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个男人生来就少了一颗心,他善良、正直、彬彬有礼,但就是少了那颗心。”
——芬尼摩尔
先破个题——关于爱与爱,第一个爱,是名词,而第二个是动词。今天读到亨利·詹姆斯与芬尼摩尔的故事,略有触动,关于爱本身,以及爱一个人的行为。
在武汉,台北路是最美的一条路。高大的梧桐夹道,午后慵懒的光线,把时光拉得细腻绵长,落地橱窗里展示着精致的衣裙,青春似乎不会散场。台北路有数家CD店,能买到物美价廉的打孔CD,时时听到入神处,突然出现一阵嘶啦的杂音,几秒后恢复正常,这是一种奇特的美。
高中的时候,周末无事,常常独自骑车路过台北路,去市图书馆看书。现在想来,只在那个年龄,拥有一颗最纤弱敏感的心,对万物及生活之美,有深刻的感受力。一颗晨露,一片落叶,都能在心底激起千层涟漪,而一个失眠的夜晚,安静的读一本书,或只是任由思绪,绵延至无穷深邃的星空,突然潸然泪下。
初识亨利·詹姆斯是在市图书馆,一个平常的秋日下午。我喜欢图书馆,毋宁说喜欢读书,不如说我更喜欢独自在一排排古朴的红木书架里徜徉的感觉。呼吸着书页里时光,是灰尘夹在其中,逐渐泛黄的味道。夕阳透过落地窗,弯折成一段段的光柱,尘埃浮游,簌簌落下。随意的翻阅,若遇到喜欢的,席地而坐,读至城市灯火阑珊。《一位女士的画像》和王尔德的书放在一起,大抵是好奇这位女士到底多美,便取来读。
这是亨利·詹姆斯以其表妹为原型创作的一篇爱情小说。小说的主线是身世不幸的纯真少女伊莎贝尔,聪慧勇敢的她从美国来到欧洲,试图从眼花缭乱的漩涡中获得对人事、生活的理解。然而,她终因为天性的善良,而被伪君子奥斯蒙德所蒙骗,陷入痛苦的婚姻。故事并不新颖,我已然忘了大半,然而至今仍记忆犹心的是亨利·詹姆斯的叙事笔法。文字优美,情感纤丽婉转,气质晦涩幽微。他一定很懂女人心,近乎对小说中每个女性的命运都饱含了理解与怜悯。
读书识人,我确实以为,詹姆斯的确是一位多情善良且心怀悲悯的人。事实上,他也的确是是,只存在于小说中。现实生活中,他却是一位极其封闭冷漠的人,他从未陷入过爱情,甚至有传言说他至死都是个处男。詹姆斯出身高贵,舞会上衣着得体,谈吐优雅,表露感情克制压抑。即便是他曾经痴情的人,也只留下只言片语。
才华横溢的翩翩公子,心生爱慕的女性不在少数,其中一位是女作家芬尼摩尔。两人是同行,琴瑟和鸣也惺惺相惜,暧昧关系长达十年。然而,十年之间,詹姆斯却一直未曾谨慎克制,止于暧昧,甚至根本否认他爱过芬尼摩尔。
芬尼摩尔自杀后,詹姆斯做的竟然是来到她的住所,试图烧毁两人的书信,以免留下证据,让世人以为芬尼摩尔的死因是因为他不爱她。当她翻箱倒柜,找到了她的遗书类似物的时候,他以为,上面会写着“我结束生命是因为詹姆斯并不爱我。”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这张纸上是她未曾展开的意念:“想象一个男人生来就少了一颗心,他善良、正直、彬彬有礼,但就是少了那颗心。”
没有人比芬尼摩尔更懂詹姆斯,他当时的行为,正在证明他确实没有那颗心。
福楼拜的母亲曾对儿子说:“你的心早已枯死在对文字狂热的执着里。”用来形容詹姆斯也十分贴切。一个在文学作品中对爱进行纤毫毕露的刻画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却自我封锁,如春蚕吐丝,将自己层层裹缚,直至一颗心与外界隔离,再不能将根深入现实生活的土壤,只能枯死。
这看起来似乎是个悖论,但事实上,对爱的理解和刻画确实不能和“爱”这个动作本身划等号。至冷漠、至残酷与至纯澈、至深情有时候没有分界线。现实中愈绝情,文字中便愈多情。
詹姆斯的封闭、压抑,必然导致浓厚如夜的孤独,孤独人一定对爱情感兴趣,他当然对爱的感受极端敏感,否则,他不会因为芬尼摩尔的话不能释怀,最终写出《林中野兽》。事实上,文学中的爱,于他而言,更像一种心灵的自慰。在文字中去爱,他不用面对现实之爱的付出、牺牲、且不用忍受被冷落、被伤害。在作品中,他掌控一切,构造悲欢离合,在封闭的空间里,独自寻求心灵的满足与滋润,吸食这些自己创造出的精神鸦片。
真实的爱情中,“爱”这个动作,是与其他不可控对象互动中完成的,包含了牺牲、付出及可能出现的面对失恋的伤害、自尊心受挫、求之不得的失落等等。《圣经》里关于爱有一段记述:“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这应是“爱”视为一个动词来解释。爱一个人确实是一种能力,它需要勇敢、宽容、一颗厚博的心灵。
然而,大师詹姆斯,终究只是一个极端懦弱且自私的人。
他没有那颗心。
在我们所处的时代,有多少人和他一样,也没有那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