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猎猎,小弟弟在前奔跑,海风刮掉他的衣服,父亲费力地顶风为他穿起。他过于兴奋,不停地跌倒,再狠狠地用拳头捶击地面,像是扑向岸边的潮水,被凝固的码头生生阻遏。
前言
从2014年下半年开始,直到2017年上半年,我走访了内蒙、新疆、贵州、四川、广西等十余个偏远省份近百位受救助孩子。
每到一处,便和孩子家庭共同生活作息数天,直观确切地感受他们的生存条件、日常劳作和心灵状态,探访父母或者孩子自己在城市边缘的生活状态。他们并不遥远,就在我们之中。
一旦我们打开眼睛和耳朵,便会发现世界不再寂静,布满了条条奔腾的瀑布,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滴泼溅的水珠。
少年穿过滩涂遍布的火山岩石块,向海岸线的灯塔走去。
道路高低不平,湿滑的岩石生长苔藓,但他灵活地越过了障碍,去到灯塔脚下。从渔村里看,灯塔只是一个小小的三角形,走到近前才显出高大,一座圆形的两人多高的塔基,安置着一个峭拔的棱型塔身,塔尖像一朵镂空的火炬,其中曾经安置着一盏长明灯,指引出海归航的船只。
少年踩着布满蜂窝的岩石向上爬。在灯塔庞大的身体上,他显得渺小,像是附着其上。他终究爬到了顶端,拾起一面被先前的攀爬者遗留的布片小旗,向着海面挥动。海风吹动了小旗和他的衣服,海平面尽头一艘大船缓缓驶过,几乎看不出移动。
“那是一艘很厉害的大船,能在大风天气出海。”少年李大钦说。细沙村的渔船都老实地停靠在防波堤背后,只露出一排密麻麻的小红旗飘动。其中一艘是叔叔的船只,李大钦上过船,但从未跟叔叔出过海。
少年脸上现出忧郁的神情,或许是由于一个人呆在灯塔顶上。双胞胎弟妹都无法和他同行,两人都是残疾儿。刚才从村口走下滩涂的时候,弟妹在后面趔趄追赶了一阵,就止步了。
李大钦没有回头招呼他们。他心情复杂。
“会有些自卑,因为有这样的弟妹。”
这使他不大想在周末回家,有时会想到早日长大,乘坐海平面上的大船,去到遥远的地方。
妹妹李春风对哥哥也有心思。“不大喜欢他,因为他老是跟别的人玩。”她无法越过滩涂和一大片礁石,只能在村里的街道上玩耍,眺望哥哥站在灯塔顶上的遥远背影。因为眼睛斜视,她只能偏着头观看,这使她显得总像是含有某种不满。
大海尽在咫尺,有时会涨到村道上来,但对于残疾的她和弟弟来说,却如此遥远。
但她仍然有一个愿望:到船上去。
舞蹈
在笔架小学的教室外,李春风和弟弟李大敬相向而立玩拍篮球,但更像在跳一种舞蹈。他们的双腿都站立不稳,像踩在棉花上。弟弟的双脚要更软一些,舞蹈的幅度更大。
在学校里,他们不是唯一特殊的一对——学校里还有一对自闭症兄弟,但李春风姐弟确实与众不同。因为多数同学们的游戏两人都无法参与,吃饭也得由奶奶打了,在单独的桌上吃。为了照顾两姐弟,学校还给了奶奶一间房子住。
姐弟的学业也像是被步伐拖了后腿:九岁的姐姐读二年级,弟弟只是一年级。姐姐有一门功课不及格,弟弟则很难做对任何问题。
两人的残疾来自于早产造成的脑瘫:妈妈在背柴火时忽然肚子疼,到医院小产了,婴儿出生时只有两斤多重,缺氧造成了脑瘫。弟弟后出来几分钟,情况更为严重。
连清早起床穿鞋,对于弟弟来说也有风险。鞋子放在门外地里,有一道小坎,弟弟一出门就扑了一跤。站着无法把双脚套入拖鞋,只能坐在门槛上穿鞋。
李春风的挑战要更大一些,上楼顶找皮球,她一路扶着楼梯把手,手上的衣服全被带了下来。楼顶上可以眺望海滩,虽然离海这么近,风景就在楼顶上,姐弟却很少上来,皮球不知在哪一次游戏中被遗忘在楼顶,已经蒙上一层海风侵蚀后的盐碱。
