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中元节纪念我的先父
❤️❤️西安市五环中学 赵启
父亲是个老农民,手上茧子叠着裂口,却总带着一股子香皂味。
他在工地上断过大腿。那日黄昏,邻家小子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报信时,母亲正揉着面,面粉扑了一地。后来父亲被人抬回来,躺在门板上,脸色灰白得像旧窗纸,却咬紧了牙关,一声痛呼也不肯漏出来。他当兵时落下的倔强,竟在这黄土坡上又发了新芽。去富平八里店治疗断腿,长达半年,我们兄妹三人由姑奶辛勤养育,艰难可想而知,感恩我慈爱的姑奶。感恩姑奶做的花卷,至今回忆还是满口留香。
腿好了之后便有些跛,走起路来一深一浅,在黄土路上踩出两行不对称的脚印。可他每日下地回来,必先舀一瓢窖水,蹲在院子那棵苹果树下,用那块用得薄如铜钱的香皂,反反复复搓洗双手。泡沫从指缝间溢出来,那浑浊的水也泛着白泡泡,在夕阳下闪着微光,竟不像个庄稼人的手笔。
父亲的爱干净是出了名的。破汗衫总要洗得泛白……吃饭时若有一粒馍渣掉在桌上,必要拾起来吹吹灰,才送进口中。别人笑他穷讲究,他也不恼,只说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改不了了。
可他终究不是个能干的农民。别人家的牛拴得服服帖帖,他拴的牛总能在不经意间挣脱绳子,到处乱跑,啃了邻家的麦苗,猪跑到场上去了,猪太肥大,耳朵遮着眼睛,我去追赶,它就自己掉到了坡口下,当晚叫人杀猪,我吓得半死,爸爸硬是一句责骂也没有。要知道那是家里的巨大财富。
打三原坑式窑洞那年,父亲四十三岁。别人都是夫妻搭档,他却总也跟不上母亲的节奏。抡镐头使不上巧劲,刨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喘气。运土时跌跌撞撞,新挖的土路上洒得到处都是。亲戚朋友都来帮忙,即使刮风下雨也不停歇。母亲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抱怨他,也会抱怨婆家人的不支持。他却默默拿起扫帚,把洒落的土一点一点扫拢,那认真劲儿,倒像是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
最让我难忘的是每个除夕夜。父亲会取出珍藏的香皂,让我们每个人都洗手迎新。清冽的香气在窑洞里弥漫,混合着年饭的香气,竟成了贫穷岁月里最奢侈的味道。他看着我们洗净的手,眼里会泛起少见的光亮,仿佛洗去的不只是一年的尘垢,还有那些刻在命运里的贫瘠。
如今父亲去世26年啦,希望他的腿跛已经重生,希望改作洗手液每日用洗手。记得他给我说:“火心要空,人心要实。”“记得他说做事常要回头看”,其他就是他每周三给我去嵯峨高中送馍的事情。那是个突然大雪的日子,我们宿舍窗户是漏风的,塑料纸半截捂着,爸爸给我来送被子,嵯峨的那一段山路,一边是沟,大雪覆盖中,父亲是背着被子,边走边溜的下到坡底的。送完被子,他回到家,全身冷的筛糠般。这些是后来妈妈告诉我的。他的小女儿就是他的心头肉,豁出命也要让她暖和。
想起父亲,总是先想起那股香皂味。它混着黄土的腥气,工地的灰尘,牛绳的草屑,还有窑洞里的土腥味,成为一种独特的温暖。父亲用他最笨拙的方式,在这片苦焦的土地上,固执地守护着一点洁净,一点尊严。
他一生没能富起来,没能成为能干的人,可他让贫穷有了香气。这香气穿透岁月,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袅袅不散。