会飞的鸟,想要飞起来就加快速度但不小心闪了腰。他躺在冰凉的地上,人们神色冷漠的绕过地上的庞然大物。藏青疼得直哼哼。
在时光中,有人说,“藏青今天摔了一跤不能来上课了。”紧接着是哄堂大笑。
藏青在第二天忍着疼痛来学校,脸上的器官扭成一团又被粗暴的抹平。班主任让他回去休息,他摇摇头说怕落下功课。怕落下功课的藏青没能去成心心念念的高中。
母亲二十年前嫁到土坯房的时候腿脚已经不方便,只能用马扎代步。视力一直不好的她在几年前彻底失明。每次藏青看见她骇人的眼白就情不自禁低下头。
母亲改嫁带来的孩子也就是藏青的哥哥叫傻小兵,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傻子。傻小兵经常因为偷鸡摸狗被打。后来他跟十里八村的傻子们结成一个小团体,给有丧事的人家干活,搭台筑灶,扛花圈,看灵棚。办丧事的主家会给他们一些钱还有烟。藏青从来没有看见他往家里拿钱,只是会给家里带回一些别人吃剩的饭菜,鸡鸭鱼肉都有。母亲狼吞虎咽时藏青就拿着马扎坐到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天空,傻小兵会递给他一根烟,他朝着傻小兵摆摆手。他想哭,他竟然连一个傻子都不如。
辍学的藏青在工厂打工,工厂的老板娘是个喜欢胭脂涂粉的老女人。藏青讨厌她,藏青也讨厌躺在炕上的母亲。更多的时候,藏青讨厌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藏青用一百块钱买来的老人机给上高中的同学发过这样一条短信,“我现在最希望的事就是我爸妈全都死掉。”收到短信的同学久久没有回复。
而如今藏青的同学都陆续考上大学,天涯海角到处都有,就在前几天同学聚会时大家把他请过去。满桌子都是美味佳肴,他穿着灰色的运动衣低着头慢慢地喝酒,饭桌上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开心地说着什么,他无暇去听,只知道心脏猛烈跳动的疼痛感把他吞噬,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太阳渐渐升高,藏青在晨光中越骑越快,破旧的三轮车变得颠簸起来。世界变成一条马路,他只有通过加快速度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脑海里晃动的画面,母亲呵呵笑着的脸上有一双尽是眼白的眸子,傻小兵的八字胡在升腾的烟雾中渐渐模糊,父亲慈祥的脸上有红色的光,工厂老板娘嘲笑的声音变成汽车的鸣笛声,藏青看见飞奔向自己的红色小汽车紧张的转动车把。
三轮车冲出马路变成冬日暖阳下的一抹弧线。锋利的冰碴躲在积雪之下,洁白的雪地开出红花。
眼前是红色的天空,藏青笑了。他想起父亲出殡的那天傍晚,天空也是红色的。藏青跪在长眠于地下的父亲坟前,久久不曾离开。火烧云几十年难得一见的红。
藏青想送他去医院,他却拉住藏青的手,眼含热泪地说,“青啊,别去医院了,我一把老骨头也不值得花钱了,留着钱给你娶媳妇吧。”藏青默默哭泣,他甚至忘了问母亲的看法。
母亲的眼泪从只能看见眼白的眼睛里掉出来。
父亲没有看见第四天的太阳,他永远的睡去。母亲的哭泣声传遍半个村子,惊飞了在烟囱里筑巢的麻雀。傻小兵的傻子朋友们派上了用场,吊唁,买花圈,看灵棚,吹吹打打。藏青跪在灵棚里,双腿麻木。
上幼儿园时孩子们称呼藏青的父亲“卖爆米花的老头”时,他想把头埋到胸口。刚转学的女生问藏青学校门口卖爆米花的人是不是他爷爷时,他红着脸低下头。城里的高中老师趾高气昂的说学校不是救济院时,他的心被刀切下一块。工厂老板娘在院子里牵着哈士奇转来转去,指桑骂槐说他不如一条狗,他红肿的手指异常疼痛,身旁五十多岁的大妈叹口气,麻利地做着手头工作。
藏青给上高中同学发短信说,“我现在最希望的是我爸妈都死掉。”
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点燃一根烟,白烟袅袅,他轻轻把灰烬掸到炕沿边,眯缝着眼睛说,“藏青,别去上学了,你妈这离不开人。”
烧纸的烟灰漫天飞舞。灰头土脸的傻子们蹲在老墙根下面抽烟,黑黢黢的脸上写着两个字,满足。对于他们来说有饭吃有烟抽就是幸福的,然而对于藏青来说幸福并不是这样,他不想再过和父亲一样的人生,他想通过上学来改变人生,可是现在他的人生已经定型,无法改变。他跪在灵棚里痴痴地笑。
墙壁上的老时钟在滴滴答答的摆动,大铁锅架起在两棵柿子树之间的院子里。木柴烧的猛烈,黑色的烟呼呼冒出去,人们吃着冒着热气的菜汤。土坯房紫黑色的木门愈发黑暗变成一缕黑烟凝在藏青眉间。
前来吊唁的乡亲很少。傻小兵喜气洋洋的吹起唢呐,送父亲最后一程。他始终记得那年秋天父亲把他和母亲接回家里,父亲摸着他的头给了他一个黄灿灿的柿子。此前,他亲生的酒鬼父亲每天都会打他,他不停哭,母亲也不停哭。哭声在酒鬼父亲死掉后才停止。
红色的天空有白色的雪花飘落。雪花再落下的时候藏青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小学课本上这样讲道,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雪花正如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藏青曾经也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后来他才知道他确实与别人不同,别人轻易得到的东西他无论如何努力也得不到。
一直到傍晚时藏青才醒过来,夕阳给雪地染上金黄色,他拍拍身上的积雪朝村子里跑去。积雪开化使马路变得泥泞。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村子里卖爆米花的老人在赶集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脑出血死掉。过了一个月,老人的傻儿子在下着大雪的夜里喝酒冻死在雪地里,第二天被发现时已经僵硬。他失明瘫痪的妻子中煤气死在睡梦中。麻雀在黑色的烟囱里搭了窝。
人们都说藏青是个忠厚善良的好孩子,抹抹眼泪,留下几块钱的烧纸,转身就暗暗欣喜于自己的生活优越,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最起码不像他们家这么悲惨。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而来,北风冷冽,咆哮而过。
村子里的人们日复一日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集市上又多了一个卖爆米花的男人。没有人会记得那个肥胖丑陋的男孩藏青存在过,因为世界从来就没有在乎过他。又是一个下雪的傍晚。藏青坐在马路边上,他轻轻地哼唱歌谣,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笑了。
后记:赞青的哥哥和妈妈还活着,只不过他的哥哥更疯了。眼睛也瞎掉了一只。我感叹着,人生啊,带着些许模糊的记忆远离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