下楼梯是更难的事,必须先扔掉皮球,再扶着把手一拐一拐下去,像是独自在一个深谷里往下谈。在学校里,她需要爬上二楼去上女厕所,再次经历类似的过程。
以前,姐弟俩穿过一年多的矫正鞋,鞋筒高至膝盖,用于固定小腿。脱下鞋子之后,两人都觉得腿脚比以前“轻了好多”,但似乎仍有一双无形的无法脱下的鞋子,穿在两人的腿上。
姐弟在院坝里玩球,蹲下身捡球时,两人第一下总是捏不住球,拍球也拍不稳,这种游戏显然难度太高,不久两人手里增添了工具,一人一只拖鞋打“板球”,嘴里嚼着姐姐去小街上买来后、分给弟弟的泡泡糖。姐姐能吐出泡泡,弟弟则只会拉出很长的丝。
姐姐说,她并不想和弟弟玩。但是多数时候,她只能和弟弟一起玩。
今天来了新的加入者,一个堂弟——六岁的堂弟,看去身量要比李春风姐弟高出一截。在踢球游戏中,他的敏捷和姐弟不是一个级别。姐姐踢出的球他总是轻易防回,他的回球却常常从姐姐弯曲的双腿间钻过去。
姐姐很快就输掉了,弟弟让姐姐再玩一局。等他终于上场的时候,只能蹲在地上,伸手去接堂弟踢过来的球,常常被球打到脸上。
弟弟的弱势不只是在腿上。游戏间隙,他的撒尿和排便都是父亲端着,双手够到裤子对他过于艰难。在学校的洗澡穿衣,也更多是由奶奶照料。刷牙则独立完成,他歪歪扭扭把牙刷递入嘴中的姿势,像是某种夸张的展示人体拉伸机能的造型。喝水、吃饭、擦汗,凡是要把胳膊举到嘴边的动作,都显得艰难。
写作业也是难事。做数学题时紧攥住铅笔,第一遍往往写偏,不易达到意向的位置,需要擦去重写,答案则由父亲告知。
院子里的游戏并不持久,堂弟很快失去了兴趣。海街上的游荡,才是村里孩子们日常的活动。春风和大敬也跟着堂弟上街了。海风鼓荡,路旁菩提树下有人躺着吊床乘凉,散养的猪懒洋洋走动,一群孩子骑着自行车巡游,其中也有两姐弟的大哥。
大敬在后追赶,双腿大幅摆动,像极致艰难的舞蹈,气喘吁吁,着急地喊,“春风,李春风”,又自语“我迷路了”,听到姐姐应答,方才放心。海风迎面鼓荡,单单是在空气中,似乎已含有足够咸味。
孩子们越过了村头李氏祠堂的边界,进入树林中。这使得姐弟望其项背,姐姐最远只去到过树林入口奶奶的菜园,她尝试过自行车,但失败了,就像她曾尝试像村里小孩游泳一样,“不想了”,她说,或许是尝到了过于咸苦的呛水滋味。
村里小孩只有她和弟弟不会游泳。弟弟不敢走过祠堂,更远的世界,对于他们是奢侈。
对于落在后面的弟妹,大哥跟着伙伴们消失时曾经回头一瞥,显出复杂的心情。落单的姐弟俩怏怏回来,遇到了出门的父亲。他们向着父亲的怀抱扑去,把在海风中尝到的一丝咸味,藏在了父亲怀里。
盐场
李有笔开着生锈的三轮车,送姐弟去十几里外的学校。他戴着一副五百度的近视眼镜。这是常年服用抗癫痫药物的副作用。
李有笔像自己的双胞胎子女一样自幼身体孱弱,戴着眼镜的他看上去文质彬彬。小时候他的常常失眠,说胡话,后来发作了癫痫,不得不长年服药。癫痫也遗传到了李大敬身上,曾经在数年前发作过。
在这个吃力气饭的渔村里,他是少见的不能出海的成人。在少年时代,父亲曾带着几个儿子出海,兄弟中只有老大李有笔头晕得厉害,从此告别了打鱼为生的可能。
好在细沙村濒海,条件强于干旱又无海产的内地,他娶到了媳妇,生下的一双儿女都健康。但想再要一个男孩的本地风俗,却让他坠入了命运的陷阱。双胞胎姐弟出生后,发育一直不太像正常婴儿,等到求医已经晚了。
几次去海口的治疗和康复费用,造就了近20万元的债务。家中的房子年久漏水,政府前年扶贫才翻建了,屋里除了一台电视,显得十分空荡,几件家具都是亲戚送的。好在一家有五个低保,加之这里家族意识深,几个兄弟帮扶着,还撑持得下去。
