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给孩子姥姥打电话。要挂电话了。老太太说,“你爸在家,说两句吧。”
“我爸在家?”半分钟的空档。电话里,一阵窸窸窣窣。
“吃饭没有?”
“没有呢,爸。您在家呢?”?
“活儿少了,歇两天。孩子好吗?”
“好着呢!”
“照顾好孩子。让你妈说吧,做着饭呢。”
正在绞尽脑汁接下来要说什么。电话就又回到了母亲手中。
“刚才还在吵你爸呢。才歇两天就要出去。上午你二大爷来叫你爸,说明天有个活,我硬挡住没让你爸接。”
挂了电话,猛地一想,上次和父亲通话,大概还是两个月前。这中间竟然一次没有想起过他。
对不起,又把您忘了60天。
晚饭过后。一切收拾停当。躺在床上,好好的想一个人。想想老张。
断断续续的片段,模模糊糊的画面,记不清他年轻时的模样。铁锤,铁砧,火炉,风箱。老张坐在大门处的过道里,用钳子将通红的铁块夹到铁砧上。铁锤一上一下,叮当叮当。风箱风口处的挡板,一开一合,嚏嗒嚏嗒。从清晨到日暮。天不亮,母亲把蒸好的馍用小布巾一层层包好,挂在车把上。老张把白天赶制的铁链子,整齐地架在后座上。链子太多,太重。他一脚蹬地。自行车颤颤巍巍扭晃几下,消失在初冬的雾气里。
这是铁匠老张。
有几年,依稀记得,堂屋前总是晾晒着各种木料。做饭的母亲听到招呼声,擦擦手,半蹲下来。两人拉着一米来长的大锯,锯末从锯口洒落下来。春光正好,微微泛起晶莹的光。那时候,他耳朵上时常夹着一支铅笔,在木料上做着记号。锯好的板料放在工作台上。刨子来来去去。刨花又白又长。我欢欢喜喜地将刨花捡起,当做门帘窗帘,挂在自己搭好的小房子上。将下脚料分切,对准接缝。老张将大大小小的楔子,一个个楔下去,等刷了漆,找不到一点痕迹。好的木匠,很少用铁钉。那些年,油漆和松香的味道时常萦绕在小院里,淡雅,清香。后来,家里翻盖了新房,添置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
这是木匠老张。
当窗外传来鸡叫的声音,隐约就会传来父亲和面,而后用木杠轧面的声音。将和好的面头分成等分的长杠。切一刀,顿一下,起落之间,干净利落。天蒙蒙亮,十几层的笼屉已经下了炉。一层层,抬下去,热气腾腾,原始酵香的味道铺面而来。拿四个放在称上,恰好一斤的重量,钱两不差。
这是蒸馍匠的老张。
村里的红事白事,要请他掌勺,几十年下来,成了一种习惯。砌炉灶,架大锅。蒸丸子,肉蛋粉的配比。糖醋鱼,怎样能更入味。几十桌酒席,八凉,八热,八扣碗,有序上桌,不能怠慢了宾客。得几天忙活。主家送来两瓶白酒,二斤肉。那酒,那肉,滋滋味味,养脑舒心。
这是厨子老张。
时代的发展,让一些民间的工匠,仓促间丢掉了手艺,失去了营生。后来,他很少在家,四处奔波。有一次,大概有一年的时间没见到他。中秋节回到家,母亲说,去山西了。过年时又不见,说去上海了。哥哥姐姐劝他,别再出去找活干了。母亲说,让他去吧,一辈子闲不住。在家能憋出病来。过了60,头发越发花白了。母亲管着他,不能再出去了。老张听话,怎么都行,就是别闲着。
在古代,老张大约是个不可多得的能工巧匠。一辈子没有拜过师,学过艺。因为爱钻研,所以总能无师自通。
有次帮他生火。捯饬了很久,烟熏的流泪咳嗽,火就是生不起来。老张看见,笑了。闺女,人要实,火要虚。三下两下,火就旺旺地燃烧起来。听母亲说过,她刚进门时,爷爷是做豆腐的。人生三大苦,打铁,蒸馍,磨豆腐。这三苦,他都尝过了。老张不觉得苦。
厨房的碗橱,堂屋门厅的长茶几、八仙桌,大床旁边的衣柜,至今吃饭还坐的小凳子。数不清多少年了,仍真真实实地立在那,像极了真真实实的老张。
只是,油漆已经斑驳。岁月暗淡了人生的亮光。
见过最美的画面,是锯末洒落在春光下。听过最好的音乐,就是刮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