晒盐是李有笔力所能及的劳动,曾经是家里的一项主要收入来源,却在近年衰落了。
绵延千年的盐场,袒露在村子的入口,一口口滤井中残留着卤水,等待潮水涌入。盐场周边堆叠的火山石,被祖先开凿成了顶上平整的石床,用来晒盐,像是高低陈列的镜面。李氏祖宗的坟冢俯视整座盐场,坟前石头上遍洒白灰,显示此处的郑重。几年前,盐场熙熙攘攘,烈日下忙碌的人群中,也有李有笔和妻子的身影。
五月是最适宜的天气,潮汐的夜晚,海水顺着渠道涌入盐田,清早落潮,留下大片泛白色的海泥,人们把泥搂起来,在阳光下翻晒,到了中午用海水泼,竹片草灰过滤,滤出的卤水注入井中,再把卤水舀到大大小小的石床上暴晒结晶,晚上五六点变成盐巴,一天下来能有几十斤,前几年有深圳的老板来收盐,一斤1.5到2元钱。因为活计繁琐辛苦,收入不稳定,现在人们都出去打工,没有人干了。
眼下盐场阗无人迹,只有石床积存的雨水微微泛动,反映着万物兴衰的光影,和远处的灯塔一样,已历千年。井中卤水仍旧咸苦,一两处晒台上遗留着水桶和工具,似乎昨天人们才刚刚离开。
盐场外一片潮湿的海滩,烈日下岩石间移动的身影,是裹着头巾挖沙虫的妇女,沙虫价格一路走高,数量却日趋稀少,一天只能挖几斤。李有笔妻子瘦小的身影不在其中,盐场衰落之后,她出门去打散工,一人挣钱负担六口,眼下在邻县帮人收甘蔗。
奶奶和爷爷跟着小儿子生活,平时李有笔自己在家简单开伙,周末奶奶过老大家来帮着照顾,却不在这边吃饭。弟弟出海归来,带给李有笔一些小鱼,成了家中主要的荤腥。
这里的宗族意识浓厚,盐场边端正坐落着三座李氏始祖、高祖坟墓,村头的李氏宗祠红墙黄瓦,琉璃缛饰,村中张贴着族丁的布告,说明族中收支明细,有祭祖、捐助贫困、出嫁女红包等多项,村中没有外姓。2012年,李氏宗祠还举行了百年大典。在亲人帮衬和家族托底中,李有笔孱弱的家底避免了完全坍塌,在捉襟见肘中勉强度日。
药物是硬性的支出。李有笔和李大敬都需要服药,儿子用药控制癫痫,父亲服的药则更加复杂,用来控制精神分裂和帕金森症,一个月需要一百元以上。药瓶上标明了副作用“患者可能会出现认识和运动机能损伤,应避免驾驶摩托车等机械”,但这恰恰是李有笔每周始末需要做的事情。
除了视力模糊,药物还造成他乏力和嗜睡。家里琳琅摆着的药瓶,有的还标明了治疗慢性肝炎的用途。
以往姐弟俩每年会去海口接受一次康复训练,包括压腿、按摩等,2016年后停止免费,康复也就中止了。
下午,李大敬流了鼻血。父亲从案板下砸下两坨甘蔗熬出的黑糖,这是孩子流鼻血需要喝中药时的调味,十几块一斤。
在学校时,两人每周两块的零花显得微不足道,不过寄宿的哥哥姐姐也无非一周十块,包括两块的回家三轮车费用。
每学期初,哥姐都需要缴纳上千元的费用。李春风和李大敬一天三顿在学校吃,除了中午公益组织提供的免费午餐,每学期也需要缴纳总共五百来元的伙食费。这些都压缩了零花的空间。
清晨的海街,李有笔戴上头盔,发动三轮车送孩子去学校,他从骑车穿的迷彩上衣里掏出一张十块钱,误把给大儿子的零花递给小儿子,却被李大敬扔到地上。
“这没用”,他嚷着说。他没有见过两张一块以上的钱。
腐船
紧靠海街外侧,潮水涨落淤积的泥潭里,搁浅着一大片腐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们就被弃置在这里,船板慢慢地腐烂,变得千疮百孔,只剩下骨架。走过这片腐船,经过从盐场入口延伸的防波堤,就能到码头去。中午,父亲领着两兄妹,走上这条难得涉足的路。
海风猎猎,小弟弟在前奔跑,海风刮掉他的衣服,父亲费力地顶风为他穿起。他过于兴奋,不停地跌倒,再狠狠地用拳头捶击地面,像是扑向岸边的潮水,被凝固的码头生生阻遏。
曾经繁荣的码头,只剩一个残存的煤炭装卸台,被海潮剥蚀,剩余最坚固的根基,上面擎着残废生锈的塔吊手臂。
海浪从远方而来,不停地冲击拍打它,在凝固的水泥和石块上溅起巨大浪花,摔碎在脚下,又退到海平线上积蓄力量,形成下一次的扑击。浪潮涌动到咫尺仍是无声的,只有那些摔碎的浪花,发出了不甘心的命运回响。
父亲带着姐弟走到防波堤尽头,新式的灯塔下面。
新式灯塔矗着红色的杆身,顶上带着蓝色光标,和古老的三角形灯塔隔水遥遥相对,日夜闪烁转动,指引渔船归村。海水在这里也变得较为平缓,似乎受到安抚,容许人伫立眺望。
孩子在沙地背风处片刻逗留,头发披覆面容,手里触摸沙砾,无数砾石带着珊瑚风化的花纹,每一块中都藏有无数逝去的生命,无从发出声音。父亲揉着眼睛,手支额头眺望,宁静中含着忧郁。直到孩子叠伏上他的肩背,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
他们想去看船。
防波堤背后,是一大片避风的渔船,轻轻波动,鲜红的小旗纷纷飘扬,传来狗吠。临近这片船坞,姐弟俩在下坡路上奔跑起来,纷纷跌倒。父亲似乎也心情微微激动,走在前头,听到小孩的呼唤,回头走来抱起弟弟。姐姐生气了,伏在沙砾上,不肯回应父亲的招呼。父亲又走上坡抱她下来。
船泊在水上,晾着雪白渔网,无人看守,只有一条缆绳,系着往来的渡筏。姐弟俩想上一次大哥曾经登过的船,他们从未经历过。父亲犹豫地答应了他们,拉住绳子扯过来渡筏。小弟弟抢过了绳子,发出兴奋的尖叫,尽管他的力气不足,渡筏移动缓慢。姐姐过来和他抢缆绳,父亲从中协调,总算把渡筏拉到手边。父亲带着姐姐登上了颠簸的渡筏,先前兴奋的小弟弟却不敢上去。他放弃了,看着父亲和姐姐渡过隔开的水面,登上渔船,而他只能坐在沙地眺望。
但他也有过骄傲的经历,“去过船上”——实际那只是海街坎下的腐船。
那是一条单独的腐船,比之别处的同伴,显得更为卑下,失去了桅杆和船篷的装饰,陷在离路基不远的淤泥里。大哥李大钦会偶尔带着弟妹,到船上游戏。
到达腐船,需要越过生满青苔的淤泥和石头,和到灯塔的路一样湿滑。哥哥抱着李大敬,姐姐李春风却在石头上跌了一跤,满身是泥。哥哥让她回家去换一件,再飞跑过来的时候,哥哥和弟弟连同两个小伙伴已在船上了。
看起来腐烂的木船,在内部一直活着。哥哥把抱着的弟弟搁上船板上,引起了一阵呼呼噜噜的响动,是船体窟窿中寄居的无数小蟹,飞快地躲避藏匿。李春风赶到的时候,弟弟已经仰卧在船头,她手脚并用,顺着狭窄的穿帮爬过去,和弟弟并排躺卧,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风吹动了微细的睫毛。
哥哥坐在船帮,像在灯塔基座上那样眺望,偶尔回头看看仰卧的弟妹,眼神还是忧郁。下船时,弟弟仍旧由哥哥抱着,小心地走过淤泥。他的脸上有一种少有的安静,像在父亲的怀抱中,神经和肌肉的痉挛消失了。
第二天清晨,潮水涨到了海街沿岸,汊湾淤泥中的腐船都浮了起来。只有那艘孩子们登临的船没有动。它浸泡在水中,在淤泥里生了根,成为微小海蟹和鱼虾的托身之所。
但至少在昨天,它搭乘了孩子们,在一场白日梦中远航过。
作者 | 袁凌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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